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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三 落日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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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烟不是托儿所!”
认萍生坐在柴堆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好酒,也不说话,只是笑笑。
就在认萍生将这酒送入口中的瞬间,却被人一把生生夺过,夺酒的人气势汹汹,而认萍生却依然笑着对着他。
“听见没,落日烟不是托儿所!”
“嗯?”认萍生语气微微一扬,却已经和眼前之人互递了十几招,而酒,又在了认萍生手上。
在下一掌就要朝他脑袋上拍下的时候,认萍生赶快讨饶:“朱痕,朱痕。”
朱痕的手就悬在认萍生头上不到一寸处,最终还是卸了力,只朝认萍生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
“阿九麻烦你了。”
认萍生眼里看上去真诚无比,朱痕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两两相对,相对无言。
晌久,认萍生双手一翻,寄放在落日烟的秦筝便再眼前:
“山渺渺,水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
情渺渺,仇渺渺,风尘一梦任逍遥。
江波啸,烽烟招,兴来病酒罢琴箫,
世情笑,人寂寥,壮怀谁留向晚照。”
尾音未尽,朱痕一把压在弦上,把未落的余音生生截断:“这是我最后一遍听《笑梦风尘》?”
“所以你应该听完。”
“我听完了。”
“但是余音未尽。”
“对我来说有差别么?”
认萍生听得出朱痕有多么不快,于是放下秦筝,去拉朱痕干燥却温暖的手:“你既然知道我想什么,你有何苦……”
朱痕一把反握住认萍生:“是是是,你和你的南宫比翼双飞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又何苦?”
“朱痕……”认萍生的眼底十分真诚,但是随即便哈哈笑了起来:“朱痕你吃醋呢?”
朱痕一把甩开认萍生的手:“谁活不耐烦了吃你醋?快快快,带着你家的宠物猫一起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爱和谁死和谁死去,我眼不见为净。”
察觉到朱痕语气的松动,认萍生一笑说:“人家托孤给你,说明我对你信任啊,朱痕你不该好好感动下么?”
朱痕才不理认萍生唧唧歪歪的,抡起斧头开始劈柴,边劈边说:“省省吧你,自从认识你之后,我这落日烟就没得一天清净!”
认萍生一脸无辜:“谁让你老是找不到人和你拼酒哦?”
“是,我现在还是不能想象你竟然那么能喝。”
认萍生哈哈一笑,将手里的酒递给朱痕:“不醉不归。”
朱痕接过酒坛,红封一带,仰头灌下。
认萍生无言,一饮而尽。
“萍生,萍生……”
认萍生睁开眼,看到朱痕轻拍这脸颊叫他:“怎么了?”
话还没问完,认萍生自己也意识到了异常,用手背往眼眶擦过去,手背上亮晶晶的都是泪水。
朱痕一脸担心,认萍生也就温和地笑笑:“我只是做梦了,没事的。”
可朱痕还是一脸不放心的样子,认萍生用伸手拍拍朱痕的脸:“做梦而已。朱痕,你还是躺下来让我靠靠吧。”
朱痕果然很听话地躺了下来,认萍生把脸埋在朱痕的胸口,然后又仿佛觉得还是不够暖和似的把整个人都蜷了起来。朱痕不喜多言,所以只能轻轻拍着认萍生的背,一遍一遍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萍生睡眠一直不好,这一觉睡下去一直都在很浅的睡眠中,不断地做着很浅的梦,不安地略动着身子,嘴里偶尔呢喃着几个名字,有些人朱痕不认识也无从判断的,但是出现最多的还是“南宫,南宫”。
