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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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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元杰很想早点去睡觉,因为他折腾了两天一夜,都没有合眼了。但偏偏不能如愿,他刚刚回到住处,院子门都未关,刺史吴恒飞就追上来了。
他知道吴恒飞来干什么,同时也自觉今晚的行为有些莽撞,于是也就和颜悦色地,吴刺史见他态度这样谦逊,本来还气得想要不管他那个什么王子不王子的身份,好好训斥一顿,一下子也无从发作,只有铁青着脸,苦口婆心劝高他今后万万不可再这样,独自一人出城去,没事便罢,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多少人要陪着掉脑袋的!
元杰没想到吴恒飞会气成这样,可是仔细想想,人家的担心没错,换个立场来看,伺候自己这么个“麻烦”人物,的确是够整天提心吊担的,就这样,他才勉强消停了半个多月,每天只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操练,巡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李思忠等侍卫们也松了口气。
只是这种太平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某日校场上的操练还未结束,便有个报事的兵卒匆忙跑来,打断了两位副将的口令,一口气冲到将军李放的跟前,大声禀报,说是距此不到三十里的一处城镇突遭契丹人袭击,死伤不少,并且这些契丹人得手之后并没退去,反而调转方向,朝另一个边境上的镇子去了,此刻怕是已遭劫难。
李放不敢怠慢,急忙向吴恒飞禀报,得到允许后,便带兵前去救援。元杰本来也在校场,一听这事,仿佛脚下被点着了火似的,说什么也站不住了,悄悄趁人不注意,跟了李放出来,见他进了刺史衙门不大工夫出来,就回校场点兵,有心上前问问,又担心人家对自己来个不理不睬。由于上次擅自追踪羌人的事,吴恒飞曾经亲自对李放等几名将领交代,不准自己插手真刀真枪的军务,这消息是李思忠偶然间听兵卒们闲聊时得到的,本来不想告诉他,无奈他还兴致勃勃的想要找吴恒飞说自己对那些羌人如何处置的看法,便干脆对他明说了。
“殿下到这里来,本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又何苦去找麻烦!”
元杰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李思忠却并未因此害怕,跟随这位主人时间不长,他很清楚元杰的脾气,不会因为你说了实话而迁怒。王子殿下或许只是因为“麻烦”这两个字不悦,元杰向来心高气傲,虽不动生色,你若看轻了他,便是真的会激怒他。
李思忠觉得话仿佛说得太直接了,可他想这样委婉的绕圈子,说不定什么作用也没有,于是干脆壮着胆子,又说了句:“殿下只需要像前些日子那样,安安静静的待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这话说出去,他就等着挨骂,不想元杰看了看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正弄不清他心理怎么想的,不过八成是根本就无动于衷,李思忠想起那天的事,满脸苦笑。这不,年轻的主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他紧跟着元杰,而元杰则紧跟着前面匆忙上马带人离去的将军李放,细长的眼睛里,一对黝黑的眼珠想必转得飞快,除了冒险和闯祸这两种可能,李思忠再想不到其他的。
李放率领的骑兵队伍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马蹄踏起的雪雾。元杰看着那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了主意,立即让李思忠悄悄叫来十二名侍卫中其他几人,拉了马匹,顺墙根溜边出去,在东侧的城门没人敢阻拦,一上了大道便掉头向北,直奔遭受契丹人袭击的小镇而去。
他由于偷听了几句吴恒飞与李放的谈话,大概知道小镇名叫苦水镇,就在盐州城关塞东北不到三十里处,那里在春天经常会有契丹人南下劫掠,如今正值隆冬,却还是未能幸免,也是有些罕见的事情。
李思忠瞧着主人那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说不出的苦恼,早知道就该拦住他,用捆的绑的都不在乎,也好过叫他这样去冒险。但是元杰□□那匹是大王给他挑的一匹良驹,在雪地里还没撒开欢,就已经令侍卫们追赶不及,这一天还是个大阴天,朔风呼啸,黑云压顶,眼看着就要下大雪了,真是祸不单行。
苦水镇眨眼即到,元杰以为自己此行起码可以跟到与契丹人遭遇,才会被李放发现,不想他打错了算盘,从盐州城到苦水镇本来有大道可循,但李放为了尽快追上前方强敌,抄了条山野小路过去,元杰等人本不认路,只有跟在人家后面,跟得不紧怕丢了,跟得紧了又怕被发现,把马勒一会儿放一会儿,这才一路跟了来。可惜,苦水镇就在眼前,元杰一行人也不得不勒住缰绳,因为李放所带领的数百名兵卒忽然全部齐刷刷停下,转过头来,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们。
元杰没想到竟会这样被逮个正着,不免有些惭愧,但却对自己的行为无可后悔,李放闻讯从队伍头里赶来,见到王子殿下单人独骑,身后只跟了十二名侍卫,明显有些生气,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说道:“殿下跟来意欲何为?”
