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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告解 ...


  •   那红衣的法袍在眼前摇摆。片刻之后,在他的眼前停下。
      从法袍下面露出的红色鞋尖,像血。鞋底摩擦这地砖。
      视线向上,那标志性的指环在指节间闪着寒冷的光,他知道那上面刻着的蝇头小字是什么,“生死由命,止于至善”,那位大人的座右铭。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恐怖感。
      他感到砭骨的寒,无可抑制地,开始打颤。而汗珠却从鼻尖额头冒出来。
      头皮被重重地一扯,他的脑袋被人提了起来。
      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视线摇晃了一阵,正对上一张微笑的……眼角却显得十分狰狞的英俊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嗤笑一声,亲切地开口……
      “德里密。”
      “啊!!!!”德里密尖叫出声。
      他喘着粗气睁开眼睛。
      是梦。
      他盯着床顶的幔帐松了一口气。
      是梦。
      他的手无力地抬起,指尖指向那杏色的幔帐,无意识地在微冷的空气中划出奇怪的轨迹。他似乎试图抓住些什么,可指缝间凝固的,唯有空气。
      原来是梦。
      他不自禁地抖了一下,缓慢地坐了起来,犹如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亚麻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德里密将右手举到眼前,盯着自己的手指,茫然无措。在食指的地方有一个指环,他知道那上面有着“生死由命”这样一个词。这是……这是十岁便被强加的宿命,永远也无法摆脱的人生的证据。而吝啬的给予者竟只给了前半句,德里密哀伤地抽搐了一下,没错,生死由命,他的生命,一如既往的廉价。
      德里密是一个圣职者,他相信一切喜悦或是哀伤的梦都是来自上帝的启示。那么这个梦……又代表着什么?
      德里密不自觉地又颤抖了一下。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祥。
      年轻的教皇内侍用袖子粗鲁地抹掉脸颊上淌过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他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呜咽了一声。
      无力且无助。
      清晨的光从狭窄的窗子里透进来,罗马冬天的早晨,一如既往的阴冷。

      “冬天来罗马真是一个遗憾。不能在户外支个帐子,打打猎,陪我们的小公主做做游戏。”年轻的帝王坦然地伸开双臂,苏兰特为他将腰带束紧。
      “哦,你还是坦诚地说一整个冬天困在室内会把你憋坏了,不要拿我们善良的小公主做你玩乐的借口。”教皇在德里密的服侍下已经穿戴整齐,他伸手拿起金质的十字架,自己挂在胸前。
      “借口?不,我是真心的。”皇帝卡尔五世已注意到女儿不满的表情与鼓起的脸颊,立刻道。
      “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吗?我亲爱的加隆——不,我亲爱的皇帝陛下。”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声音里透着强烈的恶作剧意味。
      “不要挑拨我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我亲爱的撒加。”皇帝忍不住反击了。
      在两人斗嘴的空当,德里密与苏兰特已服侍他们着装停当,皇帝微笑着对苏兰特点头,后者微微躬身,然后走了出去。
      德里密苍白的脸色引起了教皇的注意,他拍拍德里密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去。
      年轻的教皇内侍仓皇地行礼,然后离开,那奇怪的步伐让撒加不由得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加隆?”撒加皱眉。
      “你那可爱的小内侍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加隆显然也注意到了。
      “也不太像是生病了啊。”这是撒加在小声嘀咕。
      “也许是你这个工作狂压榨得太过分,小内侍吃不消了?”加隆笑道。
      “最近也只有圣诞的弥撒忙一些,如果说有什么工作压榨了德里密的话,也只有神圣罗马皇帝加冕这件事情了。”毫不犹豫地反击。
      加隆摇头,“算了,我总是说不过你。”
      “哼。”一直被忽略在大床上的人发出声音。
      “呀,我亲爱的姬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加隆,他立刻凑上去,“你准备穿衣服起床了吗?”不要怀疑,就加隆与撒加二人而言,火热的夜晚当然是他们所期望的。但是在这短短的一个冬天的时间里,也必须顾及到小公主的需求。小公主在启程前便已表示,今年的圣诞宁可什么礼物都不要,也要两个papa陪她一起睡觉。
      许诺的事情不可反悔,圣诞前夜自然有两位帝王,一位唱小夜曲,一位讲故事,为公主殿下服务。
      “起床了,小公主。”撒加捞起姬蒂斯的裙子,凑上前去。
      “可以不穿鞋子吗?”姬蒂斯望着两个站在世界顶端的人。
      撒加与加隆动作一致地摇头。
      公主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加隆看着撒加手法娴熟地往姬蒂斯身上套衣服,突然有了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姬蒂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裙子。淡紫色的丝绸面料有着光滑的触感,圆弧的领口处缀着繁复的花边裙摆上绣着花瓣。袖子上的开缝露出的衬布是嫩黄色的,奢侈得一塌糊涂。
      “新裙子。”撒加温柔地亲吻姬蒂斯地额头,“圣诞快乐。”
      姬蒂斯的眼睛亮了起来,“圣诞快乐!”她在床上蹦了一下,欢快地在撒加和加隆的面颊上各留下一个吻。
      “圣诞快乐。”加隆点头,“穿上鞋子,然后你就可以去看礼物了。”
      礼物显然比鞋子更得姬蒂斯欢心,她乖乖地把脚伸进鞋子里,然后便蹦跶着向外面跑去。
      “苏兰特。”加隆唤了一声。
      苏兰特在门外微微侧出半个脸。
      “圣诞快乐,还有,跟着公主。”加隆如此道,表情柔和。
      苏兰特笑着点头退下。
      “苏兰特也长成漂亮的少年了。”撒加微笑地看着加隆。
      “我知道你的意思,”加隆抬起嘴角轻笑,“阿布罗狄是亚平宁最美的人,这点谁都知道。”
      “……”二人对视数秒,突然大笑起来。只是嘴角僵硬,似乎有些尴尬。好吧,半斤八两的事情,谁也没有指责的权力。

