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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4章(补完) ...

  •   14

      回返盐州的路上,董彦没少了凑到元杰的跟前,对着他今天掏出来过的家伙问这问那,那根链子铁棍他尤其的喜欢,或者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耍起来威力无比,恨的是若耍不好便要打在自己身上,生疼。

      元杰耐心的给他讲自己马鞍子上鼓鼓囊囊的百宝袋中所装之物,方才一番比试,其实还并未将全部家伙拿出来,此刻他正将一件白铁打造的东西递给董彦。李放在一旁见了,也奇怪起来,这东西不是兵器,也看不出是什么,圆圆的有人脸那么大小。

      正在纳闷,董彦已经伸手接过来,扣在脸上,转身向后怪叫了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原来那竟是一副面具,可以用带子绑在头上,正面铸成鬼脸的样子,却又不全像是个鬼,又比平时画上的夜叉恶鬼凶恶狰狞百倍,虽是大白天见了,也会心里一惊。

      “这是干什么用的?”董彦摘下面具,反过来仔细打量着笑道:“殿下难道想学兰陵王?”

      元杰摇头道:“兰陵王只是一人用面具遮脸,我的手下人人都有面具呢!”说着回头招手,李思忠等侍卫以及随同元杰一起操练的士兵们便都从口袋中取出一副相同的面具,往脸上一扣,队伍中便仿佛立刻多出几十名妖怪似的。

      李放随手拿过一个面具来,细细看去,这副假脸上半截是怒目的兽面,下半截是恶鬼的獠牙,铸得相当逼真可怖,便说道:“殿下想必是要用来吓唬敌人的吧?契丹人崇鬼尚神,虽说个个彪悍勇武,可是碰上了鬼怪也要害怕的!”

      元杰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但当他和李放并肩同行的时候,却悄悄说道:“最初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我父王曾经养了一些死士,个个黑衣鬼面,身手不凡,我小时候瞧着就很羡慕的。”

      李放大笑道:“那么今后殿下也要让手下的军士们带着面具作战了?”

      元杰认真道:“我父王的死士,面具是木头的,那只是为了遮脸,我这面具可是生铁打的,若有弩箭兵器砍在脸上,也能当盾牌用呢!不信可以试试!”

      说着,他抽出随身的短刀,往李放手上的面具砍去,用了很大力气,只听“当”的一声,面具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果然未损一毛。李放笑着点点头道:“遇上风沙天气,还可以遮风避雨,要是夜袭敌营,这面具的用途就更妙了,光是上百张鬼脸就先把人唬住了!”

      元杰忙说:“我原先就是这么想的,既然有这么多用途,又好看,干脆就每人都带一个。”

      董彦本来在旁边刚捧起水壶喝了口水,听见这话立刻喷了出来,咳嗽着大笑:“这也能叫好看啊!”原本在一旁不吭声的邓其芳忽然捅了捅他,说道:“是比你好看!”他这才不言语了。

      李放笑过一阵子,又重归正题:“殿下所挑的二百人如今都操练得差不多了吧?”

      元杰道:“你只看我刚才如何克敌制胜的,其他人比我强的多得是。”

      李放道:“那么日后殿下打算如何分派他们?”

      元杰想了想道:“我只盼着日后别打仗,若打起来,自然可以以一当十,有什么艰难危险的任务,也尽可以交给他们去做。这些人都能逢山上山,遇水渡水,做探子也使得,做先锋也使得。”

      李放饶有兴味的捻捻胡须:“殿下这么一说,日后想必许多不可能的事,也可以令他们去做了。”

      元杰点头:“正是此意,我来了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在想,若说能够指挥整个盐州的守军,还不够资格,但是率领这么二百多人,总绰绰有余了。”

      他们谈论兵法将略,不觉脚下路程尽逝,眨眼功夫盐州已在面前。众人今天算是从城外高高兴兴玩耍了归来,本来愉快惬意得很,刚刚进城就听见有争吵嚎哭的声音。李放皱了皱眉头,循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是外城城墙边的一群羌人役夫,分成两队,相互怒目而视,口出恶言,虽听不懂说的什么,但看那架势和口气,必定吵得正凶。

      董彦快人快语,看着那边热闹非凡,嘴边的话就已经出口:“这些蛮子真是有意思,明明每天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哪儿来的力气跟自己人吵?”

      邓其芳在他身边,伸手拽了他一把,说道:“你站远一点吧,当心他们真的动起手来,铁家伙飞过来砸你的头!”

