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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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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盐州一连呆了几天,元杰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除了身边人们看自己的眼神仍旧很奇怪以外,一切都还算正常。
这些天来他一直天不亮就赶到军营校场,说是要一起操练,却被刺史吴恒飞阻拦,劝他可以不必如此认真,他很厌烦吴恒飞那个神态,仿佛自己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般,于是他就偏要倔强的不领这个情,执意要按照军队的规矩来。操练自然是必须应当的,连夜间巡逻城防,他也不肯假以旁人代劳。
只是他这名义上的抚军参军出来巡逻,身边带的也是从京城带来的十二名亲兵。吴恒飞本来还不放心,想要亲自陪同着去的,被他一再回绝了。但是他也不便直说自己的意思,因为外人是不知道王宫内庭发生了什么事的,更加不清楚他如此执拗,似乎是还有些与父亲赌气的成分在内。
亲兵中跟随他时间最久的李思忠最清楚他的脾气,瞧着年轻的主人披甲跨刀在外城城墙根下面来回不停的踱步子,觉得有些好笑,在他眼里,这位平日最让父亲头痛的王子,其实还是很孩子气的,即便他已经年及弱冠,身材相貌无一不似成年男子,但有的时候,分明还是个倔强的孩子,例如他曾经窥见王子殿下坐在自己房间里抱着王后赠与的那件貂裘陷入遐想,还有吩咐他去买一笼鸽子,因为听说军队中可以用信鸽来传递信件,那么也就可以用鸽子来跟远在京城的母亲秘密通信了。这些事情都令李思忠啼笑皆非。
不过,此时此刻,沿着城墙仔细巡逻的杰王子殿下,看上去却没那么孩子气了。他的盔甲很合身,虽然是崭新的,但一点看不出有什么不贴合的地方,大雪停了,晴空中挂着一弯月亮,月光将他的影子映在雪地上,长长的,瘦瘦的,却清冷刚硬,看上去有些令人胆寒。
元杰是故意做出严肃不苟神情的,刚才他带着人从城门边走过,把守城门的几个士兵便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还能隐约听到他们的议论。有人说“快看,那个就是当今大王的二儿子,王子殿下呀!”另一个人说“长得真难看!”还有人说“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干什么,莫不是去寻欢作乐的?”
他一边听一边走着,脚步把雪地踏得“扑扑”作响,李思忠替他回头瞪了一眼那几名粗鄙的士兵,心想如果换了是在宫里,敢这样在王子背后议论的,早就给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如今,在远离京城千里的边城塞外,平日本来就寡言罕语的王子殿下,就只有握紧腰间的佩刀,用手指用力抠着刀鞘上的纹饰,暗暗运气。他走过了外城内的所有地方,最后来到城门一角,那里是通往城外直向西行的唯一通道,也是城防士兵把守的要塞。
时值冬日,大雪封关,塞外的胡人一般不来冒犯,所以士兵们也比平常松懈了一些,每个晚上只换两班岗,第一班的可以轮流睡到后半夜,第二班的顶替上来之后,坚持不了多久,也就逐个蹲下打盹去了。
元杰转过城门一角走上门楼,看见两个兵卒正靠在一起,摇摇欲倒,另外两个清醒的见他出现,显然有些吃惊,急忙一挺身子站得笔直,嘴里发出嘘声,提醒对面的同伴。可是已经晚了,当元杰的影子挡住了月光,那两名瞌睡的兵卒才惊醒,见到一位乌甲的年轻将官站在面前,面色阴沉,本能的颤抖了下,学着同伴的样子躬身行礼。
李思忠在一旁更加觉得好笑,笑这四名值夜看守城楼的兵卒运气奇差,还以为这位脸色冷峻的王子会如何生气如何惩罚呢,而实际上元杰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贵为王子,在这里的官衔却只是一名小小的参军,并无多少大权。何况他也并没有打算怪罪这两个打盹的士兵,他自己也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但是巡逻事小,责任却大,父王常教训他们兄弟要从小事做起,小事都做不好,如何去做大事,所以他不敢马虎。
北风刮得城楼上几个人清醒了许多,元杰忽然发现距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块地方,散落着几间土坯房,他记得白天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几个高鼻深目大胡子的外族模样男人出没,打听了一下,说是五原附近有个羌人部落,附庸于本朝,以躲避塞外的契丹人侵扰,因此每年要送男丁来充当徭役,那几间土坯房子就是给羌人役夫们住的。他本对那房子那些羌人没什么兴趣,此刻站在城楼上,却看得很清楚,土坯房子内的灯光还在亮着,现在已过夜半,城中所有人家都熄灯入梦,为何那些役夫们还不睡觉?
