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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公主媳彤廷闻噩耗,国公妻玉阶显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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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今儿是皇贵妃寿诞,林蓦然未到寅正(早上四点)就早早起身。由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彩云、瑞香、杏雨、桃红伺候着梳洗穿戴了。
到了寅末卯初,便有安城公主房内的大丫鬟紫绡来禀报,细说了出发的时辰,因公主府离着皇城近,倒是可以晚些出发。
为着面见贵妃,安城公主可着实花了一番心思。
贾贵妃是总章三年入的宫,如今已经有九个年头。
总章三年,上下诏选美入宫,当年选出了九位女子,册为九嫔,贾贵妃就是九嫔之一,初封为淑嫔。次年,淑嫔就进位为德妃,并在同一年诞下今上次女云和公主。总章五年七月,晋贵妃。总章六年,诞今上长子。总章七年,进封皇贵妃。总章九年,又诞下皇三子邠王。后又频生皇五子沅王和皇七女寿宁公主。在今上宫中,以贵妃子女最丰,恩宠也最盛。
而如今居于仁寿宫的张太后只是今上嫡母,与今上之间情分单薄,甚至还不如安城公主先母王贵妃。今上元后陈皇后本是张太后做主所聘,膝下又只有一女——皇长女荣昌公主,再加上皇后心中只有太后没有皇上,自入宫以来就事事以张太后为先,甚至几次为了太后而违逆皇上,自然不受今上待见,是以后宫之中反倒以贾贵妃为尊。
皇上如今燕驾南京,贾贵妃本应随行伴驾,只因担心爱女寿宁公主年纪尚小不耐舟车劳顿,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在京,因而未能成行。也因陛下不在京中,贾贵妃今年不过是散生日,也无意大肆操办,只循例召了些外命妇觐见罢了。
料想今儿给贵妃贺寿,命妇中穿红的必多,尤其是如安城公主这般的贵人必然是按品级大妆,穿戴自然富丽。林蓦然无意与人争持,也不想越过谁去,便特地挑了银白色潞绸绣茉莉花滚边右衽斜襟袄,下面配一条松花色绣折枝莲花的湘裙。
又为了添些喜气,另搭了一件银红色羊皮金滚边的褙子。
头发绾了一个纂儿,插了支喜鹊绕梅的缠丝赤金簪子,戴了赤金镶红宝石的蝴蝶鬓花,耳朵上坠了金丁香,看上去格外端庄秀丽、又不失体面。
眼见着到了时辰,林蓦然便领着瑞香、杏雨出了门,留了彩云等在家。先就要去了婆母安城公主的院子。
绕过影壁,却见邢妈妈引了个丫头往西边去了,那丫鬟看起来十分眼熟,竟有些像是七妹妹房里的秋雁。
“秋雁怎么来了?”林蓦然奇道。
瑞香往远处张望了一眼,笑道,“奶奶看错了,那不是秋雁,是邢妈妈的孙女,叫碧痕。前几天刚入府当差。”
“是吧,大约是我看错了!”也没放在心上。
林蓦然带着瑞香、杏雨进了暖阁,便见安城公主从内室走了出来,身周围着几个帮着整理穿戴的大丫鬟。
安城公主穿了一件大红织金圆领通袖袍,外罩一件深青色褙子,绾了高髻,头戴赤金衔珠凤钗,腕上箍了碧汪汪的翡翠贵妃镯,显得极是尊贵堂皇。
看到林蓦然到了,安城公主微微颔首,叫林蓦然在屋内铺着莲青色绣彩软缎坐褥的软炕上坐了。林蓦然一坐下,自有丫鬟奉上青花盖碗。
安城公主问,“可用了早膳?”
“赶着来拜见婆母,倒不曾用。”
安城公主听罢,留了林蓦然一同用饭。
公主怜惜林蓦然这段时日辛苦,特地吩咐人做了用野鸡崽子汤煨的碧粳粥,又语气和软的劝道,“知道你最近都为那事儿烦心,吃不好睡不宁的,如此身子怎么捱得住?其实本就是无妄之灾,咱们今儿求了贾贵妃,得了她的话,你家父兄自然放出来。若不是皇上离京,只怕这事儿早就了了。知道你担心家里,但也要顾惜自个儿,就算不为了你自个儿,你只想想你娘家父母,想想你肚子里的骨肉,也当多宽宽心。”说着,拍拍林蓦然的手。
又道,“如今你大伯在宣府随着开国公、泾川侯阻击瓦剌;你三叔又任性地跑到南边说要去抗倭,如今听说在东莞伯麾下好不得意。本来还留下你夫君一个照顾家里。偏他也是个不省事的,看着兄弟一个二个不着家,他也去学,跟着你大伯父去了宣大,这一出去就是大半年,竟不顾惜咱们娘儿俩,如今你身边又起了那样的变故……。你那两个妯娌还日日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闹腾,一点也不顾念你如今……。我的儿,倒是委屈你了。”
安城公主口中的大伯父指的是驸马宋晟的兄长,西宁侯宋昴,也是林蓦然好友宋珂之父。
“母亲说哪里话。不过媳妇份内之事,哪里谈得上委屈。”
安城公主叹道,“你是心善!当我不知道那几个的心思?老大媳妇是怨我偏心,不将家事委于长媳,也不看看她自个儿,性子弱没主见耳根子又软,偏又最爱掐尖要强。根本不是主持中馈的料。倒是老三媳妇还有些本事,却偏偏是个爱耍懒放刁的,有事让她做她嫌辛苦,别人去做她又爱挑剔。我如何能放心把家事交给她们?万幸我身边还有一个你,这家里才算有个模样。她们又总疑心你得了便宜,却没看见你日常的辛苦,就是如今有了身子,也不得松快!”
