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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漩涡(上) ...

  •   这个阴冷的早晨注定要在神圣的尤里乌斯二世一生中留下痕迹。
      那枢机的木头高背椅散发着不祥的黑光,似将室内覆上阴云。地砖上的几何图形像垂死挣扎的兽,显得尤为狰狞。
      一切环境的诡谲远不及这厅堂之内的人心。
      “我指控!”凯撒站在几何地砖的中心,伸出戴着金戒指的食指,悲愤状指着被天顶隔断的天空——那一定是灰色的。
      凯撒的眼布着些许血丝,似是彻夜未眠。精神却好得可怕,他那奢侈的金发从空气中贪婪地攫取着光线,并将其转化为兵器的凶光。“这归于圣母的神圣教会已成污浊,基督的荣光被小偷、骗子、背德者玷污!听!这神圣的殿堂回荡着圣母的悲苦声!听!这神圣的罗马哀恸地承接着来自神的怒叱。我是如此地战兢,为我们这已经被毁坏了的教会和被背叛的教义。我无法再忍耐下去,唯有向世人控诉才能洗去我内心的愤苦!”他是那样地情真意切,仿佛真的被他所言的“污浊”摧残得不堪忍受一样——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倘若有什么让这圣母纯洁的教会被玷污的话,这位红衣的凯撒•博尔吉亚一定是头一份。
      “等等。”教徒们的牧者伸出一只手,微笑着打断博尔吉亚的话。他蓝色的发从扶着面颊的左手边倾泻而下,闪着华美的光。他笑意盈盈,仿佛博尔吉亚那深情悲苦的控诉与他无关,他镇定自若,仿佛在看一出来自浦劳塔斯的通俗戏。他兴味盎然的渔夫戒指在窗格之光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凶色。
      “我亲爱的神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教皇语调轻松地将红衣的博尔吉亚称为了“神父”,“相信您看到了枢机们迷茫的神情。您做出了非常严厉的指控,而您指控的正是您所处的教会。我们听到了您的悲愤,却不知它从何而来。神父,您能用更简洁通俗一些的语言让我们明白您所愤怒的事物吗?”教皇的发丝在蘸着尘埃的空气中抖动了一下。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攻讦是针对他的。
      至少被叫低了五级的博尔吉亚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不仅仅因为尤里乌斯二世那种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和刻意叫低级别的做法,博尔吉亚家最凶残地狼对于自己准备好的开场白被人打断的感觉分外地厌恶——这个人还是敌人。
      “我指控,”在地砖上不轻不重地踱了两下,凯撒的食指稳稳地指向前方——的教宗。“我指控,教皇尤里乌斯二世——撒加•冯•哈布斯堡有氵【yin】乱行为!”
      “……”不大的厅堂一瞬间万籁寂静。
      然后,枢机们像是约好了一般,厅堂中响起一阵整齐的倒抽气声。
      被指控者依旧端坐其上。他纹丝未动,甚至连目光都没有挪动半寸。
      坐在教皇左侧角落里,担任书记官的是刚刚晋升为枢机,却没能找到合适工作的沙加•本博。他抬了抬眼。抖了一下手腕,将刚刚不小心晕开墨迹的纸页掀开,毫不留情地揉成一团,废弃。
      “哈……”教皇终于有了动作。他轻笑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那笑意却只停留了一瞬,教皇支着左颊的手轻轻地放下,妥帖地落在白色的袍子上。他坐正了身子,眼神却像冻结了一般,冷厉地扫视着厅内众生。
      “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博尔吉亚枢机阁下。”教皇端坐着,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像是锋利的刃,慢慢地随着他的语调割锯着所有人的神经。“这样严厉的指控,它的后果亦是十分严重的。”撒加慢条斯理地说着,右边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然后恢复原状。
      凯撒厌恶撒加的一点——即是这哈布斯堡小子这种倨傲的态度。这位前教皇军的领袖早已习惯被人瞻仰被人敬奉,而如此这般居高临下的俯视,于凯撒,无异于蔑视和挑衅。当然,撒加确实有这个意思。
      “……”阿布罗狄轻轻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来了。”他在心底对自己这样道。他下意识地抬头寻找修罗和迪斯马斯克的目光。迪斯马斯克歪着脑袋,冷笑的弧度邪恶无比。修罗面无表情地端正坐着,似乎是感受到阿布罗狄的目光,他的视线微微左移,望了一眼阿布罗狄,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布罗狄捏着袍子的手指松开了。
