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金香玉

3、第三章

　　羌人役夫的尸体被很快拖走，城门附近的血迹，由李放指挥了十几名兵卒打扫，冬日不能泼水冲洗，只有用铁锹将雪铲走。夜半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分，此刻却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战而热闹非常，李思忠打着哈欠，站在年轻的主人身后，盘算这位终于在满营军将面前露了一手的王子殿下，为何还是那般悻悻的不高兴。

　　这一点李放也注意到了。元杰默默的站在一边，看那些尸体被拖走，看冒着热气的红雪被铲进筐子里，看受伤被俘的羌人们被勒令排成队伍，一个一个被扒开胸口的衣服，检查身上的徭役烙痕。他看见有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大约也只有十五六岁，大概跟三弟元成相仿，他那一张尖尖的小瓜子脸竟然跟元成也很像，他的衣服被撕开了，露出骨骼纵横的胸膛，那里赫然有一个圆形的烙印，红艳艳的，显然刚烙上不久。

　　男孩面对粗暴推搡自己的兵卒们显得很是愤怒，咒骂着听不懂的胡语，但却无力反抗。元杰的目光一下子被他吸引过去了，很久很久，几乎目不转睛。李放站在他旁边，开始觉得这位王子殿下有些与众不同了，元杰那种专注的目光，是他从军几十年来，未在第二个人眼里看到过的。

　　“殿下在看什么？”于是他开口了，同时，也是因为看到李思忠等亲兵们着魔一般的打哈欠。

　　元杰没有回头，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群被士兵用膝盖压在雪地上的羌人。“这些人，还会不会再逃跑？”

　　他似是在问身边的人，又似是在问自己，李放不明白他为什么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是看到他双目中精光四射，起了锐利锋芒，心里凉了一下，倒吸口冷气。“这是他们第一次，想来就算再逃，也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元杰却仿佛并不满意他的回答，看到役夫们被押解着带回那片土坯房子，迈开步子，缓缓跟了上去。李放心里一紧，急忙也跟上，说道：“末将会派人小心看守他们，不会让他们再逃了，殿下还是回去休息吧！”

　　他说得恳切，这不免让他自己亲自带出来的一干部下们很是窝火，全都跟着，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仍然不肯回头的元杰。

　　元杰终于在土坯房子前不远处停住，也不管李放刚才说了什么，还是只管想自己的事情，半晌之后，才说了句：“他们为什么要逃？”

　　这倒是把李放给问住了，心中疑惑，明明刚到盐州的时候，刺史大人早就跟殿下交待过了这里的一切，包括羌人们送来充当徭役的男子，但他为何又要发问。即便如此，李放还是回答道：“这些羌人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白水川，因为屡受契丹人的骚扰，这才向我朝纳贡称臣，以求庇护，所以每年都要送成年男子来这里做苦役。”

　　说到这里，李放自己停了一下，想起此事，不由得也有三分无奈。元杰却在他停住的空档插话道：“苦役要做几年？”

　　“三年。”

　　“既然这样，三年之后，就能自由，他们为何还要这样舍命逃亡？”

　　元杰回过头，用明亮的眸子看李放，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答案。但是李放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摇头道：“这……末将可不好说，总要问逃亡的人，才能知道。”

　　答案很清楚，他并非不知道原因，而是不想说，或不便说。元杰虽然耿直，但这些还是能够领会，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点点头说道：“等天亮了，我就去问问他们。”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却让李思忠等人有些高兴，以为可以就此回去休息了，不想元杰看到土坯房子里远远跑出来一名兵卒，脸上神色凝重，又站住了。那兵卒跑到他们跟前，行礼完毕，急切道：“将军，少了一个！”

　　李放急忙问活的死的，那兵卒说都算上了，唯独少了个名叫射里的，经过盘问，此人大概还是这次逃亡计划的头目之一，说到这里，元杰的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从方才他打量那群被俘的役夫开始，就总觉得什么地方还是不对劲，此刻才骤然想起来，原来是少了个人。

　　那个大胡子绿眼睛的男人，他看遍了活着和死了的役夫们，都没有发现此人。急忙问了句：“那个射里，是不是长了一脸大胡子，眼睛是绿色的？”