      “我以为圣诞只有弥撒。”年轻的皇帝慢悠悠地啜着杯中的酒,看着忙碌着换衣服的教皇。
      撒加苦笑一下,“相信我,只有半个下午。我必须去教堂聆听告解。”
      “哦,忙碌的PAPA。”这是不着调的感叹,加隆的心情戏谑多过同情。
      撒加望着加隆优哉游哉的状态,一提嘴角,“我相信过了圣诞,你就能体会到我的艰辛。”
      “?!”年轻的皇帝顿时警觉起来。
      “哦,亲爱的皇帝。主教们贵族们给您的邀请函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了。当然,就行动力而言,罗马的贵妇和美人们早就排好次序准备和您约会了。美丽的夜晚,洁白的月光,如水的美人……我相信您一定迫不及待了。”撒加的表情绝对称不上善意。
      “哦,我亲爱的兄弟。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比罗马城任何一个贵妇人都具有吸引力……”加隆望着撒加逼近的脚步,故作轻佻地道:“请相信,如果罗马有哪张床令我流连忘返,那一定是教皇卧室里的这一张。”
      撒加望着加隆,加隆望着撒加,终于,二人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一会儿见。”撒加凑上前,温柔地亲吻了加隆的嘴唇。
      极难得的,加隆温驯地回应了兄长。“等你。”他留恋般地呢喃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站在门口等着教皇的,以自律著称的首席枢机恶狠狠地一跺脚。

      “德里密大人?”一个熟识的小侍从叫住年轻的教皇内侍。
      “什么事?”德里密在这个比他略小一些的少年面前努力摆出年长者的风度。
      小侍从疑惑地道:“刚刚在门口,有个穿黄衣服的家伙要我把这个给您。”说着,伸出手。
      德里密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德里密大人?”小侍从不安地望着德里密的表情。
      “是吗?谢谢你。”德里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像害怕这东西污染了小侍从似的,德里密迅速从小侍从手中抢下了那个银色的徽章。
      “……”小侍从略带狐疑地觑着他,却没说什么,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德里密张开手指,那银色的十字架在手心里,硌的生疼。