      董彦却笑嘻嘻的说道:“我去向殿下借个面具来,就不怕了!”一句话说得大伙都笑了。

      然而那边羌人越吵越凶,真的仿佛立刻就要动手的样子。李放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元杰忍不住低声说道:“他们的头人哪儿去了,出了事也不来管?”

      李放这才回答:“阿泽现在恐怕正领着人在西面修城墙呢,从那里到这里也不近了,一时之间怎么能得到消息。”

      元杰听了,大感意外,最近一个多月由于专心带人操练,也未留心羌人的事情,如今竟然发现那队足可以抵得上一只精锐骑兵的羌人,被勒令去加筑城墙,很是吃惊。“这是谁的主意?”

      董彦耳朵尖嘴又快,立刻说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阎罗王的主意!”李放瞪了他一眼,他才闭嘴。

      “阎罗王”是将军王昌的绰号,当然这绰号大伙只有背着他才敢提,元杰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自持身份,不能随便这样说,惟有董彦不识天高地厚的性子,才敢乱嚷嚷。然而这件事情也足够令人不平乃至气愤了,以至平日忠厚寡言的邓其芳也忍不住说道:“自从羌人马队调到阎罗王的麾下,就没少被欺负,今天这里不好,明天那个人出了差错,前些日子刺史大人派他监工加固城墙,他嫌干得慢,就把马队都派去做苦力了。”

      他这么一说,董彦又忍不住了,故意反着说道:“这哪儿能算是欺负人,留在城内干活,总比出去跟契丹人打仗的强,起码死不了人嘛!”

      邓其芳道:“昨天就有个人从城墙上掉下来摔死了,阎罗王屁也没放,只让就地埋了,不许声张呢。”

      董彦奇道:“这事我们怎么都没听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邓其芳被问得语塞,脸上有些发红,带着些愠怒望着董彦道:“董猴子你到底是哪头儿的?!”

      此刻李放和元杰却都听明白了董彦的言外之意,羌人族内之事,既然没有公布给外人知道,那必定是自己人走漏了风声,而那个人自然也不难猜测,与邓其芳要好的某个羌人还能是谁呢?

      这又正好提醒了李放某件事情,他侧头看了看元杰,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问了一句:“殿下,上次我跟您说的那件事……如何了?”

      元杰心里明明知道他所指为何,却不置可否的说道:“我还没有决定。”脸上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似在思索,又似是根本没把李放的话放在心上。

      李放自此便认为王子殿下彻底无心去管陈寡妇的事了,但他并没太大失望,本来这不是元杰分内之事,管了是人情,不管是本分,无可厚非,于是丢开不想。只岔开话题,高声叫董彦住口,不要无端惹是生非。

      董彦见养父真的有些生气了,再不敢多言,只得乖乖跟着李放等人从另一个方向回返营房。只是边走边小声嘀咕:“说说也不成,那阎罗王但凡做了一件好事,我也不这么说他……”

      邓其芳告诫他道:“你说了阎罗王就能卷铺盖滚蛋?”

      董彦道:“要真是这样,就是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要说呢!”忽然斜眼看了看正在与李放分道扬镳的元杰,说道:“王子殿下也不像原先那么爱管闲事了,按理说他不该怕阎罗王那个小人啊!”

      邓其芳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你就是个一根筋,人家管了闲事惹了麻烦,你给担着不成?这种没头脑的话以后少说!”

      他们在这里嘀咕,却不提防走在左近的李思忠听了个满耳。等到与李放的队伍彻底分开之后,李思忠才走到元杰的身旁,若有意若无意的说道:“殿下今天怎么没去问问羌人的事?”

      元杰一愣,继而说道:“现在羌人都归王将军管,我说不上话,既然管不了,问也没用。”

      李思忠若有所思道:“可是我记得从前即便管不了,殿下也要想办法的。”

      这话带着玩笑的口气,随口一说,元杰却把脸一沉,说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这一年多没少了劝我要忍耐要看开,凡事都要大而化之,不平都是人家的不平,我自己只要没事就好了,再说,我不也在落难,还有什么能力去帮别人?”

      他这一通话将李思忠噎得哑口无言,深恨自己多嘴招来一顿抢白,但他又忽而感到不能就此住口,不然日后主人还会以此来讥刺自己的逆耳忠言,于是低头道:“殿下能够明白这个道理,那是再好不过了。属下所说,句句发自肺腑,只是盼着殿下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将来回到京城,好对得起王后的重托!”