他点手叫过一个哨兵,指着土坯房子问他,那哨兵瞧他的神情,似乎是有点怕他,但是听了他的问话,似乎是又满不在乎,说道:“殿下刚来,所以不知道,那些羌人在房子里点的不是灯,他们常年在塞外放牧,晚上都点火取暖,彻夜不熄火,是防野兽的。到了这里,改不掉这个习惯,没办法,只好随他们去了。”
“可是这样,烧着了房子怎么办?”元杰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继续追问着。
“他们的灶膛都是在屋子中央的,人就围成一圈躺着,火就生在脚底下,就算烧着了也很快就能发现,蛮子们很警醒的!”哨兵的口气中多少还是带了些少见多怪的味道,连李思忠都听出来了。
元杰看了哨兵一眼,心里也清楚对方虽畏惧自己的身份,却还是将自己当作四体不勤的贵族公子看待,当下也就不再追问了,转身带人下了城楼。
李思忠以为主人会就此罢休,回去睡觉,不料元杰从城楼上下来,却不往回走,反而调转方向,朝着他方才打听的那一排土坯房子走去。李思忠急忙赶上两步,小声说:“殿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元杰也不回答他,仍旧一个劲往前走,直到那排低矮小屋前面才停下,从这里看去,只能从狭小的窗口看到映在窗纸上的火光,四下静悄悄的,并无任何异样。他站着看了一会儿,显然一无所得,却还不肯离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李思忠还想上前劝说,看到年轻的主人一脸寒霜,到了嘴边的话也给咽了回去,只好也等着。他身后的几个亲兵更加不敢有半句话,即便已经困倦不堪,也仍旧得瞪大眼睛等主人的吩咐。
元杰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入夜他就有一种感觉,今晚似乎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看到这些土坯房中的光亮后,这感觉愈发强烈,他总觉得那些充当徭役的羌人们有些奇怪,尤其是在白天看到他们的时候,有个大胡子绿眼睛的男子,正在往内城城墙上狠狠夯土,残破的靴子里好像是露着半截锋利刀刃似的,他本来想要看个清楚,却被刺史吴恒飞请去商量事情了。
他望着土坯房子出神的工夫,城头的梆子打了两下,已经是二更时分,这梆子声恰好提醒了他,略想了想,回头对李思忠说道:“回去!”
李思忠以为总算可以消停下来去睡觉了,不料绕过了这排土坯房子,元杰却不叫停下,让继续沿着城墙巡视,但是不要走太远,注意那些土坯房子中的役夫们。李思忠本能的有些不耐烦,心说这位殿下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即便是想在这里建立一番事业,或是不想被旁人看不起,也用不着这样着急。这话却万万不敢说出口,只有照办。
于是,这几名不幸轮班跟随主人出来巡逻的亲兵,加上李思忠,一起走在王子殿下身后,跟着他在外城西面城门附近,来来回回兜圈子,后来元杰又下令停住脚步,因为地上的积雪留下了他们的足印,这样走动得太频繁了也不好,于是他又吩咐手下们在城门附近找地方隐蔽起来,悄悄盯住役夫们的住处。
这回李思忠忍不住说了句:“殿下,难道就在这里守一夜吗?”
元杰似乎也是感觉到了有些为难,可是又不甘心似的,看了看不远处那闪着火光的破烂房子,说道:“过了三更,等城门的哨兵交了班,没事就回去。”
就这样,他们在一间破旧的马棚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快到三更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将西边的云彩也刮了过来,遮住月光,四下里顿时黯淡下来。
城头上的梆子声又响起来了,三下,正好是哨兵交接班的时刻,李思忠睁大了眼睛看着两班士兵互换了岗位,换下的那几个打着哈欠走进城墙的阴影去了,刚要请示是否现在也撤回去睡觉,转过头,却看到主人一双眼睛突然冒出亮光,急忙回身望去,那排本来一直死寂的土坯房子后面,闪出几条黑影,在昏暗的天光和房屋的阴影掩蔽下,迅速向前滑行着,像是偷进粮仓的鼠群。
元杰在这一刻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有点恐惧,那些黑影似乎还不少,一条一条的顺着墙根往城门摸去,目的很明显,他们是要出城。他平静了一下心情,瞬间打定了主意,吩咐一个亲兵到刺史衙门去报告吴恒飞,但是又叮嘱不要弄出太大动静。他自己则带了剩下的四个人,紧跟着那群役夫摸了过去。
让他吃惊的是,这些充当徭役的羌族男人们,身无铠甲手无兵器,却在短短片刻之间,制服了城楼上下的一小队麻痹大意的士兵,夺过他们的腰刀,就要去开城门。他忽然想起来,母后的亲信卫公公提到过五原西北路的胡人,不管是羌还是党项,抑或是回鹘高昌,总都是尚武悍勇的,如果不是由于部落稀疏人口零散,对本朝的军队还真是不小的威胁。
