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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一 没有雨季(上) ...

  •   十二年前的靖国正处于一个混乱的时代。
      你听说过丞相夺位将军逼宫外戚自立为王太监当道,但你绝对没听说过一个太医可以把朝内朝外搅得一团乱。
      先是朝中太医之位向来专属的叶家衰落,叶家第十二代传人的弟子抢了自己的师傅的位子当上御医长,然后开始插手商业、政治,连接朝内大臣分帮结派。
      两年之内朝中就被分成两派,一派是以严御医为首的保守党,另一派是以丞相张树理为首的革新党。
      其实把他们命名为保守或革新都是不负责任的做法,这只是朝外人士对当时那段时间两方对峙心血来潮讲出来的名号,而事实上最无辜的当属张丞相,这位尽心尽职一心为国谋福的丞相大人被莫名其妙推上所谓“革新党”的首领之位。
      要知道革新党的主张是废了君王直接让丞相管理天下啊。
      靖国那时的皇帝被严朔虚弄得整天神神叨叨求仙问鬼,朝中大事全部交给张树理。就实际来讲其实这个皇帝真是养了没什么用除非嫌弃国家钱太多没地方花。于是三天两头皇帝跑出皇城拜访各种庙宇仙山仙岛,祭天成了全国最多也是最大的事情。
      张树理多次上报皇帝劝他理理政事不然当心民众造反呀,当然原话要委婉得多,皇帝呵呵一笑:”有爱卿在,朕可高枕无忧。“
      我们不能保证当时张丞相不是这样想的。
      去你妹的高枕无忧。
      于是实际上国家大权已经掌握在丞相手里,这个可怜的丞相不到40岁头发白了一半,加之他本来身体不大好,丞相府里最常见的就是半夜丞相夫人一声惊叫然后小丫头提着灯笼找偏院皇上给配的御医——张大人又咯血了。
      于是丞相府里发生的一切严朔虚都知道。
      只得讲的是丞相的好友兼革新派真正的主导,伊将军伊启明。
      伊启明曾多次旁敲侧击想让张树理夺得帝位掌握一国大权,张树理却总是他不明说也就装着不明白,直到一次伊启明实在说得太露骨了他才不得不正面作出回应。
      ”依将军看,张某现在所为有与国君何异?“
      这句话,嘿,相当有歧义。
      伊启明:”张大人既已担当国之重任,为何还要居于人下?当今升上沉迷鬼神之道,处其位而不谋其政,实在有损天威。我们便逼他一逼,让他交出帝位禅让于你,于天下不也是好事?“
      伊启明这一段话虽为顾忌隔墙有耳声音极低,但字字理直气壮,张树理看看他的严肃表情,叹息一声。
      ”我张树理跟随陛下数十年,即使对君王有所不满却也从未起过逼宫的年头。这天下的君王,谁当都可以,我只须做好自己本职为天下众生谋利,问心无愧便再无他求了。“
      这时伊启明便摆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历史总有相似性,六百多年前龙熙在陈老将军帮助下推翻梓朝建立昭国,六百年后靖国的大将极力唆使丞相逼宫自立为王,我们不妨来设想一下张树理张大人……不,未来的皇帝陛下会取个什么国号。
      但情况依然有很大不同,比如那时的梓国皇帝真名唤作苏令乃是一介女流,虽说是女流但治国的本事并不必男子差;那龙熙也是个有魄力的人,不像张丞相这样优柔寡断;而陈老将军比如今伊启明年长许多,办事也定是更稳妥可靠些。
      至于龙熙是怎么做到不费一兵一卒夺到帝位,确实令人费解,传说是当朝投票认为女子为皇帝实在有伤大雅……但这种说法实在不科学,丞相去弄这种投票那他是怎么混到丞相这个位子的?
      还有一种说法,说苏令和龙熙有私情,表面看苏令死在那场政变中实则成了溟渊大帝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
      对此又有些人会嗤之以鼻,他们的先人都眼睁睁看着苏令从楼上跳下去摔得脸都变形了,难道苏令和龙熙那么有闲情找个替身演员去跳城楼?