      李思忠自从跟随元杰流放以来,并不十分敢提到王后,今天这样说,显然有一种死谏的味道。元杰听到“王后”两个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压了两下还是压下去了,仍旧做出平静的口气说道:“我就是念着母后,才决心不再管任何人的闲事,以后你可以放心了。”

      说着,已经回到刺史府旁的小院,元杰一进门,还来不及脱掉身上的军衣,侍卫肖奇南已经匆匆忙忙闯进来,行礼后说道:“殿下,陈大嫂今天又到那个西域胡商的铺子里去了,在里面呆了一个多时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没见买东西,回来之后就只在厨房做饭,我一直假装和她闲聊,帮忙劈柴烧火,到底也没发现什么!”

      元杰一边卸去身上的软甲,一边吩咐李思忠道:“你去打听一下那个胡商的底细吧,这其中一定有事!”

      李思忠叹口气道:“殿下不是说了,不再管闲事吗?”

      元杰冷笑道:“这怎么是闲事?如果那陈寡妇买了毒药放在咱们的饭菜里,也是闲事了?”

      李思忠知道元杰曾经受到李放所托遣走陈寡妇一事,却不明白为何要这么麻烦,派人监视一个厨娘。然而面对主人的命令,不得不从,只好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寻找那个西域胡商去了。

      剩下了肖奇南,并不离开,而是请示道:“殿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元杰想了想道:“要不明天你别在她跟前看着,暗中监视一天,有你在她也不敢做什么,你别让她发现,悄悄跟着,说不定就能见分晓。”

      肖奇南点头,却又不解的说道:“可是属下总觉得陈大嫂不是什么坏人,她不会害咱们吧?”

      元杰摇头:“我不怕她会害咱们,李老将军说得对,只怕她会害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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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轮到元杰带人巡夜值守,傍晚时分便要出门,领了令牌点人出发,李思忠等侍卫自然也和往常一样紧紧跟随,唯有肖奇南,只是跟着走到小街拐角处,看到元杰回头向自己使个眼色,便悄悄闪身,进了一条岔路,再从僻静之路折返回去,小心翼翼绕到刺史衙门后院附近,隐身于暗处一条小巷子中,向着对面张望。

      他已经奉元杰的命令监视陈寡妇好几天了,由于肖奇南与陈寡妇的亡夫算是同乡,自打来了便比旁人有多一些话说,显得亲近,每天“嫂子、嫂子”的叫个不停,因此让他来做这件事情,即便被发现也不会引起怀疑。

      然而肖奇南并不太相信王子殿下的判断,直到三天前,他发现了陈寡妇与一名来自西域的胡商有些瓜葛,常去城西铺子中一坐就是半天,他这才警觉起来,又改贴身监视为暗地跟踪,就这样跟了两天,果然在这一天晚上有了些发现。

      入夜不久,还不到城中人们灭灯入睡的时分,此时衙门后院的小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蹲在对面黑暗角落中的肖奇南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陈寡妇那熟悉的身影从门缝中敏捷的闪出来,手中不知道抱了什么,鼓鼓囊囊的,由于距离和光线的关系看不清楚。

      他忽然有些紧张,看到陈寡妇四下环视,确定安静无人之后,往东边走下去了,他便也立刻从藏身之处跳出来,蹑手蹑脚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正在城关西侧带人巡逻的元杰对此毫不知情。他正站在城门楼子上,扶着刚刚加固加高了许多的垛子眺望远方。李放站在他身边,二人自从傍晚时分在城门下面相遇就一直聊到现在,被主人吩咐站的远远的李思忠即便如何伸长了耳朵,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李放没有穿盔甲,手里捧着一只袋子,碰上元杰的时候,满面春风的,一问他,这才知道,原来下午来了驿差,带来许多书信包裹,盐州因为地处偏远,驿马差不多几个月才来一次,家书显得尤其珍贵。大多数的士兵并不识字,因此常常没有书信,只有一些包裹,多是家中捎来的衣服鞋袜,李放家中常来书信,这次却在书信的同时带来一大袋子的东西,拆开一看,原来是他家的一些土物,多是吃的,董彦嘴馋,先抢了许多去,而后大伙闻风而至,因李放素来不穿盔甲时是个最好脾气,不到一刻工夫,已经差不多分完了。

      他只留下一份,装在袋子里,想给元杰送去,不想在城门处碰上,顺势就拱手相送。元杰也很奇怪,他听说过,李放家中并无其他亲人,只有一个出嫁的女儿,平日书信都只是普通的平安之语,从没捎过东西,今天见他兴冲冲捧了东西送来,不免好奇,问道:“李将军怎么这么高兴?”