　　兵卒点点头，来不及奇怪为何王子殿下会认得这下贱的苦力，只是等着将军指示接下来该如何。李放略微想了想，说道：“你先去禀报一下刺史大人吧。”接着挥手叫来手下的副将邓其芳和董彦，让他俩带人严密搜查整个外城，不可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邓其芳和董彦跟随李放多年，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主将的意思，但是此刻，还有一位王子殿下在场，他俩转身刚要离去，却被元杰叫住。

　　“我刚才好像看到他往那边跑了，应该就藏在那附近。”元杰用目光替他们指了指方向，那里是一片废弃的牲口棚子，现在用来堆放杂物。

　　邓董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向他行礼称是，转身离开。走了不远，便吆喝了各自手下的兵卒们，分头去搜查，元杰虽然已经在同李放说话，眼角余光却看到他们去的方向，没有一个是按照自己所指。

　　“殿下还是请回吧。”李放又说了一遍，仍是恳切的口吻。元杰却觉得不自在起来，心里甚至升起一点点怒火，看着满目来来回回忙碌的兵将们，不知道该如何驳回这请求。

　　城头上的梆子又在响了，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过去了。元杰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带人返回住处，并且拒绝了李思忠等人来伺候更衣，自己卸掉了盔甲，在屋里坐到天亮。他心里一直有些事情，想要弄明白，因此没有任何睡意。军营第一遍号角吹过后，他就出门，到刺史府第去拜访。

　　吴恒飞也是几乎一夜没睡，心中正为了尚有一个役夫在逃而烦恼，忽然听说王子来访，急忙换了衣服，出门相迎。元杰对吴恒飞这样诚惶诚恐的接待自己，总觉得不自在，说起来两人算是熟人，几年前在一次宫廷大宴上认识了，之后也来往过，那个时候吴恒飞性子急，说话直，自己还颇为欣赏，没想到几年后再见，他会变得如同其父吴老侍郎一般战战兢兢。元杰本以为边关是个磨人的地方，却又奇怪为何吴恒飞给塞外的风沙越磨越软了。

　　但他又不喜欢来吴恒飞那一套，见面就单刀直入的问那些羌人的事情，并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吴恒飞一边听，一边有些无可奈何的打量他，仿佛他所问的和所说的，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若非因为那个金尊玉贵的身份，早就被打断了。

　　元杰也多少看出吴恒飞的不耐烦，但他来此地多日，也渐渐习惯了被当作异类来看，只等对方回答。吴恒飞面对他目光的确避无可避，笑笑说道：“殿下想知道，那些羌人为何连三年都忍不了，非要冒着生命危险逃亡是吧？这个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元杰就是在等着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却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因为半年前，朝廷来了命令，说是最近边关外扰猖獗，契丹人屡次犯境，突入城镇，皆因有羌人串通外敌，所以，命令各关口守军，将所有徭役的外族人看管起来，不许放他们回家。”

　　说完了，吴恒飞还特意又加上了一句话，因为他看到元杰又要开口，便用这话将他堵了回去。

　　“殿下，这是大王的旨意。”

　　元杰愣了，这还是到盐州之后头一次有人提起父王，显然吴恒飞说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请他不要再追问和干涉下去了，即便有什么异议和疑惑，也都请埋在心里，因为这是大王的旨意。让你离开自小生长的家和母亲，到这么个春风不度的鬼地方来，也是大王的旨意，他的一句话而已。

　　元杰不再想追问了，他很明白，一切事情到了父王那里，就都只是简单的一句话，生或死，予或取。他默默地起身，礼数周全的告辞而去。

　　由于昨夜曾经担负巡逻的任务，因此今天清晨元杰可以不用早起操练。但他并没有回去继续睡觉，除了刺史府，一拐弯走上外城大街去了。李思忠等侍卫又开始头痛，跟随这位主子已经两年的他很清楚，王子殿下对这件事情并没罢休，他不说不问，不表示他放弃了。元杰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同他曾把自己关在在寝宫内冥思苦练三天，最后终于想出打败大王新训练的武士刀阵的办法，而这一切进行的时候，所有人，包括王后在内，都以为他不过是在贪玩。

