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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家族 ...

  •   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屋内的炉火显得特别耀眼。
      马车碌碌地驶过一个又一个窗前。那炉火也在不停的跳跃。
      美斯狄抚摸着手中装着书简、印信的小盒子,心情有点异样。
      “少爷。”亚狄里安在马车外低声示意。
      “我知道了。”美斯狄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他知道,今天晚上,德里密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手里。
      “我亲爱的小美杜莎!”凯撒那金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光下显得特别迷人。他的脸上有着真实的笑容,这是梵蒂冈宫里的人从来不曾见过的。
      “好久不见,父亲。”美斯狄微笑着拥抱了凯撒。在将头靠在他肩上的那一瞬,美斯狄的眼中没有笑容,只有悲凉。
      如果他所拥有的父亲是一个简单的农夫该有多好。
      美斯狄不否认父亲是爱他的。最好的家庭教师,最好的衣服和玩具,那嗜血的教皇军领袖对美斯狄的爱是发自真心的。他甚至喜欢让裁缝做一模一样的两套衣服,一套他的,一套美斯狄的。
      如果父亲不是一个拥有太多秘密的人该有多好。
      美斯狄望着从门里奔出来的其他孩子,微笑着,让烛光倒映在自己的眼里。
      踏进热闹的餐厅时,美斯狄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同。直到一位善良的女性微笑着向他眨眼睛。凯撒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您还是这样精神焕发,我亲爱的夫人。”美斯狄走过去,亲吻那位女士的脸颊。
      “我的小米蒂!”那位年长的女士优雅地站起来,亲昵地抚摸着美斯狄的脸。
      美斯狄的外祖母——或许也是祖母,年迈的瓦伦蒂诺夫人微笑地望着他。夫人在罗马有自己的宫殿,就像美斯狄有自己的府邸一样。今天在这里出现……因为是圣诞节吧。不管如何离群索居,在这个日子里,一家人总需要在一起。平安夜因为凯撒的外出未归而错过了,那么圣诞当天,绝不容许再错过。
      一家人……德里密也曾是这个家的一员啊。美斯狄的微笑像石头一样冰冷。圣诞节的夜里大家挤在一张床上,德里密用枕头痛击摩西斯,美斯狄被亚狄里安护在身后观战……这些过去怎么可能忘记?
      “对了,我让阿布罗狄也过来了。”接过凯撒递过来的酒杯,瓦伦蒂诺夫人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气道。
      美斯狄敏锐地感觉到,这房间静下来了。
      他悄悄地觑了一眼父亲,他看到父亲那碧色的眼睛暗下来了,那深绿的颜色,就像夏天台伯河最深处的水,藏匿着漩涡。
      “今天是圣诞节,一家人总要像一家人的样子。”年迈的夫人这样道,严肃地望着自己仅存的儿子。
      凯撒默默地坐下来,冷笑一声,“我永远无法明白那个孩子在想什么。他将自己的舅父视为仇人而去亲近那个哈布斯堡的外人。”
      优雅的瓦伦蒂诺夫人不理睬冷笑的儿子,对着金子做的酒杯道:“你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孩子恨你的事情。”
      美斯狄感觉到夏洛特夫人锐利的沉默,这位来自纳瓦拉的公主嫁给了凯撒……或许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一种婚姻——除非凯撒交还自己的教职。
      凯撒不做声。只听得门外侍从的通报,阿布罗狄•德•阿拉贡枢机到。
      用尴尬并不足以形容此刻凝滞的空气。美斯狄望着自己同母的兄长,亲昵地亲吻了他。阿布罗狄给予美斯狄的回应是热情的,不带半分虚假。这种时候美斯狄总会庆幸,不管如何对立,父亲也好,兄长也罢,对自己都是真诚的。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外祖母。”阿布罗狄微笑地亲吻了凡妮莎——这位原姓卡特内的夫人永远是他无法拒绝的对象,当然还有母亲卢克利齐娅。
      “我们的大忙人终于来啦!”年迈的夫人拍着手道:“天呐天呐,冬天的小玫瑰也是这般漂亮。”缀着黑色珍珠的贝雷帽斜扣在烟蓝色的头发上,年轻的枢机身着便服也无愧于美神之子的称号。
      “那是因为您没有看见前几日的寒风把我风干了的样子。”阿布罗狄笑着,说着俏皮话。
      仆人为这位美丽的枢机端来酒杯和食物。他的位子在瓦伦蒂诺夫人凡妮莎的左侧,与他正对面的是有着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他说的美斯狄,而远远的那一头,凯撒•博尔吉亚阴郁地望着外甥丰沛的烟蓝色长发。