      李放笑得脸上皱纹都在跳似的,答道:“今天下午收到家信了,我家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有六斤多沉呢,女婿家捎来这些东西,是报喜的!”

      元杰从没见他乐得如此开怀,不禁还有些好笑,连忙道喜,又满怀新鲜的翻看袋子中的东西,问这问那,情绪很高。然而跟在一旁的董彦,笑嘻嘻的凑过来,似乎还没吃够,想要继续从王子殿下这里打点秋风,一边伸手一边说:“我当舅舅了!”当下掏出一枚松果,嘴歪眼斜的啃了又啃,掰下几粒松子,想也不想就说:“殿下怎么不派人去驿差那里,今天来了好多书信呢!”

      他吃得高兴,简直有些得意忘形,话没说完,就被李思忠狠狠的瞪了一眼,这才明白过来,扁扁嘴不作声了。而元杰愣了一下,脸上很快的划过一丝阴郁,快得令人不易察觉,笑笑说道:“若是有我的信,也一定是父王的诏书,那岂是驿差能带的东西,刺史大人也早就上赶着送来了,何必派人去取。”

      董彦听了,也不细琢磨含义,点头道“有道理”,继续吃他的东西。元杰则大方的将袋子留给他,转身上城楼去了。

      走上城头,发现原来李放也跟了来,现在老头子浑身的喜气才消散开,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此刻天色差不多黑了,城外一片寂静。晚风吹来,说不出的凉爽惬意。李放收敛起刚得了外孙的喜悦,发现元杰脸上有些哀伤的神色,若在往日,他是断然不敢去触及的,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说道:“我记得,殿下自从来到盐州,还从未收到过书信。”

      元杰望着远方,点头说道:“是,也没有父王的诏书。”但他没有说,即便是偶尔的谕旨中,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

      李放说道:“我们平常人家,没有书信也是好事情,一般有了急事祸事才会浪费笔墨写信过来,平安的话,自然没什么可写了。”

      元杰知道他想要安慰自己,转身一笑:“父王一定是很忙,无暇顾及,王宫之内又向来是非最多,母后也不会想让我知道的。”

      李放见他神情落寞,叹气道:“人人都说富贵莫过帝王家,若不是亲眼见到,也不会相信王子殿下金枝玉叶,也有这么多烦恼。”

      元杰听了,明知李放并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以事而发感慨,说道:“我没有那么多烦恼,只有一个最大的烦恼,却是无论如何解决不掉的。”然而不等李放接下话茬,便故意率先变了话题,问道:“李老将军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李放也不介意他岔开话题,听到这个问题,眯起眼睛,想了又想:“呵,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五年,还是十年,反正我女儿出嫁已经快五年了,当年她从这里跟着丈夫回老家时还只有十九岁呢。”他迷离的目光里仿佛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但是旁人却分辨不清那些往事的酸甜苦辣。

      “没有想过卸甲归田吗?”元杰追问道。

      “想是想过,不过我最清楚我自己,离开了边关,回家去还不就是个整天吃饭什么也不会做的老废物么?那时候连邻居家的狗都可以随便冲我叫,让人知道这老头从前是个领兵作战的将军,还有谁会信啊?”

      李放说着说着,自己先被自己逗乐了,他此刻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长袍,除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已是老态毕露。元杰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半生戎马靠刀剑得到天下的君主,在卸去盔甲和盛装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一副样子,尽管他从来尽量不会在群臣甚至妻儿面前露出半分颓态,但元杰觉得,在明亮的宫灯下,只要距离足够近,便会发现父王眼角和额头堆垒着十分可怕的皱纹,苍老得不能辨认。

      从前,只要他看到或者想到这些,心中总会不免有些难过。但是现在,却有一丝柔情涌了出来,他想到,如果自己的父王有一天也可以像李放这样变成一个会说笑话的老头子,也许他会更高兴。