说这话时,元杰已听到了不远处,那座灾劫过后的镇子上,传来一片片哭喊声,李放回头看了一眼,没动声色,他只好老实回答道:“我是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话音未落,副将董彦也策马而来,见到元杰就是一愣,急忙躬身行礼,然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放,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凑到李放耳边说了句话,元杰看他脸上有匆忙焦急之色,断定必是说追截契丹人要紧,不能耽搁等话。暗想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下,也许就能获准同行,便不等李放表态,抢先说道:“情势紧急,还是追截敌人要紧!”言外之意,在这里为自己这个事耽搁很不值得。
谁知李放看了看他,始终阴沉的脸忽然转晴片刻,说声:“殿下还是请回吧!”拨转马头就走。
元杰哪里肯放,催马跟上来,李放就知道他没那么好打发,苦笑了声说道:“殿下太固执了,这里可不比在盐州城里,再往前马上就是契丹人的地盘,打起来不是闹着玩的!”
元杰最不爱听旁人将自己当作小孩子来看,立即回嘴道:“我从来没有当此事是在游戏!塞外从军,本来就要沙场作战,老将军这话未免太没道理!”
李放听他口气强硬无比,又带着十二分的不服气,冷笑了下,说道:“既然殿下执意要跟来,那卑职也不得不从命,只是,殿下平日以王子之尊,到了我的账下,少不得还要委屈委屈。”
元杰认为李放不过是在故意难为,好令自己受不了军规知难而退,好胜心起,随即答道:“在军中,无论何人都要以军令是从,谁也不能例外,何况是我!”
“好!”李放这一声几乎能够让所有人都听到。此刻,他们并辔而行,已经步入了苦水镇,李放勒住坐骑,在镇子口的一根灯笼竿子前停下,脸上微微有些狡黠的笑意,很难察觉。他用手指了指村落中被烧毁还正在冒着黑烟的房子说道:“本将军有一项任务命你去做,日落之前,务必将此处伤亡损失,一一查点清楚,收尸救人,安抚村民,不得有一针一线错漏纠纷,若有半点闪失,则军法处置!”
这番话他说得很快,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即忽然在场所有士卒听了个满耳,元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也没料到李放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对付自己,呆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想来也很蠢的话:“为什么……派我干这个?”
