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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二章(完整) ...

  •   李放的住处就在他所统管的左翼营盘角落里,屋子外面有两行用土坯垒起来的矮墙,权充算是个院子。其实只要说话声大些,墙外经过的人都可以听见,只是由于李放治下严厉又为人正直,没有人敢靠近这里来偷听,也没有这个必要。

      然而今天的情形却很不同,董彦像只没尾巴的猴子般,鬼鬼祟祟趴在墙边,把耳朵靠近木门的缝隙,一边朝里看,一边侧耳倾听。

      门缝中只能看到斜坐在碾子墩上的李放,捏着酒壶,用手指捋着下巴上的青须。他对面的元杰此刻应该是恰好坐在碾盘上,只是由于门缝实在太小,看不真切。

      这里的兵营本是从民居改过来的,二十多年来,一应杂物都搬了个干净,只剩下这方碾具,一则太重,二则也没其它地方放,又是坏的,搬出去无法使用,李放到后,吩咐留下来,正好省去置办桌椅板凳了,凡是来了客人,一律碾盘上就座,正所谓“又宽敞又凉快”,即便是王子殿下来了,也只有入乡随俗。

      元杰坐在碾盘上,宽大的袍子四散摊开来,不但不显得滑稽,反而还有种洒脱之态,他手中也捏着一只酒壶,只是这只酒壶里只有半壶酒,轻轻一晃,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把鼻子凑到酒壶的口,闻了闻:“老将军,你不会是又掺水了吧?”

      李放下巴上的胡须抖了抖,一本正色道:“那怎么能,欺瞒殿下的事,我可不敢做!”

      说是这样说,却把目光故意挪开,忽而一眼望见小院子的木门,像是察觉到外面有人似的,顺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叫了声“哪儿来的野猴子!”

      石块砸在木门上,激起一阵尘土,门外偷听的董彦吓了一跳,来不及躲避,被尘土呛得咳嗽,急忙逃开,果真活象一只被烧了屁股的猴子。

      元杰听出是他的声音,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是把酒里掺水的茬给忘了。“老将军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

      李放听听门外的确是没人了,这才说道:“我还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了呢,董猴子这张快嘴,倒没先透露一点风声?”

      元杰想来想去,脑海里出现董彦那张拧眉眨眼的猴子脸,联想到了几天前从战场上回来时说的那番话,有些恍然大悟,却又不能十分确定。“不会是为了,刺史府的陈寡妇吧?”

      李放一笑,那神态显然是肯定了。“不为这事,也不能劳动殿下的大驾。”

      “这事恐怕不归我来管吧?”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邓其芳私下幽会陈寡妇的那种情形,他脸上反倒先红了一片,不由得猛喝了口酒。

      “唉——”李放却叹了口气,露出一丝忧色,“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你情我愿,这事儿就成了,邓其芳也不小了,快三十了还没娶呢,难得在这种地方也能碰上好姻缘,只不过,这些羌人啊……”

      元杰还是有些不解:“陈寡妇虽然是个羌人,可是她嫁到中原多年,说话打扮早就不是塞外蛮子那样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从前也许没关系,可是前些天出了那档子事,或许日后就有关系了。”李放眯着眼睛,忽而像个智者,“蛮子始终是蛮子,粗鲁未化,不懂得忠孝礼义,或许再有什么不满,便会揭竿而起,到那时候,身边有个羌人的媳妇,你叫邓其芳如何行事呢?”

      这话说得元杰心里一阵寒冷,虽然并不愿认同李放所言,但与白水川的羌人相处久了,他也知道,这些塞外胡人,性格直爽彪悍,高兴了怎么都成,若是有所怠慢,心中积累了怨恨,就真的会翻脸无情。他本来也很欣赏这种直来直往爱憎分明额性格,如今却陡然令他脖颈发凉。

      “那么这事该如何解决?”他心里也一直思忖着可能的办法,同时望着李放,等待答案。

      李放看着他,目不转睛道:“这事,也许需要殿下做一次恶人……”

      元杰一凛:“你说什么?”