      而且有私情的话……就这么把龙大人收进后宫又不是不可以,搞那么多噱头干什么。
      咳,扯远了。
      总之当时伊启明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喝醉了酒比较激动,又讲了两句居然激动得一拍桌子站起来。
      ”你到底在怕什么?!那昏君已经三年不上朝根本不知天下动向更不配当这个皇帝,再者他膝下无子若要禅位除了你还有谁?老夫自去安排你知道呆在家中等消息即可,保管做得滴水不漏。“
      他似乎忘了严朔虚的耳目就住在丞相府的偏院,这水自然是漏了大半。
      而张树理颇受震动,偷偷向外面看了看发现果然门口有一团黑影,于是装作一惊手中的白瓷杯落下摔作四瓣。
      ”怎么?“伊启明看他的眼神略带嘲讽意味,显然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张树理镇定地把地上的碎瓷片拾起来摆在桌上,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甚寒。
      ”将军莫不知,张某膝下也无子么。“
      伊启明霎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夺了帝位也不过一世风流,张某福薄,又哪比的上南方昭国的溟渊大帝,将相联手重辟天地福延万代。“
      他顿了顿,抬头看伊启明:”还是伊将军在为令公子求位?“
      伊启明一听这话脸煞白。他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年长些唤作伊棉,年仅14岁,儿子更是个12岁的孩子,如何就这么早早的为他求君王之位了?!伊将军气得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仰天长笑。
      ”我如此好心为你,却被认为是自讨高位。罢了罢了,只当老夫看错了人,今日这一话,便当从未谈起过了。“
      语毕潇洒转身欲离开,却在同时射出一枚小小的梅花镖,那门后的黑影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就倒地了。
      伊启明行至门口又转过生来,彼时张丞相正把桌上抹出的字样擦干。
      ”逼宫之事老夫不再强求,只是这严朔虚不可不除,还往丞相相助。“
      张树理亦起身,”保国泰民安本是张某分内之事。严大人身为御医却涉足政事也确实不应该。但如今朝中他党羽众多,要除去他恐怕一时难以达成,将军诚宜小心谨慎,待万事从长计议。“
      ”伊某受教,告辞。“
      ”不送。“
      至于那段对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也许张丞相和伊将军自己本身也搞不清楚。
      我所知道的是,这件事终究还是传到严朔虚的耳朵里——当然除去了最末那一段——于是他便认定张树理是个可巴结之才,那伊启明却是个隐患。于是找了个机会,趁东南边陲民众造反的时候把他调了过去。
      我的故乡就是在那里,靖国的东南边陲,一个诗意如江南水乡的小镇,长溱(zhen第一声)虞家庄。
      长溱的桃花开得早,二月中旬已有等不及的先露脸了。靖国人都说长溱的人最幸福,新年过后是元宵,元宵过后祭桃神,祭完桃神不消两个月就是沈家庄十里桃林的桃花节。十里桃林的桃花是看的,但梅家庄的桃花糕和虞家庄的桃花酿确实不仅让你饱眼福而且饱口福。每年三月总有大批的游人跑来长溱,坐在小饭馆二楼,桌上是几碟小菜一壶桃花酿,喝一口咂咂嘴,看看窗外的天街小雨草长莺飞,感慨一句岁月静好也莫过如此。
      照理来说,这样的地方一般不大可能会造反。
      虞家庄历年来的税都是拿酒抵的,一年四百坛桃花酿,论市价也足够一个小庄子的税了。虞家庄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桃酿酒,一道时间酒香那个飘啊,整个长溱都是酒香。村里的老人开玩笑说皇上在京城都闻到了,改天要亲自来长溱和桃花酿啊。
      皇上没有来,派来一个御医。
      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御医,据说是皇上钦点让他来这里实地考察为什么长溱的桃花特别好,看能不能移点宫里去。
      这位白胡子老先生与其说是御医不如说是阴阳先生。整天在沈家庄的十里桃林里逛来逛去。那时已经是四月中旬,花基本都谢了,老御医整天就在那已经长出绿叶的桃林里转悠来转悠去,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今天捡几多花明天摘几片叶子,后天折一小截树枝,待会旅店泡在了不知道什么药水里。
      后来一张纸写到了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圣旨就下来了,说长溱这里风水极好尤其是这些桃树都聚集了天地精华,他要用这里最好的桃木建一座行宫,啊还有桃神庙,每年初春来这里看桃花!
      想得真美,比桃花还美。
      你知道你一座行宫要多少桃木?你又知道长溱这是多大一个地方?