现在,他也面临着同样的威胁了。当他率领着四个亲兵手下追到城门边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结伙逃亡的羌人数目,远比刚才看见的要多许多,这些人们衣衫破烂,手中提着锹镐,有十几个人拿了刚刚卸下的刀,正打算推开城门,却看到身后有人追来,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将官,一身黑色盔甲,手中握着佩刀。
双方都愣了片刻,元杰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快就被发现,当他看清楚周遭聚拢的不是十几个而是上百个浑身污泥神色狰狞的羌人时,本能的退了两步,一瞬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互相朝对面看去,谁都不出声,只能听见北风疯狂的呼啸。
李思忠一打眼,便在心里暗叫“不好”,急忙想要拉住元杰后撤,那边的羌人们已经纷纷举起手中的利器,冲上来了。他再去拉,双手扑了个空,元杰的佩刀随着他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已经跟冲在最前面一个羌人役夫手中的铁镐撞在一起。
兵铁相碰的声响让在场所有人都清醒过来,李思忠也只好硬着头皮和几个同伴迎头而上。他一边拼命挡开攻击,一边想要将元杰来回来,无奈相比起来对方人数太多,他还没上前几步,就给好几个人团团围住了,元杰的身影也跟着没入了城墙巨大的阴影之中。
北风吹走了天上的一大片云彩,月亮重新露出脸来。月光下,城门附近的这场厮杀,变得清清楚楚。元杰本来以为这些充当徭役的羌人们并无什么可怕,交手才发现,他们大都力大过人,行动敏捷,仿佛笼中困兽,要将阻拦他们逃亡的人撕烂,全部吞下肚子,一个不留神,就会给他们手中的铁镐或是钢刀击中。
一抬头,那大胡子绿眼睛的男人就在面前,举起刀向他劈过来,他急忙格挡,不料斜刺里又冲过来一人,铁镐的尖头横扫他的肩膀,他感觉到那些铓尖上的寒气穿透铠甲衣衫,直逼肌肤,心中仿佛有些慌乱,奋起几刀之后,已经有两个人被他砍倒,其中一个脖子中刀,当场毙命,另一个给他削在膀子上,砍断了肩胛,痛苦惨叫。
血溅了一地,迅速融化着周围的冰雪。他根本来不及去看,便听见身后恶风扑来,想也不想,回身纵起一刀,将一个想要偷袭的羌人头颅劈开。这次热血喷溅到他的手上脸上,浓烈的腥味被风一刮,窜遍了全身,也传染了所有的人,大胡子绿眼睛的那人双目充血,疯了一样朝他冲上来。元杰毫不示弱,举刀抵住,但是力气明显不如对方,被震得退开一步。但是还没等他再还以更加疯狂的反击,便听见四周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原来是他派去报信的那个亲兵,带领着刺史吴恒飞,以及手下军队赶来了。
羌人役夫们很快便被手持兵器整齐有序的正规军队制服,有不少人被打伤,躺在地上呻吟,城门附近的雪地红迹斑驳,躺倒了十几具尸体。吴恒飞一眼就看见立在当中的元杰,当下腿都有些发软,匆忙赶过来,拉住他上下打量,只见他除了身上的甲叶子被削掉几块之外,并无伤口出血,这才稍稍放心。
此时的元杰才从梦中醒来般的,用手去抹了抹脸颊,看到手掌上沾了鲜血,又去看地上的那些尸体,有好几个都是他杀的,那个被劈开脑袋的羌人,眼珠挂在半边脸上,显得很是恐怖。他本来以为这场战斗要持续很久,不想眨眼间便已收场,方才自己究竟是怎么杀的这些人,似乎都有些忘记了。
他只觉得看不见对面来人,只见武器的寒光扑面而来,便要奋力招架,否则一定会先被砍倒,这样的战斗自己显然一点也不占上风,这跟平日在宫廷中和皇家的剑客师傅比武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佩刀,心里却一阵失落。
指挥队伍打扫战场的,是吴恒飞帐下一名游击将军李放。他本来吩咐手下快些将尸体搬走,却看到元杰直挺挺的站在尸体中间发愣,好奇心驱使他走过去,瞧见王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他的心事般,说道:“殿下的身手真不错,第一次上战场就这么能杀,我几十年也没见过几个!”
这话让元杰侧目看他,只见身边站了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将,披着陈旧的盔甲,下巴上短短的花白胡子,眼角皱纹深如刀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两道锐利光芒。
元杰知道他叫李放,还听吴恒飞说过此人本是前朝降将,久戍边关,战功累累,在队伍中也颇有声望,这几天都只是在校场远远看见,今天才能如此近距离的打量,不知为什么,李放那一双精亮的眼睛,和眼角的皱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王。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