李放见他满面错愕神态,又有点好笑,却依然正色道:“行军作战,可不光是冲锋陷阵,要是连自己百姓都救护不了,哪里还算得上好将领?!”这话将元杰说得无言以对了,他本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能想到这其中不免有李放故意耍花招的成分在内,可又说得不无道理,只是不太甘心留在此地做些善后杂事,还想辩解,李放才不给他这个机会,扔下句“殿下别小看了这事,日落之前,要把我以上说的全部做好,也非易事呢,请殿下好自为之!”言罢拍马带人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百人为元杰调遣。
元杰没办法了,只好无奈接受任务,看了看李放留下的一百名兵卒,这些人也是李放带惯了的,大多属于军中精锐,平日出征都是战场杀敌的老手,今日却被留下打扫战场,一个个颇有微词,都觉着若不是元杰突然出现,断不会逼着李放来这么一手,加上他们又都出身粗鄙,在边关不讲究许多规矩,才不管你王子不王子,尊贵不尊贵,若有不满,有的就在下面窃窃私语,语带埋怨,有的则耷拉着脑袋,却只把眼帘撩起来,用斜斜的目光看他。
元杰被他们这种眼神看得很不自在,心里不免也气愤李放用这种手段来搪塞自己,但他又别无他法,方才亲口说了以军令是从,这会儿军令一下,便不得不服从了。何况不等他腹诽个够,早有许多小镇上受难的平民们成群跑来,围住这一百来人又喊又叫,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只见人人面上带血,狼狈不堪,分不出谁是谁,元杰想叫他们先安静下来,一个一个说,无奈受惊的人们声音远远盖过他,并且见到身穿盔甲的拽,元杰的马缰也给几个人拽住了,死不松手,李思忠等侍卫见状急忙要上去将这几个胆大的平民打散,又被元杰拦住,他索性跳下马来,也就暂时摆脱了纠缠。
他向那些村民奔来的方向走去,只见不远处的狭窄街道院落,星星点点的冒着黑烟,有些地方还可以看见火苗,立刻明白了这些疯狂的村民所喊的是什么,急忙命令李放留下的那一百人,去一半帮助救火。
果然,兵卒们奔着火的房子去了,撕扯着的人群散了许多。但仍有些人没走,还是拉住他大喊大叫,分别用手指着不同的方向。他此刻脑子清醒了许多,知道必定是有人受伤,事到如今也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眼前的麻烦一个一个解决。契丹人多喜带领马队冲袭,这对于镇子上徒步行人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灾难,所以走进小镇去,满眼都能看到倒地呻吟的人,还有不少死人,甚至是被马蹄当场踩死,腹破肠流面目全非什么惨象都有。元杰皱了皱眉,命令救火的兵卒将积雪铲起来充水灭火,又让剩下的几十人分成两队,一队收集尸体,一队救扶伤者。
李思忠起初还保持着高度警惕,观察周遭是否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对主人不利,但没过多久,便被元杰拍着肩派去抬死人。他先是愣了,继而想要陈明自己的职责只是保护王子的安全而非军务,无奈刚一踌躇,元杰已经转身只顾忙碌去了。他身边余下的是一名侍卫也未能幸免,在主人的命令下,加入救火救人的战团。李思忠看出那些弟兄们也都满脸诧异而不情愿,可是忽然看见元杰在不远处一弯腰,抱起个伤了大腿的男孩子,头也不回就往镇子东头一间尚未倒塌的祠堂而去,李思忠有些呆了,立刻又明白过来——连王子殿下都动手了,自己这几个人又有何理由不帮忙?于是也只有照着元杰的吩咐,走向废墟间,帮着搬抬死人。
元杰抱着男孩进入祠堂,立即又发现这祠堂也并非完好无损,东面山墙上有个撞出来的大窟窿,仍在往下掉土渣,他怕这面墙过不久也会倒塌,急忙叫几个人去勘察修补。刚安排好了人,回头瞧见有个老人已经断气,他孙女哭着闹着不让人将爷爷的体抬走,但外面伤者众多,不得不将避风处让给活人,兵士们平时粗豪惯了,此刻却不怎么敢动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都扎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元杰。
看着门外又抬来三个哀哭嚎叫的受伤村民,元杰也根本来不及去替那少女悲伤亲人之逝,只有把脸一沉,让两个兵卒拉住她,任凭她又哭又挠,强行将老人的尸体抬出去了。少女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嚎哭不止,想要追出去又被拦住,因为元杰发现她手臂上血红一片,显然是受了伤,命人为她包扎伤口。
除了忙碌进出的兵士以外,祠堂中的人们被这少女的哭声震动了,眼睁睁看着元杰黑着脸下命令,不禁对他产生了三份恐惧,原本还哼哼的都把声音压低了。而元杰才没功夫去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他刚想擦擦因搬抬伤者而沾到手上的血迹,门外便跑来两名兵卒,每人手中抓着一个村民打扮的人,确切地说是拎着,因那二人身材瘦小尖头缩脑,而又浑身不老实,被抓着肩膀还互相不服气,对着对方破口大骂。
元杰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抓来干什么的,但见他俩身上脸上除了尘土之外,并无伤痕,这就引起了他的怀疑,开口问道:“你们两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吵架?”