      告解室并不大。
      一个小小的仅能容纳一人的木头隔间,神父坐在里头,而前来忏悔的人隔着那小小的窗子向神父告解。
      教皇并非时时都需要做这样的工作,同样的,需要向教皇忏悔的罪过,都是极其重大的。
      撒加静静地坐在告解室里,手中的玫瑰念珠一下一下划拨着。加隆,姬蒂斯,罗马涅,佩鲁贾,凯撒•博尔吉亚构成了他此刻的思考。
      “哐当。”
      门被人打开的声音。撒加手中的念珠猛地停下。
      他抬起头。
      小小的窗格看不清来人,那袍子摩擦地板的特有声音告诉撒加,那是一个圣职者。
      那个圣职者在告解室小窗边停下。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指尖却在颤抖。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撒加这样道,眼神无端地锐利起来。
      “万能的神一定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地狱,圣父。”年轻的教士嘴唇发白。
      撒加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万能的神永远都是仁慈的,孩子,不需要害怕,神的慈恩永远与你同在。”
      德里密猛得抬头,“不,不在!”他的眼底有恐惧,也有干涸的泪痕。
      “为什么要这样肯定?”
      “因为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德里密的身体在颤抖。
      撒加没有偏过头去看自己的内侍,他依旧注视着告解室的木板门,声音平稳和缓,“我在这里,孩子。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忏悔自己的罪。来吧,让我听到你心底的声音,我将为你做出判断。”
      德里密绝望得犹如一只撕扯着自己羽毛的鸟,他啜泣起来,“我觉得我像是走在一座危桥之上。左边的悬崖名叫[忠诚],右边的深渊名叫[孽债],我战战兢兢,却也无法避免掉下去粉身碎骨的噩梦。”
      坐在这里的是撒加,他仔细地聆听这隐晦的话语,并从中觉察出不祥的信息。撒加的手指轻轻抵上并不温暖的渔夫戒指,他放缓语速,组织着措辞。
      “忠诚与孽债是两个不相干的区域,我的孩子。你做了什么,让它们连结起来成为你自己的罪债?”
      “我的孽债名叫父亲,圣父。”德里密苦涩地笑了,“您现在看到的我并不是我,真正的我此刻应该在亚历山大港充斥着异教徒味道的海风里做一个渔夫或者苦力。”德里密倒抽一口气,然后继续道:“父亲领养了我,他养育我,我从内心里敬畏他,恐惧他,我是他的奴仆,任他支配。”
      撒加摩挲着渔夫戒指的手指停住。
      “父亲说,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刺客和间谍,于是我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刺客和间谍。父亲说,你当去那个人身边,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与我,我便如他所愿。”德里密颤抖了一下。他不敢抬头,即使他并不能透过小窗看到教皇的脸。
      “你所做的并没有错。”撒加如此道,他知道德里密的意思,但依然面色平静。
      “当我的一个兄弟的尸首被当做女巫吊在城门口的时候,”德里密又抖了一下,“我开始怀疑父亲所希望的究竟能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德里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咙里却干涩得没有半点湿润。
      撒加的右眉轻轻一挑。
      “圣父,我害怕。”德里密如此说着,手心里的银色十字架已经被握得发烫。
      “是害怕遵循你父亲的意志而继续的麻木的生活,亦或是害怕你为你父亲背负下的重重的罪?”
      “都害怕。”
      “你提到了忠诚,我的孩子。你所希望寄予忠诚的对象是谁?你的父亲吗?”撒加的声调没有抬高,却让德里密惊惶。
      “我不知道。陛下。我不知道……”德里密喃喃着,他无法做出选择。
      “孩子,我能体会到你的痛苦。”撒加盯着木板,这样道:“如果说有什么让人无法选择的,那便是家庭。我能感觉到你身上被强加的职责,而你并不想要如此过活。”
      “我害怕,陛下。”德里密怯懦地喃喃。
      “不要害怕。”撒加平静地道:“你现在需要的是思考。你想忏悔的不是罪过而是顽疾。治疗它所需的药是你自己。孩子,用你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神不会责怪你的。”
      “陛下……”德里密低头,在胸口划了十字。
      “哐当。”
      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德里密慌张地回头,却发现早晨为他传递物什的小侍从站在那里。
      “德里密大人!”小侍从似乎不知道教皇在这里。他在微冷的空气里开朗地叫道:“有人找。”
      德里密脸色苍白地望着告解室的窗格,却看不到撒加的神情。
      “德里密大人!”
      德里密仓促地划了十字,向撒加告退。
      撒加听到大门沉重的“嘭——”声。他盯着自己的渔夫戒指思考良久,伸手,推开告解室的门。
      “……”他盯着那紧闭的大门,抿了抿嘴唇。