      就这样,这天晚上元杰忘记了自己应当在城下巡逻的本职,只是放任手下的士兵们自行绕城巡视,而他自己则靠在城头,和李放聊个痛快。他第一次发现李放原来并不是个寡言的人,相反地,李放十分健谈,并且见识广博,天南海北长城内外,许多事和许多话都是他没听说过的,后来讲到与契丹作战的这二十多年经验战绩,元杰便更加着迷,没察觉时间飞快溜走了。

      等到李思忠走过来打搅了他们的谈话,他这才发现,已经快到子夜时分了。李思忠捧了件斗篷,借口为主人加衣,使了个眼色,元杰便明白有事不便名言,于是装出恍然大悟天色很晚的样子,跟李放告辞,匆匆下了城楼,巡逻去了。

      看着李放不疑有他,安然打道回府之后,元杰这才停下脚步,问李思忠有什么事情。李思忠立即凑到他近前,低声说:“肖奇南来了。”

      元杰一惊,这说明跟踪陈寡妇的事情有了进展,连忙安排手下士兵继续巡逻,一边暗暗回到自己的住所,果见肖奇南站在房内,陈寡妇就在他身边,容颜失色,不停地发抖。

      桌上放着一只粗布包袱,包袱皮被打开了,里面满满的都是衣服,然而奇怪的是,这若是陈寡妇之物,里面除了她平日所穿之外,竟然还有好几件男子的衣服。

      元杰将陈寡妇和她面前的包袱扫视了一下,并不说话,而是在椅子中坐下,问肖奇南事情的来龙去脉。肖奇南便说道:“我今晚就在刺史衙门后院附近埋伏着,梆子一响她就从里面出来了,抱着这个包袱往东面城门走,那里有个废牲口棚子,平常没人去,我跟着她走进去一看,原来那里有辆马车,车上有不少东西,都是衣服器皿什么的,像是要搬家似的。”

      肖奇南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瞟陈寡妇,仿佛在对她说“你就都如实说出来吧!”但是对方却低头不语,拳头把衣襟攥得紧紧的。

      元杰就坐在她的正对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让她觉得那里射出的目光冷冽犀利得能够穿透衣衫,直逼肌肤。“陈大嫂,”然而元杰还是学着旁人的口气叫她,没有半分不尊重,“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的话不多,却字字清楚的敲在地上,陈寡妇更加不敢抬头看他,仿佛这时候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模样。

      元杰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于是又转向李思忠道:“我叫你查那个西域胡商,有结果吗?”

      其实李思忠早就已经将访查所得告知主人,他明白此时这样说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于是答道:“属下问了那个胡商,他是往来中原回纥之间贩茶叶香料的,盐州城里那个铺子替他代卖一些从西域贩来的香料。”

      “那么陈大嫂去他那里,买了什么东西没有?”

      元杰这样问着李思忠,眼睛却仍旧盯着陈寡妇,对方听见他的话,身子一震,脸上顿时色如死灰。只听李思忠朗声道:“那个胡商说,陈大嫂向他买了一包特制的香料,还叮嘱不要告诉别人。”

      “那香料又有什么特别的?”

      “胡商说,那是古高昌国传下来的秘方,人吸了之后,不消片刻就会神志昏迷不省人事,陈大嫂买走的那一包,足够迷昏上百人了。”

      说到这里,元杰示意他停下来,然后又问陈寡妇:“陈大嫂,你买这种迷魂香来做什么?是想用在我的身上,还是给刺史大人一家用呢?”

      他说话看似平心静气,却冷冷的,面上没有表情。陈寡妇听了,战战兢兢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慌忙挪开目光,本来心中千回百转思索了不知多少个主意,如今听到王子殿下在怀疑自己要下毒害他,这是何等大罪,岂能不加辩解,便慌了,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要害殿下和刺史大人的意思!”

      “那么你这是要干什么?”元杰见她开口,立即追问道:“不光有迷魂香,还准备好了逃跑的东西,任谁都会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吧?”

      陈寡妇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要是不说实话,恐怕会被疑为要谋反行刺,况且周围全都是怒目而视的侍卫们,一个个腰悬佩剑,手按剑柄,仿佛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会上来将自己拿下,终于再也扛不住,低声说道:“我没有想要害人,谁也不想害……我只是,只是想要离开盐州……”

      “你要离开也很容易,何必这样偷偷摸摸呢?”

      “我……我不想自己一个人走……”

      说到这里,陈寡妇有些脸红,她骨子里虽是羌人那种直来直往的性情,然而一则身处汉人之中多年,又想到这话还牵扯上另一个人,不免又要犹豫。

      “那么你想要和谁一起走?”