谁知那二人非但没有老实回答,反而更加猛烈的挣扎着,想要摆脱钳制,争先恐后的凑上来,非要让他给评评理。
元杰更加给闹懵了,挥手让两名兵士将他们推出祠堂,自己也来到外面,竟然听到那两人正互相指责对方是奸细,给契丹人通风报信的,这就更加引起了元杰的警惕,打算仔细问一问。
谁知没问几句,两人的实话便令元杰火冒三丈。原来他们二人也是镇子上的居民,听说契丹人来了急忙躲进自家地窖,等到人家肆虐完毕离去后很久才敢冒出头来,却偶然在院子外面道上发现一块冻肉,必定是契丹人马队抢掠成功后离去时,纵马太快,掉下来的。他们正好同时看见,也就同时都出来想捡个便宜,撞在一起,自然起了争执。最后动手打了起来,被路过的兵卒看到,听说有军中主将,谁也不服谁,便说对方是奸细。元杰听来听去,没有听出什么要紧的事来,这二人却越骂越起劲,他觉得自己脑袋简直就要炸掉了,突然怒喝一声:“住口!”
二人冷不丁被这一声震住,定睛一看,面前这位将军一双细长眼睛几乎让怒火给填满了,却都还以为是对方惹恼了人家,冷笑着朝对面啐了一口,说道:“看你把这位大人给惹急了,等着掉脑袋吧!”
元杰恨不得挥起手中的佩剑给他们每人一下子,却不能这么做,只能将佩剑一抖,让它发出清脆的金属鸣响,厉声喝道:“死了这么多人,你们还有心思争什么东西!都给我滚到一边抬死人去,不许偷懒,不然要你们脑袋!”
刚刚处置了两个无理取闹的小人,元杰将佩剑重新挂回腰间,还想再回去看看祠堂里的情形如何,猛然听到“轰隆”一声,西南方向似乎是有什么倒塌了,紧接着隐约有女子尖声哭叫传来,许多男人也大叫着“房子倒了!”元杰听见,再找身边,竟然没人可派,少不得自己跑了过去,只见有座草棚子倒了,有人被压在下面,是个女子,哭声凄厉,也不知道伤到哪儿了。
他刚想朝里面喊一声“别怕”,忽然听见那个女人叫嚷着“我快生了!”他大惊失色,想也来不及想,便动手去搬动倒塌下来的草棚顶子。原来这是做养牲口的棚子,那女人也许是想躲避契丹人的劫掠才藏身此处,不料被困。元杰只觉得她哭得凄惨,拼命用力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草秸木檩,待到看见人时,才知道她哪里是快要生了,分明是已经在生产之中,身体周围一片血污和粘液,有个白花花的小脑袋正在裙下蠕动,元杰从未见过这种情景,别看杀人见血都无所谓,不知怎的,见了这半个婴儿脑袋却给吓得倒退几步,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拼命哭喊,向他喊着救命。元杰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中跳得厉害,只有强迫自己立刻镇定下来,略想了想,冲出草棚子,打眼一望,揪住一个路过的老妇人,问她有没有生过孩子。
那老妇人年近五旬,头发花白,给他一下子拽住,有些害怕,只好据实回答说生过,元杰便二话不说,将她拉到草棚中来。可是老妇人一听说是要给人接生,连忙说自己不是稳婆,可元杰才听不见她的话,只推她到那女人跟前,她还想推托,又见这位年轻将军脸上神色威严可怖,不敢怠慢,终于还是下手,帮助将婴儿从母亲体内接了出来。
霎时间,清脆的啼哭声灌满了整个草棚,元杰听见,总算松了口气,那老妇人却转身要剪刀来剪断脐带,他可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又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地方,总觉得那女人快要死了一般,听见要剪刀,只好咬了下牙,把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
但他究竟不能离开,总要确定母子平安才行,于是只把身子背过去,等那老妇人将婴儿脐带用剑割断,说了声“来帮个忙”,他以为是归还佩剑,转身刚要伸手去接,老妇人却将初生的婴儿往他手中一撂,头也不回道:“去洗一洗!”说罢,只顾低头料理母亲。
元杰手中捧着那么个粘呼呼滑腻腻,张着嘴哇哇大哭的小家伙,几乎傻了,他印象中的婴儿可不是这样子,当年三弟元成出生后他也去看过,那是个白白胖胖干净娇嫩的小宝贝,可不是此刻手上这个浑身覆盖了粘液和血迹,找不到眼睛鼻子嘴在哪里的肉团。至于老妇人叫他去给婴儿洗一洗,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洗,到哪儿去洗,只是捧着这小肉团呆呆的站着,若不是后来李思忠赶来,叫了几个年长的女人将婴儿接过去,他还不知道要傻到什么时候呢。