林蓦然听了,心里既觉得委屈,又觉得欣慰。
她因为东府大堂姐的算计,失了体面地婚事,成为闺阁中的笑柄。若不是还有个好友宋珂,心疼她的际遇,将她的遭遇诉于了婶母安城公主,本意是为她打抱不平,却不想引起了安城公主的注意,她在被退婚后几次被宋珂请入家中,后幸而得了安城公主青睐,被安城公主亲自上门聘为儿媳,这才苦尽甘来,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虽然两个妯娌为人刻薄些,但一来婆母不吝维护,二来丈夫又是真心爱重,成亲三年房中除了婚前的两个通房外再无旁人,婆婆也从不插手自己房里事,如今又怀了身孕,这样的日子,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安城公主又劝了几句,让她放宽心胸,旁的事儿再难自有她出面做主。
林蓦然垂首听了,在婆母的劝慰下,将那粥好歹用了多半碗。安城公主这才满意的笑笑。
其间又少不得多嘱咐几句觐见事宜,点明了宫中的利害关系、一应忌讳。林蓦然自一一熟记了,这才起行。
林蓦然扶着安城公主,坐上了马车,出了府门,一行人往宫城驰去。
皇贵妃赐宴,赴宴的外命妇早早就赶到了西华门外等候,时辰一到宫门开启,外命妇们捧着敬献给皇贵妃的礼物,拿着宫牌陆续由西华门进到宫中。
林蓦然的夫婿宋珹,因母亲安城公主,才得以补了个勋卫的缺儿,官职六品。因差事要紧,升迁便宜,因此颇有前途。林蓦然也妻凭夫贵,封了六品安人。这才能和安城公主入宫拜谒贾贵妃。
宫中规矩森严,即便是女眷入内,也要一一盘查。且宫中人都是办老了事儿的,入宫的又是命妇贵人,如何行事自然门清儿。
经过查验的外命妇在宫门内等候,时不时的还与旁人互相打着招呼,小声交谈。
入宫盘查,都是由内侍行事,宫卫在一旁,林蓦然伴在婆母身边,将宫牌递给了内侍,内侍看见是安城公主,没有接那宫牌,倒先一步笑眯眯的上前行礼,“安城公主!”
安城公主点点头,算是答应。
内侍这才接过了林蓦然递过的宫牌,查验了。
林蓦然便将贺寿的礼物复递过去,内侍仔细瞧了瞧,方才送回到林蓦然手上,低声道:“请夫人拿好。”声音倒是恭谨。
林蓦然接过寿礼,点点头。
那位内侍眼睛似有似无的在她身上扫了两眼,这才看了看身边的女官,女官忙上前接应,“安城公主,请随我来。”
林蓦然暗道,那内侍眼神大有深意、好生古怪,只是自己今次不过第二次进宫,宫中诸人皆不熟识,怎么这内侍竟然……?