      若在往日,元杰断不肯这样追问一个女人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陈寡妇始终张不开嘴说实话,因此他便毫不留情,操着追究到底的口气,冷冷的问道:“是不是邓其芳?”

      这话令李思忠等侍卫们也吃了一惊,觉得王子殿下今晚像是换了一个人,完全不似平日那般讷言。陈寡妇被说中了心事,羞愧难当,虽然没有点头称是,任谁也都看得出已是默认了。

      元杰便继续问:“你买来迷魂香,就是想要用在他身上吧?”陈寡妇不说话,他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这样会害了他吗?”

      听了后面这句,陈寡妇忽然猛地抬起头,大声说道:“我知道这样是害了他,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不想再和他偷偷摸摸了!我受够了!我要他和我一起走,到不打仗的地方去,我不要他当什么将军,他种地放羊我都跟着他,我就是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早晚有一天他出城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想让他死……”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喃喃不休的重复着类似的话,弄得侍卫们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很少见到女人在面前号啕大哭的。

      元杰皱着眉头,直到她渐渐止住了哭泣,这才说道:“但是邓其芳,他想不想和你一起走呢?”

      “他不想,他不想,所以我才想了这个办法,先把他迷昏了带出城去,等他明白过来,想回也回不去了……”

      元杰似乎是惋惜的叹了口气:“你不怕他生你的气吗?……你一点也不明白他啊。”

      然而陈寡妇抽泣着又说道:“我明白!可我就是不想由着他去!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你们……你们瞧不起我的族人,也瞧不起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屋子里随即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陈寡妇始终在流眼泪,只是不再发出声音,默默地用手抹去,李思忠紧张的看着主人,完全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待会儿会做什么决定。

      远远的城头又有梆子声响,夜已深了,这边小院里的灯火如果还不熄灭,便会引起注意。元杰命令其它侍卫们都退下去休息,只剩下李思忠和肖奇南在屋里。他又想了想,这才郑重对陈寡妇说道:“本来我应该把你交给刺史大人处置,但是那样一来,你和邓其芳的事情一定会被公之于众。不过幸好今天晚上肖奇南抓住你并没有旁人看到,你走吧。”

      陈寡妇惊讶的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继续说道:“我要你离开盐州,到邓其芳找不到的地方,我会对他说你跟着刺史夫人的家人回老家去了,他就不会知道你干的这些事。”

      说完,他示意肖奇南将那包袱收拾好递还给她,陈寡妇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抱着包袱踌躇着。肖奇南侧身送她出门,她才有些不情愿的朝门外走去。

      然而元杰又在她背后补充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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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贯彻愚公的精神.........挥铲ing [s: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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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驿马离开盐州,带了这里的书信各地去送。负责送信的驿差往来附近几个州府许多年了,当地人大都认识他,他每次从盐州出发必定在凌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因为要到达下一个驿站,起码要跑上一天。

      这天驿差还是像往日那样备好干粮水壶,牵马出城,半路上却见李放单人独骑追了上来,没穿盔甲,手中拎着一只袋子。驿差急忙打招呼,问有什么事情交待。

      李放笑呵呵赶上来,递给他那只口袋,说道:“这是捎给我家女儿女婿的,跟胡商们买的一些玩意儿,中原不多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罐子,举着说道:“这里面是一朵雪莲,麻烦兄弟你好好保管!”驿差连连点头,迭声说放心,李放又似还不放心,又掏出一只小布袋子,说道:“你要是从我老家路过,千万亲自去一趟,告诉我女儿女婿,这里面是给小外孙子的满月礼,等你下次来,我请你喝葡萄酒!”

      驿差没见过李放这副婆妈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便故意说道:“老将军这口袋里还有什么东西,不如咱们一边走,您一边跟我交代得好!”

      然而李放却还真的心血来潮,一拍大腿说道:“那也好,我这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正要拜托小兄弟你多多照管呢!来来,你一件一件都看看吧!”

      他们便下马步行,翻看口袋中的东西,又聊了许多闲话,不知不觉走出很远,前面已经看见苦水河的支流,李放这才意识到离城许久,该回去了,刚要道别,那驿差却忽然指着河水说道:“老将军快看,那河边的是谁?”

      李放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河岸边有棵老树,树上拴着几匹马,有几个打扮熟悉的年轻人正在树下徘徊,而距离那树大概十几步的地方,有个年轻人,面对河水,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由于距离甚远,看不太清楚。

      驿差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终于将信将疑道:“那个不会是……王子殿下吧?”