      长溱的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万,整块徒弟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水系网,而非真的处处桃花。沈家庄的十里桃林但年还是从邻近的东面封家庄和南面高家埭挖了点才勉强凑了八里,虞家庄则是个人口不足60户的小庄子,酿的桃花酿从来都舍不得自己喝。你皇上一下子要建行宫就要几千几万棵桃树,但是桃树这种植物它长不高,你还得找到别的东西当梁,偏偏那被称为御医的阴阳先生一听说要找别的木材哇哇乱叫,说会破坏整体效果,不过玉倒是可以。
      说得好轻松啊,玉倒是可以。
      他的意思就是摆明了要砍光桃树再用光长溱百姓口袋里的银子,待皇上春天到行宫时不看沈家庄的十里桃花,看宫前十里百姓哭成一堆水花。
      长溱的父母官很严厉地拒绝了阴阳先生,先生嘿嘿一笑,圣旨已经下来了,要说你找皇上说去啊。
      于是县令咬断了一打笔写了一张奏折,小心翼翼委婉含蓄地表明自己这地方太小盛不下皇上这尊大菩萨,长溱除了桃花别的真没什么特色了皇上您要建行宫把桃树都砍了让我们底下的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活云云。然后胆战心惊交了上去。
      皇上确实收到了那张奏折,也确实发现自己做法不太妥当,但圣旨已经下了又不好收回来,于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回给县令,大意是这样:
      你们那儿一片肯定都盛产桃树,要不朕把那边上几个县都并给长溱,再拨点儿款,行宫不就盖起来了么?
      县令看着皇帝印章哭笑不得,祖宗哟,再东是海再南就是叠峡了啊,西面那一大块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除了几个官在那儿守活寡哪还有几个人?北面就更别说了,它们那儿盛产木匠早就看着长溱的桃林不顺眼了,并到一块儿那不是……还不如不并么……
      唯一让县令有点安慰的是还有拨款,至少不会砍光木头,木头不够了到外县去买就行了,南面叠峡虽说木头多得很但这两年昭国在那儿也不大太平——恐怕是要打仗哟。
      皇上答应拨三千万两,但一层层扣下来到县令这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个把月,此时已经是七月份了——居然只剩下八百万。
      县令大人一开始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捧着那张银票呆立了半晌抬头问送来的人,怎么是八百万还有两千两百万呢?就算是八百万也应该是现银啊,送张银票来是什么情况?
      当差的军爷挪开烟头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给他听,喏,先是王公公那儿留了五十万,然后是柴大人米大人尤大人严大人巴拉巴拉,最后我们哥儿几个一路上酒楼青楼用了近一千两,就剩这么多了。至于现银嘛,现银带着太不方便了,哥儿几个就把它换成了银票,对吧,一张纸多省事。
      县令眨了眨眼,可是长溱也没有那么大的银号可以提八百万出来啊。
      那我不管,钱反正我是送到了,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哥儿几个吆喝着去喝花酒,留下县令一个愣在那儿翻白眼。
      还有什么办法呢,砍吧。
      于是整个长溱七月就被笼罩在昭国十二月才有的阴云里,家家户户都在砍桃树,那些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桃树被砍下来的时候,老人躲在屋子里不敢看,不知道那些桃树有没有哭。
      我家的院子里本来种了六棵桃树,包括一株不知怎么就自己从土里钻出来的。也许是什么人吃了山里的野桃子随手把核丢在这里——长溱尤其是虞家庄的桃很少会结果,一半都是趁花开得好的时候采去酿酒做糕了——但庄子里信奉桃神的老人非说这是大吉兆,这桃树万万不可砍,而且要留着让它结桃子,到时候挑几个最好的供给桃神,保佑虞家庄风调雨顺,桃花一年比一年开得好。
      七月的时候收桃时新描的桃神像还很新,桃神爷是个白发断胡须长眉毛的老神仙,一手拄着桃木拐杖一手拿着一颗水灵灵的大桃子,脸颊粉红扑扑的笑得像朵桃花。
      哥哥在院子里砍桃树,一棵,两棵,三棵,嫂子抱着出生没几个月的儿子从屋里晃到屋外,然后看到外面热辣辣的日头和自己丈夫汗津津的背影,叹口气又回去。
      哥哥抬起头来擦一把汗,一眼看到屋里贴的桃神像一把无名火就蹿上来,他把斧头一扔。
      “这日子没法过了。”
      然后跑到树荫下去抽闷烟。
      几天之后哥哥就加入当地一群人准备“造反”。
      其实事情本不会闹到这个地步,砍几棵树而已,大不了不酿酒了还可以种地。皇上要看的只是沈家庄的十里桃林,不过还真希望他到别的庄子看看那一片光秃秃的桃树桩,说一句:“瞅瞅你干的缺德事。”
      一棵新的桃树从下种到长成至少需要两年,在这两年里不论是虞家庄还是长溱的其他地方都会元气大伤,别想再喝到好的桃花酿吃到好的桃花糕——当然这似乎对梅家庄的影响更大些,毕竟酒可以封起来存在地窖里。
      但那个阴阳先生,嘿,那个阴阳先生。
      他又给皇上出主意说可以建个池子放满酒……
      这消息一出来虞家庄的全体老少爷们几乎把县衙挤破了,其中当然也不乏巾帼英雄。
      那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阴阳先生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让我们凭空哪儿找一池子酒来啊?!
