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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北风卷地,百草枯黄,盐州那些有名的风景在初冬时节并不好看,其实一路上过来,都是这种景色,广袤原野上覆盖着从西北方吹过来的砂土,蜿蜒的山梁间,连一只鸟儿都看不到。

      卫队的一名亲兵来报告,说前面不远处,就是五原塞了,本来坐在马鞍上,被北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的元杰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眼望去,仿佛在昏黑的天际尽头是有一座城关的影子,但那影子实在太模糊了,这个时候,整个世界都被漫天的乌云扣在下面,他下令加速前进,因为已经能够感觉到北风开始裹挟着细小的雪渣刮过来,在潼关分手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司礼太监卫公公一再的告诉他,塞外的雪是很可怕的,别看开始的时候雪花小,片刻功夫就会变成鹅毛大片,再过不了多久,也许就能埋人了。

      他催促着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十几名亲兵,放开马蹄,直奔着西北方的那个模糊黑影子奔了过去。狂风和顷刻间变大的雪花狠狠的打在脸上,但是他也没什么知觉了。

      到达五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走进去才看清楚,这是一座“回”字形的古城,仿佛是在汉代的旧址上重新加固加高的,样子看起来粗笨丑陋,完全无法和京城甚至自己从小居住的王城相比,但就是这样一座光秃秃的城关,在当地也算是最为雄伟的建筑了。

      本地的最高长官,盐州刺史吴恒飞从一早就等候在城门口,此刻已经冻得不会发抖了,连上前迎接跪拜的腿都几乎不能打弯,这倒是让元杰有些意外,本以为自己这个因错被流放的王子是没人敢接近的,却不料受到这种礼遇,急忙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扶住了吴恒飞,将他搀起来。

      他第一眼仔细打量吴恒飞的时候,有些呆住了,吴恒飞今年刚满三十,但看上去却似乎将近不惑的样子,面皮皱褶苍老,眼角细纹堆积,这让元杰又想起了卫公公的话——那位随母后嫁入王宫的宦官从前也曾从戎戍边——他说西北的人,一年就当两年过,等你十年后回来,会发现自己其实老了二十岁。

      现在他相信了,吴恒飞他几年前见过,那个时候还是兵部吴侍郎家中的贵公子,元宵佳节的时候带进过王宫,那是何等唇红齿白的俊美青年,如今怕是怎么洗也洗不掉那一脸的风霜和皱纹了。

      吴恒飞打断了他的遐思,恭敬的延请到刺史府邸去下榻,被他拒绝了。他从亲兵手中取过大王放黜他到边关为参军的圣旨,展开给吴恒飞过目,然后要他告诉自己按照规矩该住哪里就行,其他事情不用费心。但是吴恒飞最后还是在刺史府旁边给他辟出了一个院子,理由是即便按照规矩,他带来的那十二名亲兵也要有住的地方,他同意了,随即带领着同样疲惫的手下们进了盐州城。

      雪还在不停的下,但是对于城中见惯苦寒的居民来说,也就算不得什么。街道两旁照样有人在叫卖做生意,有西域的绿眼睛大胡子,也有江南的丝绸商人,他听见几个中原来的马贩子在大声聊天,说是这场雪将他们困住了,未来十几天肯定不能再出发,很是烦恼。

      他一直用眼睛去看从身边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毫不掩饰自己是个新来的陌生人,而那些人们也同样报以直接的注视,却并非因为他脸上有什么奇特之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件纯黑色的貂裘上,那是他出发前,母后见他最后一面时硬要他穿上的,现在这件纯黑不带一丝杂色的神奇皮裘,在雪花纷飞的天气里,仍旧能不沾染丝毫的白,仍旧油黑乌亮着,怪不得识货的皮货商人们都要侧目而视。

      刺史府旁边的院子,破败低矮,但好歹屋舍完整,不会漏水透风,其实比邻的刺史府也好不到哪儿去,大门口的匾额由于多年风霜的打磨,字迹都模糊了,两相比较,也只是在门庭规格上差了一些。

      元杰由吴恒飞带着走进为自己安排的屋子,四下扫了一圈,便把屋内所有都尽收眼里。由于一路上全部是在这种地方宿过的,也就不觉得胡床素帐十分刺眼,其实他反而觉得一路向西以来,脱出了王宫之中那些满目可见的琉璃和金漆,反而是一种惬意。就算刚出京城的时候还满怀怨气和委屈,经过了那些荒原和群山,他的心情便慢慢平复下来了,卫公公受了母后的托付,悄悄出宫送他到潼关,一路上交待了许多话,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安慰他不要难过。卫公公说人一到了塞外,很多想法也就随之而改变,运气也会随之而改变的。

      那一夜他没有很快睡着,而是忽然又想起一个多月前,那场王宫盛宴。父王明明知道母后身体不舒服,却还是要她穿上那身华贵但却沉重的金色锦袍,在群臣面前推杯换盏,宴会散了,他们三兄弟还不能散,当值的御药房女官端来了刚煎好的汤药,父王要母后当着他的面喝下去,否则,谁也不准挪动半步。

      整个晚上,他都看到母后的手在发抖,他趁着父王没看见,偷偷去握了一下,母后的手臂是滚烫的,她的身体必定更加灼热,可是父王一直坐在龙椅上,看着瑟瑟发抖的妻子,不带丝毫怜悯。

      他的怒火一点一点塞满了胸膛,终于,看到兄长和弟弟分别起身在母后面前跪下求她快点喝药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冲到他们跟前,扬手将女官手中的药碗连带托盘打飞出去,然后抬起头,望着面现怒色的父王说道:“父王一向以忠孝礼仪治理国家,怎么今天却不肯放过母后!”