      这是何等诡异的晚餐。一桌十三人,心中各有思量,那么,谁是即将赴难的基督,谁是心不在焉的犹大?美斯狄摸着自己的十字架。
      晚餐在凡妮莎夫人的兴致下并没有太多的难堪。阿布罗狄有意无意地避免与凯撒交谈,而凯撒也不屑转过脸去说些什么。
      “父亲,我不能再喝了。”美斯狄小声地拒绝了凯撒兴致勃勃的第四回添酒。他的身体不算太好,医生们的意见总是静养、少食、少饮酒。
      凯撒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却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地掩藏好了自己的失望。美斯狄会因为自己的失望而感到受伤,他明白的。
      “……”那边,凡妮莎夫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阿布罗狄笑了起来,就像在空气中洒下了金粉。
      “也不是啊……对了祖母,还记得以前过圣诞节吗?那时候我和摩西斯向您讨要礼物,结果被恶作剧的德里密在衣服上画了猪头……”美斯狄笑着这样接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免心慌。果不其然,餐厅再一次静了下来。
      他不敢回头去看父亲的脸色,他知道父亲现在一定注视着自己,带着凯撒•博尔吉亚著名的狼一样的眼神。
      父亲说过,在政治面前,就算是亲人也不可信任。美斯狄已经看到了阿布罗狄与凯撒充满硝烟味的对立。那么自己呢,自己究竟是不是传言纷杂的父亲值得信赖的对象?
      美斯狄不知道。
      夏洛特静静地注视着博尔吉亚们,她知道,摩西斯的尸体今晚会被人从城门上放下,埋进带着冰渣的土里。而德里密,下午的时候被几个忠心而强壮的军人架回来,现在大概在地牢里。博尔吉亚是充满了秘密的,一不小心,活人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这是一个圈,进来了,就永远走不出去。
      “怎么会不记得。从马厩里打滚回来的两个小坏蛋,脏的像两只小猪。”凡妮莎夫人面色自然,微笑地刮了一下美斯狄的鼻梁。她活了太久,什么都见过,又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阿布罗狄隐约地提了一下唇角,烟蓝的眼睛明亮地注视着与自己出自同一母腹的弟弟。很多时候,阿布罗狄不免担心美斯狄太过单纯,无法适应这残酷的罗马。然而有的时候,年轻的枢机又发现,其实,很多事情,美斯狄都明白,只是这善良却生着蛇发的美杜莎,无心也无力走出自己的金丝笼。
      博尔吉亚家承载多年的荣光终于走到尽头,凯撒的挣扎也只是将这种衰微惨淡地突出罢了。阿布罗狄对自己的选择没有怀疑也没有顾虑,没错,这其实是凯撒教他的。生死由命,止于至善。为权力,什么都可以。
      美斯狄终于还是忍不住觑了一下父亲的面孔,凯撒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审视着自己的儿子,那勾起的嘴角,不知是笑意还是怒意。

      宴会终了,夏洛特夫人将年幼的孩子领上楼,准备就寝。凯撒将自己的母亲、成年的儿子以及外甥送出门外,用笑容与他们道别。
      当马车消失在门外,凯撒的笑容倏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嗜血的痕迹。
      沿着马厩往西走,推开那扇陈旧的门,石阶一直往下延伸,墙上有湿润的痕迹,似乎有水渗出来。
      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使得这个狭窄的地下空间有些闷热。
      凯撒精致的鞋子停在一片凌乱的干草前面。他听见铁链簌簌的声音。戴着戒指的手举起来,轻轻地做了个手势。一个站在墙边的壮汉走了过来,拧了一下铁链,一声笨拙的“咚”,悬挂在半空的人体掉下来。壮汉后退一步,又矗立在墙边。
      铁链了无生气地“叮”了几声。
      “德里密。”凯撒俯下身,微笑地轻声唤着,就像十多年前一样。
      “圣诞快乐,我的孩子。”凯撒微笑着,亲吻德里密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唇。
      “……”遭受了鞭刑的德里密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凯撒的眼中似乎有着哀恸。
      德里密的牙齿似乎被打掉了几个,他挣扎着嘶嘶地道:“我不知道,父亲。摩西斯本来可以不死的,还有狄奥。”
      “哦,别提他们。”凯撒扭头,“如果不是狄奥做了傻事绑架了那个村姑,摩西斯也不会死。而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
      “所以狄奥永远地和台伯河在一起了?”