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暂时抛诸脑后,她今天入宫乃是为自家求情,旁的事儿大可放上一放。
婆媳俩随着女官先到皇后宫前,预备向正殿磕头行礼。
只见皇后宫外人流稀疏,只寥寥数人在此。虽说皇后乃一国之母,绝容不得外臣轻辱,但如今这位陈皇后却如个透明人一般,也怪不得旁人生出轻慢之心。
安城公主是宗室,身份尊贵,心里向着自己的兄弟,对陈皇后自然少了几分恭敬。林蓦然倒是要磕头行礼,安城公主担心媳妇身子不便,便扶着她的手,婆媳俩只草草行了个简礼,便由着女官领着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外,一排排等候进殿的宗室外戚、勋贵女眷与诰命夫人们在宫人的引领下,先是向正殿叩拜,然后品阶高的外命妇可以轮流入殿朝贺,其他女眷只能在殿外行礼。最后才是赐宴。
林蓦然虽是六品安人,但她是公主儿媳,属于勋贵外戚,得以入殿参拜贾贵妃。也因着安城公主之故,婆媳俩亦无需在殿外久候。
婆媳俩隔着玉座,参拜完贵妃之后,便会被领到偏殿奉茶,等候贵妃召见,召见之时方才能说些闲话。
婆媳俩礼拜完毕,由女官指引随着众多参拜的贵人依次退出殿内。婆媳俩沿着长长的玉阶丹墀,往承乾宫的偏殿去了。
林蓦然随在最后,一路上暗暗盘算,一会儿贵妃召见,该如何进言、如何回话。
正想着,抬头就见前方偏殿里,影影绰绰已经坐了些人,年纪有大有小。细看去:有贾贵妃之母邹氏和大皇子的准王妃孙家大姑娘;皇姑母永嘉公主和永嘉公主女云台县主;同安郡主;临国公世子夫人等
林蓦然随着婆母在偏殿坐定,与身边贵眷三三两两说着闲话。
不过盏茶功夫,就有女官前来宣召,“朝贺已毕,贵妃娘娘刚刚回寝殿更衣,还请诸位夫人姑娘随我来。”众人忙起身整理衣饰,肃然随女官入殿。沿着玉阶,穿过两重宫宇,足足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到了承乾宫一处宫殿的门廊下。众人来到殿外,在廊下待宣。
偏此时,从殿内走出一个女官,小声对着立在廊下的安城公主耳语两句,安城公主脸色一变。林蓦然在一旁不明就里。安城公主同林蓦然使了个眼色,婆媳俩随着那女官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避开人群,安城公主沉声道,“这是贾贵妃宫中的颜姑姑!”
林蓦然不明其意,却还是开口唤了声,“颜姑姑!”
那女官笑道,“贾贵妃知道公主和安人进宫所为何事,只是如今……贵妃却做不了主。”
林蓦然心中一惊。
颜姑姑自然看出她心中所想,“林安人不要想左了!新安侯府之事如今已尘埃落定,公主与林安人来晚了!”
林蓦然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声音茫然道,“姑姑,怎么说晚了?……林家的事,不是还没有定论吗?妾日夜悬心,怎么就尘埃落定了?”背脊缓缓升起一股寒意。
颜姑姑冷笑,双目中满含怜悯,“林安人不知道吗?就在今儿上午,兵马司的韦大人就奉命上林府宣旨了。如今已是巳正,怕是已经……”
林蓦然脸色刷一下就白了,身子跟着晃了一晃,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颜姑姑却也不看她,话带到,朝安城公主一福,“奴婢还要回去伺候贵妃娘娘,这就告退了!”
安城公主扶着林蓦然,朝颜姑姑颔首为礼。颜姑姑自去了。
安城公主抚着林蓦然的脊背,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蓦然反手扯住安城公主的衣袖,眼泪倏倏的落下,她张了张口,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股子的炽热,怎么也发不出声儿。
『她的祖母,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兄弟姐妹,都完了??』
林蓦然的心一下子空了。
『没有了,都没有了,我的亲人都不在了?!』
“啊……”林蓦然再也忍受不住,嘶声哭喊着。把安城公主吓得一激灵,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林蓦然哪里还顾忌旁的,她打掉婆母的手,跪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她肚子里的孩子好似也感应到母亲的痛苦和绝望,小腹一阵阵的抽痛。
安城公主想把媳妇拉起来,却被她带着一起跌坐在地上。再看到林蓦然捂着肚子,裙下一滩殷红。
安城公主吓得脸都白了,也顾不得失礼与否,大声呼救。
恰巧,那承乾宫西配殿的玉阶上,走下几个人,当先略鞠着身子的是两三个穿粉衫的宫女,恭敬的引着几位命妇。
头一位是个二十许岁的妇人,一身的翠绿欲滴,在一众红装妇人中显得尤其出众拔擢。她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秀目深隽、身姿绰约。好比那如烟杨柳、似黛青山,干干净净、清清淡淡,颇有出尘之美。
林蓦然瘫坐在地上,抬起眼,不妨就看到那一抹刺目的翠绿,她指着她,一手的血,“是你……是你……”
林蓦然睁大了眼,双目通红,她蹒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甩开安城公主,却只走了几步又摔倒在地,腹中的疼痛令她几乎昏死过去。她死死地望着玉阶之上,身下是一道蜿蜒的血痕。
林蓦然趴在玉阶之下,一只手抓向虚空,指甲好似划破了空气。林蓦然喘着粗气,粘着血和土的手止不住的摇晃着,终于不甘的垂落,整个人倒伏在尘埃里,眼角是拭不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