午后,雪片终于落下来了,看样子似乎会很持续很长时间,元杰将婴儿交给他的亲人后,看看天色,冷不防被夹杂着雪片的朔风刮进了眼睛,揉了半天,这才觉得累了,可是不等他找个地方坐下休息片刻,祠堂里跑出来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军士,此人姓韩,家中行五,曾经跟着军医做事,略懂些医理,今天也正好仗着他在场,才不至于看着那么多受伤的平面束手无策。元杰看到他神色凝重,就知道必无好事,不过这一天来,他经历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根本沮丧不起来,只镇定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韩五看见王子殿下半天不见,脸上多了几道泥尘,看起来甚是卖力,尤其是刚才接过婴儿后根本不曾洗手,把血迹也弄到了眉间,有些滑稽,但也不敢笑,急忙禀报说有些村民受伤甚重,此行根本未带任何医药,轻伤还可以草草包了,那些断腿折腰的可就麻烦了,若不及时救治,轻了落下残疾,重了就会没命。说完,直勾勾望着元杰,等他拿主意。
元杰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解决医药的问题,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兵法策论,再不就是技击骑术,本来让他来料理善后就是赶鸭子上架,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来,又仿佛横生出枝节。不过他向来心思敏捷,头脑灵活,忽然想起小的时候,父王曾经给他和太子哥哥讲行军打仗的故事,说过火药硫磺可以用来当金疮药敷伤口,立刻问韩五说队伍里是否有信炮,韩五便明白他的意思,忙说那跟普通硫磺火药是不同的,里面加了许多矿石粉末,恐怕有毒。元杰却命令他取一支来,韩五自己身上就带着,没办法只好取出给他。
元杰捏着这支信炮,看了下,发现这只是兵士们自己做的,样子不好看,但想必足工足料,药劲不小,当下轻轻从中掰开,果然看见筒中装了满满的黑褐色药粉,其中仿佛还掺杂了什么矿石粉末,闪着粼粼的红光。
韩五不知道他要了这信炮要干什么,总之就是不死心罢了,但见元杰竟忽然将两截信炮筒子塞给自己,然后一只手掣出佩剑,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剑锋犀利,触肉而见血,那道口子又着实不小,眨眼功夫血滴到地上,把韩五吓了一大跳。他并非像吴刺史等人那般害怕这位王子殿下有三长两短,而是看见元杰不光以剑自伤,随后利索的将一管信炮火药拿过来,倒在伤口上头,动作快得让他来不及阻拦。
“殿……殿下……”韩五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事情放在李放麾下,也断不会让任何兵卒将士这样做,却想不到这位看上去略显白净纤瘦的王子殿下能够这样狠。
元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望着自己受伤流血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异常,反而血不流了,才抬起头,对韩五说道:“看来没什么害处,可以用的。”
韩五咽了口唾沫,明白他的意思,这才双手捧着那两截断了的信炮,头皮发麻的走回祠堂去,招呼士兵们拿出身上的信炮,用来救人。但即便如此,有不少人身上的伤口太深,或者多处骨断筋折,多好的药也回天无力,只有缝好了伤口,搁在一边等死。
不知道忙碌了多久,韩五猛然才想起来,自己给这么多人包扎了伤口,唯独忘记了王子殿下那只为了试药而伤的手,急忙想要去补过,一转身却险些跟刚刚踏进祠堂的元杰撞个满怀。
元杰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也紧张道:“又出什么事了?”