      “是的。”凯撒愉悦地道,然后充满忧郁地补充道:“可是德里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一直很乖,我也一直很爱你。”
      德里密发出嘶嘶的声音,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是的,您爱我,所以我自愿献身于您。可是我也爱我的兄弟,父亲。”
      “这么说你不愿意?”凯撒似乎听出了什么,恼怒地站直身子。
      “收手吧,父亲。”德里密的眼眶里有淤血,却还是哭出了眼泪,“您战胜不了他们的。他们太强大……”就像两颗恒星,发出令人晕眩的光芒。
      凯撒的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我养了你十二年,德里密。”凯撒这样道:“而现在,我很失望!”
      凯撒的鞋底在地砖上重重的踩着,他英俊的脸上布满怒意,却又在下一刻变成了慈祥,“孩子,不要再被那哈布斯堡的恶魔迷惑了,回到我身边来吧,我的孩子。你只要配合我的行动,成为控诉尤里乌斯[□□]的证人,那么我依旧会为你准备美妙的未来。等我成为教皇,我会让你做枢机主教,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红色的袍子吗?”那份亲切与慈爱在这阴惨的地牢里显得尤为诡异。
      德里密猛烈的咳嗽了几下,吐出一些血沫,“父亲……够了。您为了我的拒绝而鞭笞了我。我知道,在您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工具。”——包括美斯狄也包括您自己。最后的半句停留在口腔里。德里密痉挛起来,“您把自己变成了欲望的工具……父亲。”那个在咸腥的海风里抱起自己的年轻男子到哪里去了?他把自己埋在了罗马涅的泥潭里。
      父亲这个单词砸在德里密的舌尖,渐渐的冰冷起来。
      凯撒的表情不再慈祥,他冷冰冰地俯视着德里密蜷缩而伤痕累累的身躯,转身。有一种被人掀开逆鳞的恼怒。
      “你知道该怎么做。”他对墙边的壮汉道。

      台伯河没有结冰。河岸边有些许冰渣,在黑色的夜里看得并不真切。
      漆黑的河岸边,有个影子,从远到近。
      一个壮硕的男人扛着麻袋,步伐沉沉地走着。他熟练地走到河边,望了一眼四周,然后,将麻袋利索地扔进水里。
      一声闷响。
      男人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离开了。
      与男人离开方向相反的岸边,有个黑影轻轻地潜进了水里。不一会儿,那个黑影浮上水面,肩上还扛着……
      “亚狄里安!”美斯狄躲在窄巷的拐角,看着亚狄里安将刚刚被丢进水里的德里密捞了上来。
      “……”亚狄里安冻得嘴唇发青,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手脚哆嗦地迅速地解着麻袋。
      美斯狄往亚狄里安的身上披上一条厚毯。
      “还活着!”解开麻袋,德里密青色的伤痕累累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亚狄里安用手指一探,德里密还有微弱的呼吸。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马车”在美斯狄和亚狄里安的惊愕中,裹着黑色披风的阿布罗狄出现在阴暗的黑夜里。他那绝美的容颜在昏暗的光下闪着有别于奢华晚宴上的奇异光芒,就像刚从地府欢愉而出的复仇女神——而在上一刻,他还是游走于奢华晚宴中的爱神。他的话音刚落,几个沉默的仆人便上前,将湿淋淋的亚狄里安,气息微弱的德里密,错愕的美斯狄弄上了阿布罗狄的马车。
      “去莫雷洛枢机府。”
      “哥哥……”美斯狄错愕地望着阿布罗狄。他不明白,下午一口回绝了亚狄里安的兄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要这样看着我。”阿布罗狄平静地别过脸,“凯撒想做的事情我都必须阻止,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工作。”他这样说着,在内心里嘲讽着自己。