      李放早已认出河边的人是元杰,微微点头说道:“是他。”

      “这么一大清早的,太阳还没出来呢,他在这里干什么?”

      “王子殿下的怪毛病,每隔一段日子,他都会大清早的到河边来,我从前看到过好几次了。”

      “咦,他扔在河里的是什么?”

      “也许是书信吧。”

      “书信?”驿差讶然不解,“有书信就应该交给我带走啊,扔到河里怎么能行?”

      李放却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他觉得你没办法把他的信带到收信人手里。”

      驿差听了半信半疑,说道:“这可没道理了,即便是要递进宫里的书信,要想从盐州出去,也必定要经过我的手啊?除了这一途,还能有什么方法送出信去?”

      李放却一笑,示意他不用认真,又提醒他时间不早,该上路了,这驿差才辞别上马而去。马蹄声惊动了河岸边的元杰,他抬头望了一眼这边,李放早已躲到僻静的路上,径自回城去了。所以他只看到驿差骑马飞奔而过,马鞍子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几只口袋,他看得出神,不留神吹来一阵晨风,将他手中的两张素笺吹落到河里去了。

      他下意识的还要去抓,抓了个空,素笺落进水中,上面的墨字很快便洇湿模糊,漂离开来,风江河水吹着往下游流去,笺纸和一缕缕的墨色就随着流水越漂越远,正好和那驿马的方向是一样的。

      这时天光已大亮了,只是由于阴天,没有太阳,与傍晚没什么区别。元杰看着那两张白纸随水流漂得不见了,才转身离去,招呼侍卫们回城。

      路上李思忠悄悄告诉他:“我刚才好像看见李老将军骑马从那条路上过去了!”

      元杰并没表示什么,只说:“这几天邓其芳有没有起疑心?”

      李思忠道:“应该是没有,还和往常一样。就是陈寡妇刚走的那一天,他跟丢了魂似的,找了好几个刺史府的人问,把人家都问疑心了,这才作罢。”

      “他再疑心,也不会丢下这里去找人的,何况最近契丹人又有大举来袭的迹象,邓其芳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

      李思忠只有唯唯称是,想要劝主人今后不要再管这样的事的话,却没敢出口。一行几人回到盐州,先去刺史衙门看探马带回来的情报,王昌由于被派去监工加筑城墙,不在这里,众人也乐得没有这个糊涂虫跟着裹乱,谈论军情谈了很久才散。

      这一天晚上李放带人巡视外城,走到城西正碰上王昌带了两名亲兵,坐在角落里,指手画脚吆喝羌人役夫们跑东跑西,却并不是让他们干活,而是来来回回替他拿东西,有个十六岁的男孩子直挺挺的站在王昌身边,手中端着托盘,盘中是一只西域时兴式样的酒壶。

      王昌背对着李放走来的方向,两手支着大腿坐在一块皮褥子上,不时向那男孩要酒,男孩就必须弯腰低头,将托盘上的酒壶准确送到他手边,若是慢了一点或没有低头,两名亲兵抬手就在他头上敲一下。

      李放走近了,他腰间佩刀悬挂的铃环与盔甲碰撞发出脆响,提醒了王昌,这才收敛起坐姿,挥退那名男孩,皮笑肉不笑着跟李放打招呼。

      李放冷冷的和他寒暄,眼睛却望向正在加厚的城墙。此时天色黑暗,又没有月亮,只能靠几盏风灯来照明,城墙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根白羽毛在晃动,还有数不清的碧眼卷发的汉子们,默默地在不远处摔打泥块,传递砖坯,动作笨拙得好笑,然而若他们是在马上,那实在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王昌不冷不热地终于送走了李放,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老头子还会经过这里,夜越来越深,今天本来是要筑好十丈长的城墙的,但仔细量量显然还差不少,他的火气上来了,命人将羌人的首领叫到自己跟前来。

      阿泽满面泥尘的走进王昌监工时避风用的小屋,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被呼来唤去,即使还有些怒意,也不似先时那般昂头挺胸。王昌命人关上屋门,小屋就变得更加狭小,仿佛只能容纳他们两人似的。

      王昌本来坐着喝酒,然而看到面前的阿泽,身上衣服由于干活而扯得松松垮垮,裸露着手臂和胸脯,混合了汗水的泥土在微黑的皮肤上蜿蜒纵横,虽然看上去有点脏,却显得丰盈饱满。她站在王昌跟前,王昌的视线就只及她的脖子,而那目光很久才向上挪开。

      “你们干活干得太慢了!”他冷冷的说。

      “我们不是畜牲,畜牲也要休息和吃草!”