      他的话不仅仅将两个兄弟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一下,连本来已经快要支持不住的王后也惊得险些栽到,刚要去拽他好叫他不要这样冲动,他已经一步步走向大王的龙椅去了。

      “父王让母后喝的这些药,根本什么病都不能治!为什么!”他仿佛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几乎难以自控了。

      大殿中一瞬间静得像死了一样,所有太监宫人都被他的举动给吓呆了,张着嘴巴不知所措,更加不敢去看龙椅上那正襟危坐的大王的神情。

      只有他,用直勾勾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父亲,刚才几句话出口,他就意识到闯祸了,但究竟这祸闯得有多大,他自己心里也摸不着底,反正许久以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有些怕,可此时不能怕。

      父王也一直看着他,面容阴冷,嘴角偶尔轻微的抽动一下,仿佛过了很久,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则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头也没有低一下。但是还没有等父王开口说话,王后便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挡在身后,泪流满面地哀求大王原谅他还是个孩子,胡言乱语。

      他想要搀扶一下浑身颤抖摇摇欲倒的母亲,却被王后用力推出了好几步远,并叫他立刻跪下请罪,但是为时已晚,大王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妻子,朝他走了过去,并从禁军手中掣出佩剑,扔到他面前。

      “来。”大王接过内侍捧上的金色佩剑,像平常试探他们三兄弟功夫那样的神态,静静的说了一声。

      大王的佩剑华丽精美,剑柄上包裹着厚厚的金箔,却也锋利无比,元杰看见过父王用它砍断三弟元成的佩剑,之后怒斥他要好好习武,在他们三兄弟的眼里,父王的剑就是生杀大权。

      王后匍匐在地上还想上前阻止,这边大王与次子的剑斗已经开始了。元杰努力的想要抵挡住父亲的攻势,无奈他没办法成为身经百战正值壮年的大王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长剑脱手。

      不等他爬起来,大王的剑锋便已经抵在颈间,稍微一动,便会血溅当场。

      王后惊叫了一声,但是大王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战败的儿子。她忽然一把抓起了元杰掉落在地上的那把佩剑,仿佛是打算只要大王的剑再往里进半分,那么她也就会用这把剑结束掉自己的性命。

      元杰此刻才觉得恐惧,顷刻间有种灭顶的感觉。他狼狈的跪着,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母后身上,心绪狂乱。大王注意到他的眼神,又看了看跪在角落里不停发抖的另外两个儿子,袍袖一挥,令他们退下,元祥元成这才费力的爬起来,踉踉跄跄由太监搀着退了出去。

      现在大殿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元杰跪着,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等候着父王的任何处置,那种灭顶的恐惧也忽然转瞬而逝,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要剩的只有惩罚,那倒无关紧要了。

      大王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将压在他肩上的金剑撤了回来,转身走回龙椅坐下,捻着胡须说道:“元杰,你知错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他觉得自己没错,但是这话万万不能说,说了,会引起父王更大的怒火,怕是连母亲也被连累了。于是他打算一直保持沉默,毫不犹豫地沉默。

      大王的手在龙椅的金漆扶手上辗转摩挲了许多个来回,终于又开口了:“既然你还没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就先受罚吧!到盐州去,那里安静,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过错!”

      而他当时还并不太清楚盐州具体在哪里,只是隐约有种边关的地理概念,他抬起头,看到父亲严酷的目光,想也未想,利索的向上叩头,答了一声“是!”。

      眨眼之间,他便已经躺在盐州城里了,听着屋外呼啸的北风,还有雪片落地的声音,边关的夜很静,完全不同于王宫,王宫中到了夜晚也很安静,但他知道,在那些琉璃柱子和金漆大门的前后左右,其实都隐藏了人,无数宫人内宦的呼吸声就足够将夜晚填满了,而在这里,苦寒之地,人声是少见的。

      元杰就在这寂静的夜里慢慢回想往事,他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是否做错了。对于父王他是从小就崇敬而有些畏惧的,但父王与母后之间的关系又总让他困惑不已,人们常说大王永远是对的,但是他不觉得。

      反正只是在逼母后喝药这件事情上,他坚决地认为自己没错,或许不该那样莽撞的打翻药碗触怒君王,可他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也都是对的。

      于是他不打算认错,即使父王要他永远呆在盐州,老死边关。

      那样的话,却必定一辈子无法与母后再见面了。想到这里,元杰摸了摸盖在身上的那件貂裘,这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和母后有关系的东西,临行之前,父王发话,禁止他们母子之间有书信往来,于是,他在决定了以永久的沉默来对抗父亲的错误后,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忧伤,想到母后,他几乎又想要上表认罪,以此来换得早日回京,因为他怕自己不在,母后更加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他抱着貂裘昏昏入睡,直到第二天清晨,被一串号角声惊醒。

      他看看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亲兵来报说已经到了边关部队早起操练的时辰,刚才的号角声就是叫起的。他赶忙也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顶盔贯甲,来到盐州城外的兵营校场。

      出门前,几名亲兵又将王后送来的貂裘披在他身上,但是到了校场,他看见所有兵将都立在寒风里,脚下是埋到踝骨的积雪,身上只有一层铁甲,却全部一动不动,甚至连姿态神情都一般无二。北风吹起树枝上的积雪,雪粒像狂沙般刮到脸上,睫毛上附着了一层寒晶,他们也全都仿佛毫无察觉。

      元杰从马上跳下来,一眼望见了校场中雕塑般的队伍,他想了想,伸手将披在身上的貂裘解了下来,扔给身后的亲兵,那亲兵还想劝他再穿上,他却已经大步走进校场去了。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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