      “……”一路上,美斯狄不再说话。
      这是美斯狄第一次见到表兄莫雷洛大法官。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甚至没有问理由,便接纳了他们,很快的,德里密被抬进客房,医生也进去了。
      “修罗。”阿布罗狄简短地向美斯狄介绍了这里的主人,便拉开修罗讲起话来。
      “看到了?”
      “……”
      “加隆一天不离开,我们迟早都会被累死。”阿布罗狄半是抱怨地道。
      “凯撒想弹劾教皇。”修罗点出关键。
      阿布把玩着修罗的珐琅勋章,点头。“如果德里密活着,那就是凯撒可以用于控告的证人。而现在他毫无顾忌地让人把德里密抛进台伯河……”
      “想控告[教皇为掩盖自己背德罪行而将教皇内侍杀人灭口]……”大法官比谁都清楚个中道理。不愿控告教皇而平白遭罪的德里密,到底是怎样的心态?修罗在心底忖度着。
      “多一个罪呢。”阿布罗狄苍白地笑了,“现在怎么办?”
      “先派人去告诉撒加吧。”修罗沉吟片刻,道。
      “我猜他已经知道了。”阿布罗狄如此道。
      修罗的眼神表明他有疑惑。
      “我不想救德里密的。”阿布罗狄忍不住,转过身,不去看修罗的眼睛。“是撒加拜托我的。艾俄洛斯很反对。”
      修罗的头垂了下来。“我理解艾俄洛斯的顾虑。”
      黑色的发茬在阿布罗狄的面前晃动了一下,大法官如刀削一般笔挺的身躯晃了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阿布罗狄。”
      “嗯?”
      “其实,就算撒加没有拜托你,你也会去救这个孩子的吧。”修罗望着美神一样的青年。
      阿布罗狄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挪开了视线。
      不坦率的人。修罗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唇似乎动了动,却也不曾说些什么。

      美斯狄看着亚狄里安喝下烈酒以后恢复血色的唇,心中有了些许安慰。他焦急地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着,不时地站在门口望一眼德里密所在的房间。
      一刻钟后,那扇门终于开了。
      络腮胡子的医生走了出来。
      “我尽力了。”医生摇着头,胡子抖动着。
      美斯狄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医生的声音、亚狄里安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阿布罗狄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修罗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去梵蒂冈。”阿布罗狄烟蓝的眸子里有种无法说清的东西,他抛下这句话,便拉起自己的披风,像一阵风一样刮出了房间。

      德里密,死了。
      十八岁的教皇内侍德里密•阿劳,死在1503年的圣诞节深夜。死在他称之为“父亲”的人的手里。而从某种意义上看,他那身为上帝代言者的上司,也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
      美斯狄听到自己的血液逆流的声音。
      阿布罗狄的离开,带走了美斯狄身上的最后一丝暖意。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台伯河边杂乱的脚印和拖曳的痕迹,将会被这茫茫的白雪掩盖,消弭。
      美斯狄用自己的双臂环起自己。他轻轻地将头垂在胸前。下颌触到了冰凉的十字架尖。他微微颤抖起来: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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