朱痕有些失笑:“没有人告诉你在一个男人面前不能提别的男人的名字么?”说着,便轻轻地在认萍生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睡梦中认萍生伸手揉揉脑袋,往朱痕怀里又钻了钻,好想安定下来般进入了更深的睡眠里去了。
这睡着的认萍生,可还能称作是认萍生?朱痕仔细端详着这张睡梦中的脸,认萍生本来就生得美,小时候就有人说这男生女相并非福全之命,朱痕拂过认萍生脸上黝黑的黥印,仿佛真如预言一般,非福之命又宛若萍生。
可只要他还是认萍生,他就无可避免地要接受这命运,直到死亡。
天赐他清白无双,天赐他惊世才华,天赐他绝世容颜,仿佛只为了在他漫长的岁月中污浊他,糟蹋他,折磨他,最终落下一个残败而腐朽的落魄生命,惶惶而不知所终。
朱痕是真心心疼他的,所以他知道南宫也是一样。但是能给他一个依靠的,却只有南宫,朱痕的心早已千帆历尽,老了,死了,再也没有办法对任何一个人敞开全部的生命。
因此也只有南宫,才能包容下认萍生的惊才绝艳。
同样也只有认萍生,才能配得上南宫的一世枭雄。
朱痕一整晚都没有睡,就这么半撑着身子看着认萍生,宛如一场盛大无声的送别,就要在此刻将认萍生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记个通透:
那些画船听雨,那些引觞歌啸,那些疏狂图醉,那些谈笑轻掷,所有一切,都是一场祭奠,祭奠他的清白,祭奠他的纯粹,祭奠他的才华,祭奠他的容颜。
此去之后,绝琴不归。
一曲未完的笑梦风尘,一把黝黑的秦筝,一个幼小的萌宠,就是认萍生留给她的全部。
以致于一整夜过去,朱痕却全然没有睡意。无论他与认萍生之间怎么倾心相交他也说不出任何一句挽留认萍生的话,他们之间,太独立,太理智,太信任。
果然,他们和爱情差得还不是一星半点。
朱痕自嘲地笑笑,看着黎明降至,朱痕就躺了下来,虽然他完全睡不着,但是却不妨碍他就这么阖着眼睛装睡。
不久,朱痕就听到认萍生醒过来了。轻手轻脚地摸索着穿上衣服,帮他掖好被子,似乎放了什么在床上,又看了好一会,才掩上门离开。
其实朱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装睡,也许只是直觉,也许只是本能。
但若是醒着,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又能怎样。
这时朱痕才感慨,他真的不是南宫。
虽然他早就在几千年的生命里看透了各种别离,但是没有哪一次像他今天这样麻木的荒凉。
朱痕睁开眼睛,被角被掖得好好的,如果不是被子上这张醒目的素笺,他甚至都可以觉得只要他起身,推开门扉,认萍生就坐在他的柴堆旁边,喝着他珍藏许久的好酒。
而现在坐在柴堆旁边喝酒的,只有朱痕一个。以前无论认萍生去干多么玩命的事儿,总会屁颠屁颠的来告诉他,并让他放心,理由是在没有喝光落日烟的好酒之前,他绝对不舍得轻易地去死。
朱痕木然地看着远方:不着一声。
不用看朱痕都知道认萍生留给他的纸条上写了什么,能让认萍生这个懒虫动笔写字的事情不多,所以,纸上写的,只能是阿九的治疗方法。
朱痕扫过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正当朱痕要感叹,不愧是懒虫认萍生的时候,看到药方下,细小的一行楷书,清秀绮丽,却又别有神韵。
朱痕很想把这纸干脆拿去生柴火,认萍生都不在了,谁去还要去管他的宠物,让他就这么带着美好回忆死去不好么?何苦要费尽周折换来一个真相大白的两厢怨怼。
可朱痕最后也只是把这纸揉成了无骨的纸团,却没有真的烧掉。朱痕把这团纸摊平在膝上,最后一行字就显得格外醒目。
诀别书。
一行,足矣。
认萍生的一生好像总在不停地诀别,这一次,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深院,梧桐,寂寞。
锁清秋。
轻摆流苏间,玉指轻握,万般情怀都不是。
诀别一书,字难成言。
谈笑恍如昨日,光阴未曾荏苒。
凝脂只一句——朱痕,暂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