      “敬爱的教皇陛下,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指控是何等严重。”凯撒从鼻腔里冷哼一声,“但我怀着一颗虔诚的,敬奉圣母的心,只为让这个教会重获光明。”
      枢机们悉悉索索地小声议论起来,众人暧昧的目光在年轻的阿拉贡枢机身上徘徊,尤里乌斯二世与阿拉贡枢机的事情,早就是梵蒂冈里公开的秘密了——没人愿意挑破,因为那后果,他们承担不来。
      “很好。”撒加简短地微笑了一下,“圣母当庆幸,她神圣的教会里有博尔吉亚枢机这般坦荡而正直的人。”撒加的手在扶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过,博尔吉亚枢机,控告是必须拿出证据的。您有证据证明朕——”撒加冷笑着顿了一下,毫不在乎地吐出那个词汇,“淫(舌乚)?”蓝色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扫过椅背,“请问博尔吉亚枢机,您是看见朕在这梵蒂冈里藏了妓女还是看见朕夜半私会女士?”撒加微微笑着,继续道:“或者说,您发现朕与一位知名不具的女士育有三子一女,情妇和私生子多得可以从罗马涅排到西西里,并且在成为教皇后又将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拢入怀中?”
      “……”枢机们把头埋下去,不敢看博尔吉亚的反应。他们知道教皇说的是什么,撒加恶意地把亚历山大六世的情况拿出来晾一晾,当然是因为现在攻讦他的正是那三子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一个。
      凯撒的青筋暴起,却很好地压了下去。他露出悲哀的表情。阿布罗狄冷哼一声扭头,那表情太假,假得让他不屑观看。凯撒摇着头,似乎在沉痛,“亲爱的教皇陛下,事到如今,您还在逃避。您所犯的罪过比藏掖妓女更加深重,哈布斯堡,你犯下的罪行是(又鸟)(女干)。”
      “嘶——”这是枢机们倒抽凉气的声音。就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他们裆中那本应该毫无用处却时常处于工作状态的钟锤。
      “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教皇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更舒服些。他眼角吊起,斜斜地睥着凯撒的脸。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道:“这真是严重的罪名啊。既然博尔吉亚枢机控告了……那么莫雷洛大法官?”
      撒加突然点了修罗。
      “这个案子就交给您来审理吧。”教皇这样说着,一脸兴味索然。
      严谨的大法官抿着薄唇,站起。他用剑一般的眼神划过整个厅堂,在博尔吉亚枢机脸上逗留数秒,随后面朝教皇,轻轻鞠了一躬。
      “……这个案子大法官阁下没法审理。”凯撒眉头一紧,低沉地道:“我要求召开枢机团会议!”
      撒加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把戏,“枢机团会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他轻快地笑了起来,让凯撒有种不好的预感。
      撒加环视四周,一脸遗憾地道:“这里有二十三位枢机。而本届枢机团共有六十八位枢机……皮德尔、尼斯诺拉与欧里斯三位枢机没能熬过今年冬天寒冷的空气真是令人遗憾。虽然曼图亚优秀的神学讲师本博修士不辞辛苦愿承担枢机之责,”撒加略略扫了一眼坐在他左后方的沙加,后者放下笔,轻轻地颔首向教皇与同僚们致意。“本届枢机团也只有六十八位枢机,而在罗马的只有二十三位……要让枢机团集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博尔吉亚枢机。这样吧,朕今日便颁布诏书,召唤所有枢机前来罗马,待教长们自阿□□翁、科隆、美因茨等地赶来,再召开枢机团会议。”教皇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灿烂——却带着残忍。“说起来,枢机团之所以能成为枢机团,真应该赞美英明的亚历山大六世陛下,是这位出自博尔吉亚家的伟大陛下将枢机从十三位增加至七十位,让圣母之光普照到欧罗巴的每一个角落。”
      “……”枢机中有人窃笑。
      “……”凯撒袖中拳头握紧,似有青筋暴起,“不,我认为枢机团会议只是一个称呼,现在的人数足够了!”开什么玩笑!召唤所有枢机,等那群酒囊饭袋赶到罗马,黄花菜都凉了!