      县令也表示很愤怒,但那阴阳先生实在太脱线和他完全讲不通道理,他把他又写的奏章给他们看。
      大伙儿看了说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之乎者也的看都看不明白。
      县令说奏章就是这个样子的嘛,太直接了会让皇上没面子的。
      大伙儿说那你这么写皇上看不明白咋整?
      县令眨了眨眼。
      改了改了……
      于是一纸奏章就变成了恐吓信,诉苦哭穷书和批评(没有建议)书的结合体。
      皇上一看胡子都气歪了:“反了你们!”
      所以如果县令的那封折子没有改,如果那个昏君没有心血来潮建什么行宫酒池,或者再早些,没有信些神神鬼鬼派这个阴阳先生到长溱来指手画脚,长溱还是很安宁的靖国边陲的一个小县,虞家庄还是那个每到暮春酒香溢到京城的小村庄,我家还是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一个和谐的小农户。
      那一年我16岁,家里爹爹和哥哥是整个庄子里酿酒的好手;老祖母除了年岁大了眼睛耳朵不太好使外身体还很硬朗;嫂子是沈家庄有名的一枝花,两年前刚刚过门,还算是新媳妇;而娘已经在偷偷给我准备出嫁的行头了。
      庄子里的媒人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到我家来坐坐,说阿霁越长越漂亮了,是不是也可以开始找婆家了?
      爹爹一瞪眼,“阿霁还小,找什么婆家?!”
      这个时候娘会来插话“还小呢,都快十七了,庄子东头那家的女儿和阿霁同年,孙子都抱上了……“
      我在一边家庄给树浇水什么都没听到,但感觉爹爹瞅了我一眼,然后有点郁闷地吸旱烟。
      ”再过两年……“
      在爹爹眼里我好像一直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四岁不到的小孩儿,骑在他脖子上在三月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去沈家庄看十里桃林,然后揪着他的头发问我们家可不可以也长出这么多桃花?
      爹爹说,等我们有了钱,我们就换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种一院子桃花。
      在爹爹眼里我好像还一直是那个每年一到摘桃花酿酒的时候就哭闹不休的孩子,娘威逼利诱用尽了办法就是没办法让我安静,爹爹跑过来说他有办法把桃花留下。
      他说他把它们画下来。于是真的装模作样搬了椅子到院子里,用光了家里的朱砂给我画桃花。
      那些桃花画样我至今还留着,老实说爹爹画得一点儿也不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宝贝,每天放在枕头底下,晚上睡前都要拿出来数一数桃花少了没有。
      爹爹也许是第一次发现我已经长到可以出嫁的年纪,那天晚上我听到他拖着鞋子到我房里,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叹了口气又离开。自始至终我都假装已经睡熟没有睁开眼睛。
      第二次媒人再来我家,凭她和娘在那儿谈论得热火朝天爹爹都没有插话,但事后他对我说:
      ”阿霁,等过两年爹爹攒到足够的钱,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神色相当认真。
      我笑笑说好。
      但是那两年我最终没有等到。
      十月京城来的队伍到了长溱,第一件事杀了县令示众,第二件事,屠城。
      在靖国其他百姓讲伊家所带的军队如何如何好,伊将军如何如何好时,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知道每一场战争胜利,它是以什么落幕的。
      沈家庄的十里桃林被一把火烧光,而其他地方的桃树星星零零都已经被砍得只剩下一小截木桩。如果他们没有把那些木桩也毁掉,我想,上面的血迹也许十几年也不会消失。
      哥哥背着老祖母,嫂子抱着我的小侄子,爹爹护着我们快些逃离。
      但逃去哪里呢?我们的家的方向腾出一团大火,随后是滚滚的黑烟。十月的长溱天空中居然看不到一只飞鸟,空气里混杂这女人和孩子的哭声,烟味,血腥味,早已不再是那个桃花满地酒香四溢的长溱。
      小侄子一直在哭,老祖母也一直在哭,嫂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还要哄小侄子,”乖乖,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
      我们经过一幢幢着火的房屋,里面有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哭声;跨过一条条翻腾着血沫的小溪,水已经几乎完全成为鲜血的颜色,在几个交汇处互相撞击,溅起的水花砸到鞋上,好像还带着人的体温。