　　那一次，李思忠刚刚担任他的侍卫没几天，开始还觉得这位年轻的主人沉默寡言，无趣得要命，却忽然看到他将大王刚刚训练好的四名武士杀得大败，刀锋染血，握刀的手丝毫也不颤抖，不禁骇然，不得不感叹皇室中无等闲之辈。

　　如今这位可以立毙数人于刀下的王子，似乎倒退了回去，李思忠不太明白为何元杰要如此关心那些贫贱苦力的死活，其实他不也杀死了好几个吗，他并没有错。

　　怀着这种疑问，李思忠无奈的跟着元杰在外城宽阔的街道上闲逛。这天元杰没有着甲，只穿着便装，他从宫中带来的衣服，尽管再简单，也要比此处最豪富的财主穿的还华贵，引得人人侧目。而他也由于被人们的异样目光注视得渐渐习惯了，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别扭和烦恼，只是侧过头避开，朝着自己的方向走。

　　街上不时走过邓其芳和董彦二人带领的兵卒队伍，他们正在搜查那个名叫射里的羌人役夫，看到元杰经过，全都恭敬的行礼，但也仅此而已，连元杰想要问一问搜查结果怎样，都知趣的闭口了。他很能感觉出这些下级军士们对自己的隔阂，但又偏偏无可奈何。

　　邓其芳和董彦走过之后，在确定元杰及其侍卫们听不到的情况下，才开始交谈。

　　“王子殿下难道是想自己把人给抓回来？”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年轻人，谁都会这样不服输的。”

　　“看样子还挺认真，昨晚他碰上那么一大群羌人也没怎么样，咱们还一直以为是个绣花枕头！”

　　“许是刚来这里，觉得新鲜，时间一长，真正的大战开了，他就该没这胆量了。”

　　其实元杰不用听也知道这两人会议论自己，就连李思忠想什么他也清楚，可他也不想解释，毕竟做事情是最重要的，需要说的时候才会说。

　　就这样，他们逛了一个白天，一无所获。下午他去军营找过李放，那边也没有搜查到。大家都很纳罕，怎么一个大活人，在这样严密的搜索下，还会找不到。元杰见将官们似乎也无心与自己讨论形势，又独自退了出来。他又沿着昨晚巡逻的那条路走了一遍，最后在发生血战的城门附近停住，望着那扇残破而依旧坚硬的大铁门发愣。

　　李思忠似乎也习惯了他这种发愣，警惕的瞧着四周动静。由于太阳落山，天气骤冷，北风肆虐的刮起来，经过城门门洞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类似鬼哭的呜咽声，很是有些可怕。元杰就在这北风里站了很久，思绪似乎飘出很远，飘到了一个根本不会被冷风吹到的地方。

　　后来他忽然动了一下，迈开步子就走，说是回去睡觉。李思忠急忙跟着，回到住处，并瞧着他睡下，这才也吩咐好了守夜的人，各自安歇。

　　于是，刺史衙门隔壁的那个小院子，头一遭在深夜还未降临前便熄灭了灯火。此刻刚到黄昏，但由于阴天，天色已经黑暗得很，街上都没什么人了，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经过。

　　小院子里静悄悄的，元杰听着侍卫们的鼾声渐渐平稳了，这才穿好衣服，从房间一侧的小窗跳了出去，由于不能惊动外面值夜的人，他没有穿盔甲，只是随身带了一柄佩剑。

　　出了院子，大步赶往西侧城门，这个时候城门立即将要关闭，守门的士兵们正在最后一次里外察看，没有可疑的人埋伏在附近，便张罗着关闭城门了。元杰出来的时候用一方头巾包住了头发，捡了一件李思忠的便服穿上，跟着最后一群出城的人混了过去，他身上没有了那身锦缎，也不过像是个普通的贩夫走卒，谁也没有认出来。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盐州城外西南一侧的地形他从未看过，见一群牛马贩子沿着城墙向南走了，他也便跟着走了一会儿，然后再回头，沿着城墙根折返，当来到城门附近的时候便停下，找了个最恰当的位置朝城门的门洞望去。那里黑乎乎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但他却在这里蹲下来，一直盯着门洞看，仿佛是在等待那里出现什么东西。