      “那我也可以不催你们干。”王昌站了起来,这下子他和她相隔只有寸许的距离了,阿泽很快向后退了一步,不然一定鼻尖碰鼻尖。“只要你听我的话……”

      阿泽这时候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王昌面前是个女人。兵营里虽然没有女人,但盐州也有官妓,王昌只是把那几间小木屋逛了无数次,那里女人的名字他听都听恶心了。阿泽却不同,她平日是个男人见了都会让三分的蛮女,王昌以前从没想到过她,然而今天晚上他忽然来了兴致,而且他很肯定这个蛮女不敢反抗,或者说,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
      元杰正在和邓其芳董彦等人商量再往什么地方派探子的事情,忽然听见城门那边有些嘈杂,便匆匆赶了过来。王昌独占的那间小木屋的屋门不知被谁撞了下来,躺在地上,而它的主人,正在一群亲兵的包围下,鬼哭狼嚎。兵丁们看见王子出现,纷纷行礼,元杰这才看清,王昌的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血肉模糊的一片,像是被什么野兽咬了一口,伤口周围留有清晰的牙印,低头看去,地上果然真的有一块人肉状之物。

      李放也闻声赶来,抓住在场的士兵究问缘由,但是所有士兵都说没有看见,王昌突然从小屋里闯出来,就已经血流如注了。再问王昌,他惨叫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停了嘴,所有人都听见他一边叫唤一边在咒骂蛮子骚货等话,然而当他看到元杰和李放四只冰冷的眼睛,又忽而泰然自若的告诉他们,刚才是被一只狗咬了肩膀,那狗已经跑了。

      元杰放眼看看四周,羌人们有的站在墙垛子上,有的站在泥水滩里,似乎真的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忽然发现本来应该在这里的某个人踪影全无,而那扇倒塌的木门底下,露出了一点点白色。

      当李放还在盘问在场人等的时候,元杰已经朝着羌人所居的方向走去,手指间捏着一根沾染了污泥的白羽毛。

      他走得很快,袍子下摆在风里猎猎作响。李思忠等人紧跟其后,他们自然也猜到方才是谁咬伤了王昌,但却并不明白起因。

      阿泽和马队就住在役夫们居住的那条街另一侧,元杰还没有走到那里,便听见一阵阵刺耳的叫嚷和惨叫。他迷惑的走过去,正看到阿泽高举着一条鞭子抽打着她的老仆人雅里,老雅里佝偻的身子已经给她抽得倒在地上,她便拔腿要走,又被雅里伸手死死抱住,于是她又挥动鞭子,用力抽他,两个人嘴里都在喊着胡语,听不太懂。

      元杰见状,本欲上前阻拦,却发现阿泽的衣服被撕开了好几条,胸前差不多全都裸露出来了,然而他此刻根本无心在意那个,因为他看得很清楚,阿泽的嘴角淌着两条血痕,面目狰狞,像是吃人的怪兽。他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却不知道将那个快要发疯的姑娘拦下来之后,要怎么处置。如果可以的话,他会转身去一刀把王昌给结果了,绝不用第二刀,然而此刻他身体里的血已经不会在一瞬间冲到脑门了。

      有几个羌人从城墙那边冲过来,他们分别上前抱住了发狂的阿泽和雅里,试图将他们分开,然而阿泽仿佛失去了理智似的,仍旧举着鞭子要打,丝毫不肯罢休。羌人们使劲抱住她,也挡不住她的那一股子蛮力,他们又高声喊叫一句话,不停的叫,试图能让她清醒过来。

      元杰虽不懂胡语,但很简单的还是能够明白,羌人们在阿泽耳边大叫了无数遍之后,他才听清楚,他们在喊:“不要打了!他是你阿爸啊——!”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直到羌人们越聚越多,一同扑上去想要压住发狂的姑娘,他才真的能够确定。但是阿泽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仍旧还是不停的要摆脱他们,把鞭子朝雅里那里扔过去,声嘶力竭的喊。他这才挥了挥手,告诉李思忠:“你去,把她给我拉开!”

      (第14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14章(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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