      撒加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那就随您的意了,博尔吉亚枢机。”他真的是在看戏吧?
      “陛下,在下去取法典。”修罗突然出声。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法官,他今天决计无法置身事外。
      迪斯马斯克向他发表了一个带着戏谑的同情表情——被修罗瞪了一眼。
      大法官去去便回,身后跟着负责掌管法典的修士们以及一位协助审理的大主教。
      沙加很合时宜地站了起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一位负责记录审判的修士,动作轻盈而优雅。教皇赞许地向他点头,并示意他坐到首席枢机身后的空座位上。
      沙加望了一眼今天异常沉默的首席枢机,发现这年轻的褐发枢机虽神色凝重,却轻阖双目,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我亲爱的博尔吉亚枢机阁下。”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平静地道:“您所期望的审判场所已经准备完毕,现在,可以让我聆听我的罪行了吗?”最后一句的语调微微抬高,语气讽刺。
      “我控告,教皇尤里乌斯二世,撒加•冯•哈布斯堡,有(又鸟)(女干)行为!”
      修罗在众人未发觉之时,与梵蒂冈财务官穆•德•梅蒂奇换了位置。他现在坐在教皇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上,脚下踩着一个矩形砖纹的顶角。“接受控告。请博尔吉亚枢机阁下提供证据。”
      “我的第一个证据,”凯撒以一种稳操胜券的表情向所有人道:“来自我聆听的一份忏悔。”
      枢机们窃窃私语起来。
      “我的告解人向我表示,他……请注意,是他,曾经与梵蒂冈最伟大的人有过难忘的一夜。”凯撒的第一份证据让阿布罗狄翻了白眼。
      “……”修罗用他那眼白多余眼珠的眼睛盯着凯撒看了一会儿,道:“博尔吉亚枢机,您应当知道,在提供证据的时候必须提供证人。”
      “我说了是告解!”凯撒提高声量。
      修罗沉稳地道:“关于告解内容入证的问题,制法者们还处于争议状态。博尔吉亚枢机,您应该明白,就算是匿名指控,也必须提供证人的相关信息。”
      “我想您不必纠结于这个问题……莫雷洛大法官!”凯撒望着修罗,突然想起,莫雷洛法官也是自己的外甥。
      “咳……”有人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想发言。
      众人循声望去,发出声音的正是亚平宁最美丽的——阿拉贡枢机。
      “质疑。”阿布罗狄的笑容是冷冷的,有点鄙夷。他轻轻地向修罗点头,“枢机团审判过程中,旁听的枢机是拥有质询权的吧,大法官阁下?”
      修罗默默点头。
      撒加微微地提起唇角。
      “博尔吉亚枢机阁下。”阿布罗狄轻拍扶手,站了起来。
      “您说您聆听到了一份告解。”阿布罗狄的袍脚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细响,他态度悠然地绕着自己的舅父转了一圈,“您确定您刚刚复述的那段话——是您听到的原话?”
      “当然。”凯撒沉吟片刻,道。他有些恼怒地瞪视着阿布罗狄,希望他能够识趣地从这个纷争中尽早抽身,否则,身为舅父的自己也不会客气。
      阿布罗狄当然知道舅父大人的意思,也很清楚这所谓的告解完全都是凯撒自己炮制出来的,他嘴角一挑,面带讥诮,“虽然无法得到证人,但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份惊世骇俗的告解的?”