      “啊,德里密!”梵蒂冈宫出口处,一个修士看到跟着小侍从匆匆而行的德里密,不由得轻快地向他打起招呼。
      “!”德里密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那修士正要摘下兜帽表明身份,只见两个穿着黄色条纹外衣的男人凑近德里密,并且以一种半强迫姿态裹挟着他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那年轻的修士准备摘兜帽的手停住,然后急急地退到自己的马车后面。
      德里密望着那兜帽下面目模糊的人,惨白地笑了。
      “……”兜帽下的修士咬了一下嘴唇。
      小侍从傻傻愣愣地看着德里密被带上马车,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马蹄声急促地响起,那载着教皇内侍的马车迅速地离开了这座宫殿。
      修士光洁的手抓住自己的袖口,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从马车后面走了出来。“喂。”他叫着小侍从,顺手摘下自己的兜帽。
      “!”小侍从回头,呆住。
      “你是德里密的下属吗?”修士这样问道。
      “是……”小侍从愣愣地回答。
      修士警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你刚刚看见了吧,德里密被带走了。”
      小侍从从修士的神情里读出了严峻,他不安地点点头。
      “现在,你什么人都不要理会,去博尔盖塞枢机的办公室,然后把你看到的全部告诉他!要快,不然你会在明天的台伯河里看到你的德里密大人。”
      小侍从眼睛瞪得很大,然后便像受了惊吓一样跑了起来。

      修士站在寒风里,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少爷!”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男子匆匆跑过来,“少爷,您该去避风的地方休息!”仆从打扮的男子身上穿着和刚刚带德里密离开的人一模一样的衣服。
      年轻的修士用力的抓住仆从的衣袖,“亚狄里安!”他神色急切,眼中带着哀求。
      “亚狄里安,你快去我哥哥那里。告诉他德里密被带回去了。”修士这样道,他的手指用力地抓着那个被称作“亚狄里安”的年轻人。
      “少爷,您什么时候……”亚狄里安警觉地望了一眼四周。
      “快去!”修士急切地道。
      “我拒绝,美斯狄少爷。”亚狄里安回答。“您现在所应该做的是去拜会首席枢机并觐见教皇,领取您的院长任命书。”他的语气十分冰冷,仿佛刚刚那个急切的仆从完全不存在。
      美斯狄•博尔吉亚,即将赴任费拉拉的修道院长,声名狼藉的博尔吉亚家私生子,孱弱的他无力反抗自己实质上的舅父与父亲。如果告解能够解脱罪孽的话,他愿意将自己这不应得的人生全部用于此项事业。可惜的是,他将出任修道院院长,有如奔赴刑场。
      “我求你了,亚狄里安。”美斯狄更用力的抓着亚狄里安。“我们一起长大的,亚狄里安。德里密和我们一起长大的!”亚狄里安撇过脸。美斯狄急迫地用力晃着亚狄里安的胳膊,继续道:“我亲爱的亚狄里安•米克莱托,绞喉者米克莱托的儿子,德里密•阿劳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兄弟!摩西斯的尸体还吊在城门上,狄奥已经被……沉进台伯河了,亚狄里安!我不想再失去一位一同长大的兄弟了!求你!”美斯狄神情凄凉,在说到某个人的时候含糊不清。
      “我知道了。”亚狄里安沉默片刻,“我这就去找阿布罗狄大人。但是请您现在马上去首席枢机的办公室,不要再吹寒风了,您的身体更重要。”
      “放心吧,我不会和自己残破的身体过不去的。”美斯狄惨淡地笑了一下。
      亚狄里安望了美斯狄一眼,便微微躬身,大步地走开了。
      美斯狄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袖,他觉得很冷。华贵的大衣也掩盖不了这种自骨髓升腾起的寒意。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猛地抬起头,向不远处的宫殿走去。那沉默的马夫注视着年轻的美斯狄,然后沉默地将马车牵向它应该去的地方。
      美斯狄静静地走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文书上那属于自己的新造纹章。
      蛇发的美杜莎睁着眼睛,愤怒却无力地注视着一切。象征私生子的斜杠纹,分外的刺眼。
      他艳丽的脸上出现短促却无力的笑容,旋即便被严肃取代。
      背德的产物出任圣职,这份罪孽,该向谁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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