韩五一看是他,急忙摆手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要替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元杰这才松口气,伸出手任由他摆弄,也才刚刚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
他这边坐下来,角落里立刻走来个几人,将他围住,纷纷下拜行礼,他奇怪的问其原委,才知道这就是方才所接生那婴儿的家人,爷爷奶奶父亲叔伯都在这里,他也不推辞,却急切地想要看看那婴儿怎样了。等到有人把婴儿抱到眼前,却发现跟之前所见到的那模糊甚至有些肮脏的肉团大相径庭,已经变得和从前看到过的刚出生的小弟弟那般,娇嫩可爱,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小脸蛋,却看到自己一双手满是泥尘血污,而小家伙兀自闭目酣睡,鼻翼轻轻翕动着,一副不觉身边红尘纷乱的样子,不由得把手缩了回来。
忽然他又想起这婴儿的母亲,并不在这几个人里,想起当时鲜血淋漓的惨状,顿时觉得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看着一家子脸上都有喜气,不像死了人的,便冒失地问道:“孩子母亲……还好吧?”
谁知这话出口,众人都笑了,他身后有个女人说道:“妾身就在这里。”
他反而给吓了一跳,不待回头,那女人已经绕到跟前,向他行礼拜谢,他有些诧异地说:“你……你不是快死了吗?”
说罢就觉得这话真不中听,但周围人也不在意,那女人微笑道:“哪儿有那么娇贵,乡下人,孩子生了好几个了,有的时候站着就生出来了,生完了照样下地干活上机织布,这都不稀奇!”
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有些少见多怪,但瞧那女人跟片刻之前简直判入两人,还是惊奇。几个道谢的村民也不太敢跟这么一个看似十分高级的将军多说,纷纷退去。只剩下韩五笑着说道:“殿下没见过生孩子的?”
他点了点头,同时在想,自己当然不可能见过,母后只生了自己这一个孩子,三弟元成出生的时候,那是给紧紧关在宫门之内的,连父王都不能进去看的。忽然又想起,母后生自己时候是否也跟那个女人般,痛苦得好像死了一次,随口问了句:“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韩五觉得这位殿下有的时候着实像个孩子,完全不似方才掣剑割手般决绝严峻,还问起生孩子的事来了,于是笑道:“当然了,每个女人生孩子都得经过这一番疼痛折腾,谁能例外!”
元杰却还仿佛不信般的,说道:“既然都要这么痛苦,那她们为什么还都要生孩子?”
韩五简直要乐出声来了,说道:“不生孩子,怎么传宗接代啊?再说了,我嫂子、我弟妹、我姐姐我妹妹,个个都是生的时候哭着喊着说再也不生了,结果见了孩子之后,立马把前面的话忘了,还都立志要再生七个八个呢!她们自己都不怕!”
元杰听他说的新鲜,忍不住也笑了,但又说道:“可是我看生孩子这么难受,总会伤身体的吧?”