      李放说道:“拆散姻缘说起来是件缺德之事,但是为免日后左右为难,也只好用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让那寡妇离开才好。”

      元杰听了,思索良久,很是为难。“看董彦叫我来时,他那一脸高兴的劲头,恐怕不会是盼着我去拆散那两人吧?”

      “那只猴子才活了多大,能有多远的见识!他眼里只看见自家兄弟,日后万一真的出了事,也能指望他吗?”

      董彦名为副将,实际上却是李放多年前收养的一个孤儿,只是军中不便父子相称,李放又从来不会徇私,因此元杰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们这层关系。此刻见李放提到董彦,全然是一副老父的口吻,不由得有些感慨,他自小生长在王宫,父亲是一国之君,平日几乎很少见面,见了面就更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先问功课后问武艺,有错便罚,有功便赏,却从来没有像这样说过话。记得小时候母后也曾经叫自己“小猴子”的,父王看见自己淘气,却只是板下脸,反复强调“身为王子,要做天下少年之表率”云云。

      他又出神了,李放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不愿意,便继续道:“殿下如果实在为难,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来来来,喝酒要紧!”

      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的晃了晃手中酒壶:“两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不如多叫几个人来。”

      李放笑道:“现在可是契丹人最猖獗的时候,哪儿能都去喝酒,城门谁来把守?”

      元杰说道:“我记得这半个月,该是王将军轮值,有他在你怕什么?”

      李放却摆手道:“殿下,这话我还要问回去,有他在,难道你不怕么?”

      这话将元杰问得一愣。王昌是当朝中书侍郎的亲外甥,调任边关不过为了博得几年外任的资历,好回朝加官的,虽然确是将门之后,但武艺稀松缺谋少略,平日只爱勾结钻营,对战事从来敷衍了事,若没有李放十几年在盐州镇守,城池恐怕已不知丢了几回。因此元杰对李放的反问,自然无言以对,又想起上个月在白云堡,他在巡逻途中同时遭遇契丹马队,混战多时将敌人击退,却截获了不少被契丹人刚刚俘虏的本朝士兵,一问竟是王昌的部下,据他们说,这位喜欢打骂属下的主将一见大片烟尘便吓白了脸,连忙迭声喊着“撤退”,甚至不管脚下的路对不对,一溜烟逃进大黑山去了。

      等到元杰带着王昌那一部分残兵败将返回军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王昌才盔歪甲斜的回来,本来还想编造说自己如何以少敌多力战不支,猛然看见脱掉铠甲的元杰手中,握着自己丢失的佩刀,连忙不敢张嘴了,那一次连吴恒飞都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刻想起王昌的滑稽模样,元杰却不大笑得出来。“王昌这样的人,过几年说不定就可以回京城做兵部侍郎去了……”

      李放道:“他这个人,是庸才却无野心,做什么大官都没太大关系,只要他别在这里坏了边防大事就好!”

      元杰瞧他似乎是喝多了,脸颊发红,声音也高了起来,说道:“李将军,难道你不觉得委屈吗?”

      李放摇头道:“我一介武夫,顶多也只是个守城戍边的材料,能像现在这样,实在也该满足了……”他确是喝多了,身子摇晃着,用手拍着大腿,“再说,谁让我当初没有识人之明,拥错了君主,现在也只能做个降将,只盼着保全家人性命,对得起祖宗罢了。”

      元杰听了,只觉得凄凉,说道:“我还以为,你才是王昌平日挂在嘴边的那样忠君体国之臣。”

      李放大手一挥,笑着说道:“那些话都是留着给大王写贺表用的呀!我只是,做过一次降将,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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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不知不觉酒快喝完了,李放已经露出微醉的模样,元杰酒量虽浅,但他的那壶里掺了不少白水,喝得又慢,因此反而清醒得多。他估摸着李思忠找不到自己,一定会来这里,不想等了半天不见侍卫们人影,便故意说道:“李思忠他们也越发的放肆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想必是跑出城去玩了!”