　　果然，城头梆子敲响，入夜时分，估摸着城楼上的哨兵到了最困乏倦怠的时刻，元杰看到城门高大的门洞里有个黑影一闪，落了下来。他心里一阵狂喜，又连忙按捺下去，飞快地站起来，奔过去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天上没有月亮，只能看出对面来人的模糊轮廓，但他很肯定，这就是那名失踪不见的役夫射里，他的蓝眼睛虽无法分辨，但腮帮上的蓬然胡须很是明显。射里大惊失色，没有想到对面会有人埋伏，拦住自己去路，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喊了句什么，元杰根本听不懂，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慢慢的从剑鞘中拔出来，此刻北风猛烈，也不知道是冻得颤抖还是被刮得摇晃，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一定不能放过这人。

　　射里看到他的剑，忽然像头清醒过来的猛兽，扬了扬手中什么东西扑上来就砸。元杰挺剑敌住，这才看清对方拿的是一把铁锹，这一下子力大无穷，楔形的尖头卡在剑锋上，险些碰到他的鼻尖，他接连退了两步，但正是这样激怒了他，就像前一天晚上被鲜血刺激了般，重新挥起佩剑，向着已经红了眼睛的射里砍去。

　　这场两个人的战斗并没持续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佩剑与铁锹相撞了有限的几下，元杰便占了上风，昨晚或许是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今夜他有备而来，那个并没任何功夫的羌人射里，尽管彪悍武勇，也落了败势，可又无论如何也要做最后的困斗，拼了性命进攻，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铁锹立起，自上而下猛砸对方的脑袋。

　　元杰以为这人到了强弩之末，再无可怕，不想这一下子迅猛而又沉重，几乎令他措手不及，挥起佩剑奋力还击，但电光之间脑海中似闪过昨夜那几个被自己砍死的羌人，在这瞬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冒着危险转动身体，用佩剑推开落下的铁锹，飞起一脚将射里踢倒。

　　那铁锹的楔头几乎擦着他面皮扫过，当他上前踩住射里，把佩剑横入其脖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倒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射里，看着他稍微挣扎就被剑锋划破了肉皮，血流如注，心中终于如释重负般放下来。但是他始终没有刺下去，也没有砍断射里一条腿让他无从反击逃命。城楼上的哨兵被下面这场短暂的战斗声音惊动了，纷纷遥望过来，紧接着是城门开放的“嘎嘎”声。

　　射里躺在地上喘粗气，眼睛望着西北方向，据说离开此地往西北方向不远就是白水川，在那里有座小山，山脚下散落着羌人的白色帐篷，冬天的雪都下在山的北麓，有一条白水河从南麓流过，那是个常年不冻的好地方。

　　元杰听见城楼上的动静，他知道不久李放或是别人就会带领兵卒们赶到，他只需要再警惕片刻。但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佩剑也抽离开射里的脖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射里惊讶的瞪大了那双绿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这个年轻人，元杰像一尊刀刻斧凿的雕像矗立在北风里，静静地看着他，刚才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

　　射里在确定了他并无杀机之后才匆忙逃离，向着西北方向跑下去了。元杰看了看他的背影，端起佩剑，用手抹去了上面的血迹，还回鞘中。等到李放带着兵将赶到，用诧异的目光看他时，他才轻轻说了声：“那个羌人，我发现他的踪迹，可是让他逃了。”

　　然后，他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默默离开。

　　李放转身看他被一群侍卫迎回城去了，站在原地发愣。身后的邓其芳董彦更加不解，小声嘀咕着为何这位王子要如此行事，见他打扮就是有意出来埋伏的，却又捉不住一个苦力，看来昨晚那一战，终究是侥幸而已。

　　他俩声音虽小，却被李放听了满耳，回过头来说了句：“依我看，咱们这位王子殿下可没有输，他那剑上有血，自己抹掉了，有哪个人打输了却还兵器见血的，他自己又没有受伤？”

　　这一下，周围的兵士们都不说话了，邓其芳董彦更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说来，是他……是他……”

　　李放点点头：“是他放走那人的。”

　　“那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李放想了想，忽然又说道：“也许他觉得，那人只是想回家。”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