韩五想也不想,随口答道:“殿下问一问自己的娘不就知道了?”突然想起元杰的母亲就是当今王后,这么说显然是大大的不敬,急忙把嘴一闭,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
但元杰竟然也来不及追究他的口无遮拦,只是顺着那句话想了下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多远,一副神色恍惚的样子。
韩五还觉得自己闯了祸,正在想办法补救,忽然看到祠堂门口来了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正是盐州刺史吴恒飞,身后跟着其帐下一名亲信的将军王昌,赶紧起身行礼。元杰这才发觉有人来了,看到吴恒飞,就等着他老调陈词的规劝和埋怨,谁知吴恒飞来了之后,先看看他平安无事,然后便吩咐王昌接手此处一切事务,请他立即随同回城。
元杰看着王昌,早听说那是个受到吴恒飞信赖的下属,见他对自己也露出很是恭敬的神态,眼珠转转,踱了两步,对吴恒飞说李放追截契丹流寇未归,自己领了李放的军令,自然要等主将回来才能交付,这时候跟着走了,便是违反了军规。吴恒飞鼻子要气歪了,一边心里骂李放出这么个损主意,一边嘴上找些理由来解劝,例如说此地已经差不多打扫清点完毕,可以交令,只是请他先走一步而已。
不想元杰抓住他的话,说这个小镇算是初定,但契丹人再去几处地方,加上与李放的队伍短兵相接,难免恶战,伤亡损失恐怕更大,因此现在紧要的不是回城,而是赶快派人北上增援,那样子,仿佛说着说着就要挽袖子亲自前往。
吴恒飞冒了一脑袋的汗,急忙拦截他的话,说不碍事不碍事,现在就派王将军前去支援,使劲朝王昌使了个眼色,弄得王昌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站着,少不得众目睽睽之下,带了些人,奔北去了。
这一下子,吴恒飞认为元杰也没什么理由好说,不想他还没继续催促,早已有李思忠等几个侍卫,捧了一张羊皮册子前来,说是清点过的伤亡损失细目,请元杰过目。李思忠是元杰的侍卫,并不属于吴恒飞帐下的兵将,于是也就不能对他怎样。此刻李思忠只把眼睛向着自己主人,看也不看满脸焦急的吴恒飞,元杰将计就计,抄起羊皮册子仔细看上了,这上面完全是用烧过的木棍头上炭灰所写,字迹难看又扭曲,很不容易辨认,元杰也就索性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等到看完,天色已近黄昏。
这时吴恒飞也不用急了,因为李放已经带兵回返。眼见到小镇完全不似刚遭劫难时的模样,人们都安安静静,没有吵闹哭叫之声,还很奇怪,难道这位王子殿下真的做到自己所交代的一切不成?
等到见了吴恒飞和元杰,又听被留下那一百多人所述,他才有些不得不对年轻的王子有所改观,但见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道这一天是折腾得够呛,又见他一副不情愿回营的样子,索性帮忙将吴恒飞劝走了,这才向着元杰,深深一礼,道声恕罪。
元杰愣了,不明白李放为何对自己的态度前倨而后恭,且能看出他是发自真心,忙说道:“老将军这是干什么?”
李放说道:“末将以为殿下少年自负,上了战场恐怕会误食,所以借口将殿下留在这里,本来……嘿嘿,本来是打算看笑话的,没想到,这倒要叫末将自己笑话自己了。”
元杰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但也不好说别的,只谦虚地说还有许多地方做得很不周详,同时暗自庆幸自己看到生孩子时吓得不知所措没有被他知道。
不料李放紧跟着一句便问:“听说殿下还给一个孩子接生了?”
元杰觉得自己脸一下子红了大半边,好在天色已晚,看不清楚,只含糊答了声。而李放却并没有揪住此事不放,而是若有所思地说:“能在死人堆里看到有人出生,也是一种奇遇了。”
元杰看到了不远处,一溜歪斜的墙根下,挨个摆放覆盖了草席破布的尸体,想想李放的话,也突然被那一种肃杀感染了,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李放继续说道:“殿下初来边关,总想着战场杀敌,报效家国,这固然是好事,可打仗不比别的事情,错不得一点,若错了一点半点,可能就是今天这小镇的下场。”
元杰本来觉得李放这人怪癖难交,此时听他一番话,很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李放又说道:“末将不让殿下贸然上战场,也是这个道理,殿下先学会了救人,也才能知道杀人是怎么一回事。”看到元杰忽然回头来看自己,便颇有深意的笑笑:“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救人。”
这话让元杰回味良久,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当日在盐州城外,为什么已经制服了那名羌人役夫,却又忽然之间生出恻隐之心,将他放走。
他微微笑了,腮边隐约有个浅浅的小小的酒窝。他把视线从墙根下面的尸体上移开,转向灯火通明的祠堂内,那里冉冉传出一缕婴儿的啼哭,清脆响亮。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