      凯撒有备而来,“上周三,我在自己的本堂听到的。”没错,上周三凯撒确实在自己的本堂,这是有记录的。
      “那么,您是如何确定他是他的?我的意思是说,您是如何确定那位告解人是男性的?”阿布罗狄不慌不忙,继续问道。
      “我还不至于老到分辨不出男性和女性声音的地步。”凯撒冷笑。
      “那也不一定吧,枢机阁下。据我所知,您的本堂所在地靠近罗马城郊,那里盛产胳膊上长着浓密汗毛粗壮如男人嗓音低沉的女性。”
      “请不要无理取闹,阿拉贡枢机!”凯撒沉下脸。
      阿布罗狄围着自己的舅父再转了一圈。政治立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昨天晚上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今天在这冰冷的厅堂里针锋相对。更可笑的是针锋相对的二人还有着亲缘关系。阿布罗狄冷艳的脸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吧好吧,就算那位告解人是位男性,那么,他所说的那句话,也有问题。”
      凯撒警觉地盯着他。
      “曾经与梵蒂冈最伟大的人有过难忘的一夜……”阿布罗狄字句清晰地复述了凯撒的话。“疑点颇多啊。”他这样说着,扫视着表情各异的枢机。
      迪斯马斯克向他做了个鬼脸,碍于自己正被众人聚焦,阿布罗狄没能递一个白眼还给他。
      “这句话里至少有两个地方有问题。”阿布罗狄干脆利落地面朝教皇,微微鞠躬,当他抬起头,枢机们看到那烟蓝的眸子中有着幽幽的光。
      “首先,[梵蒂冈最伟大的人]存在歧义。就我们而言,最能联想到的自然是我们现在的教皇尤里乌斯二世陛下。但是……”阿布罗狄目光如炬,轻扫一下凯撒,“尤里乌斯二世陛下即位未满三月。试想,一位曾经与教皇有过难忘一夜的人为什么是在博尔吉亚枢机那偏僻的职堂忏悔而不是在罗马中心区——比如在下的圣母大堂忏悔自己的罪行?原因只有一个,他已经失势了。且问诸位,尤里乌斯二世陛下登位未满三月,怎么可能将这样一位亲近之人如此早地便放逐到梵蒂冈之外?”阿布罗狄微笑,心道:我还在这里不是么?
      “所以,”阿布罗狄继续道:“这位知名不具的告解人所说的梵蒂冈最伟大的人——也有可能是三月前蒙主宠召的庇护三世陛下亲近之人嘛!庇护三世陛下在位时间过于短暂,那么也有可能是伟大的亚历山大六世教皇陛下亲近之人嘛!”阿布罗狄一脸无趣地原地转了一圈,烟蓝的头发在冰冷凝重的空气里划出奢华的弧度。
      “你……”凯撒牙关一紧。
      “再者说,”阿布罗狄不给凯撒出声的机会,“[有过难忘的一夜]……博尔吉亚枢机,您对这句话的理解为什么会朝着不纯洁的方向发展呢?”阿布罗狄一脸真诚地凑近自己的舅父,然后又嫌恶般地拉开距离,“这难忘的一夜有可能是秉烛夜谈,讨论宇宙之哲学,耶和华之荣光,神圣教会之未来,圣经之玄妙嘛!您的思想为何如此龌龊?”阿布罗狄一脸鄙夷,“我相信,在主的光芒之下,这伟大的罗马是一片圣洁智慧之地,那位与梵蒂冈最伟大的人有着难忘一夜的人,也是一位知名不具的隐者!”
      阿布罗狄的表情是如此圣洁纯真,让人无法……无法反驳!
      倘若反驳,又能如何?倘若反驳,那便是承认这罗马藏污纳垢,肮脏不堪,这样的事实之语,如何摆上台面?
      既然无法反驳,那便无从辩解。
      其实仔细一听,阿布罗狄的话其实漏洞百出,但抓着所有人报喜不报忧的心态,就算有漏洞,也没人敢撕破脸去捅。
      因为这是教会,是罗马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章 漩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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