      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只剩下了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侄子被塞到了我手上,明明刚刚还听到爹爹在说话:”阿霁,快跑,快跑啊他们追来了……“明明刚刚还听到嫂子讲:”阿霁,拜托你了,我的儿子,拜托你……“明明刚刚还看到娘瞪大的眼睛:”前往不能让他们抓到你,阿霁……千万不能……“
      我一路向南跑,跑到手脚都失去了直觉,连对小侄子的哭声也已麻木。十月,秋意已甚浓,靖国最北的地方应该是已经落雪了。我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落雪,但第一次感到这样彻头彻尾的冷——从头到脚,从心底到皮肤的每一个细胞。眼前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方向没有景物,我唯一知道的是后面有人在追,而我的身上压着两个人的性命——还有我们一家的希望。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知不觉跑进了叠峡。
      身后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下依然追了过来,但这对于我来说无甚差别知道我被一把拉住。
      ”不用跑了。“
      那是我和陈舒云的初次见面,当时他还是个15岁的少年,刚好在叠峡的山林子里练习箭术,那两个追我的人就顺便当了活靶子。
      但我当时的反应是以为自己被抓住了,奋力挣不开就张嘴一口咬下去。
      ”喂,你……“
      他没喊完我已经跑远。
      我那口咬得很用力,当时肯定是见血的,因为至今陈舒云的手背上还有我当年的牙印。
      当年的陈舒云不似今天这样薄情寡义,若放在今天,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救我这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更别提被反咬了一口还会追上来。
      ”那两个人已经被我射死了你不用跑了!“他再一次揪住我对着我大吼,这次很聪明没让我咬到他。
      然后扯下我手里的东西,”你抱着一块布干什么。“
      我猜我那是肯定很狼狈,脸上身上被一路的血水泥浆弄得一团糟,像个疯子一样说我。
      小侄子明明一直在我手里怎么会不见了,然后哭着喊着要回去找他。
      陈舒云把我拉回去说你不要命了吗我去找。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小草屋让我去那里等他。
      我站在门口等了他两天两夜,就这么一直保持等他的那个姿势直到他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问他找到了吗?他眼睛躲躲闪闪说没。
      我疯了一样要继续去找被他死死拉住,他说山下有人家,也许我的小侄子被他们捡到了,他们会好好待他的;他说让我不要去,那里军队还守在那里,长溱的水脉汇入婴梓江的全部都是翻腾着血沫的红色的水;他说你不要去,他们会杀了你。
      我说那是我的小侄子!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去找难道就让他死在外面吗?
      陈舒云赏了我一巴掌说你清醒点,然后不等我清醒把我关在屋里,我听到他在屋外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其实我找到他了,他们杀了他。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用意,他希望我还能存有一些希望,希望我的小侄子在上下哪个小户人家能平安长大,长成如他一般英俊又聪颖的少年,然后多年以后我再一次来到这里遇到15岁的他,两箭射死追着我不放的两只野兔。
      这些都是多年以后的玩笑话,当时是真的伤心,大力拍着门板几乎要把屋顶上的草都震下来,我说你带我去见他!你不认识他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他?!
      他摸出意志带血的虎头小鞋,问我,是吗?
      我在门后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爹爹给我起了这个名字,霁,虞霁,小雨初晴。但陈舒云说他听我报名字时分分明明听到我讲的是雨季。
      我告诉他我的故乡长溱,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桃花,三月的沈家庄十里桃林红得像天边的彩霞,四月的虞家庄千里酒香像是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的琼浆悉数落下了反间。
      他说我应该去看看冬天的昭国,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四百八十寺江南烟雨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一 没有雨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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