      李放一笑,表示反对:“殿下要冤枉人也得捡个可信的,李兄弟从来都是围着殿下团团转,哪里会玩得不见踪影,这时候都不露面,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元杰又故意道:“不是李思忠,那一定是肖奇南,那小子最爱玩,必定是他带头去玩了!”

      李放醉酒,有些不能拐弯,只当元杰真的生气了,连忙说道:“行了行了,殿下不必胡猜了,你那十二名侍卫干系重大,怎么会全都离开,是董彦那猴子的主意,将李思忠他们拉去喝酒,好腾出空来,我就可以与殿下说说邓其芳的事!”说罢一指小院后面,灯火通明之处:“照着董彦和邓其芳的性子,是一定要灌醉几个才肯罢休的哩!”

      元杰见他说了实话,便也不继续追究了,说道:“既然这样,董猴子知道将军反而求我赶走陈寡妇,不会翻脸吗?”

      李放说道:“那也没办法,这孩子心眼是好,却单纯莽撞,不能任大事,他要气也只能由他!”

      话题似乎又要回到如何处置陈寡妇上面,元杰现在还想不出办法,只有引开话题道:“最近契丹兵马活动频繁,是不是将有大举进攻之意?”

      说到战事李放果然又来劲了,喝光最后一口酒,抹抹嘴道:“这很难说,契丹人二十多年来一直想要突破五原这座关口南下,亏得盐州军民合力抵御才始终未曾得逞,但是狼子野心,从不曾善罢甘休,上一次大举进犯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期间他们也曾经想要从别处破关,今年却不知道是否又调转方向,转攻盐州。”

      “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可有消息?”

      “派出去的十个人,到现在还没见一个回来,我这几天也在琢磨,是否应该继续派人出关去打探。”

      元杰从李放眼中看到了一丝浅浅的忧虑,他立刻明白了,这一年入夏以来,契丹马队已经有数次骚扰边境村落,他也曾经有几次出城却敌,这时他再不像遭遇耶律涅鲁古那样狼狈应战,而是学会了观察地形,适时出击,但他也发现,契丹兵也不再是从前那种鲁莽悍勇的印象,而是同汉人军队一样懂得兵家要诀,着实不好对付。

      不过这似乎也并不能构成什么更大的隐忧,便上扬着语调说道:“除了打探,还要加紧操练才是,上次有几回与契丹人交手,我发现他们只是骑兵精锐,上马便如有神助,下了马之后,动起手来,跟咱们的人并无多大差别,我总在想,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训练些能骑射又能步战的兵?”

      李放对他的话大感兴趣,笑道:“契丹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骑射功夫自然像天生的一样,咱们的兵惯于跑路,骑马大多不行,就能练出蛮子那种马上本领来,也是少数人而已。”

      元杰想了想说:“人数少点倒也无妨,只要精壮能干,足能以一当十。况且,人数少正好可以不用引起敌军注意,勘察探路或者埋伏突袭都很方便。”

      李放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殿下近日与董猴子那帮人混得如此熟络,是不是看中了他部下的人?”

      元杰忽然给他拦截住话头,又被说破心思,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事还只是私下想想,没跟老将军商量,实在不该。”

      李放哈哈大笑道:“殿下怕是都跟他们讲好条件了吧?董猴子打死都不信这样能有什么大用,所以你们约定一个月后要来场较量!”

      “你,你怎么知道的?”元杰瞪大了眼睛,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哈哈,这还不简单,董猴子在我面前说不过三句话,是一定要露马脚的,他心里要是能藏住什么秘密,那才是我白养了他这许多年!”

      想一想也有道理,董彦那种上蹿下跳的性子,有什么事情,李放怎能不一眼便看出来。元杰觉得也不必掩藏什么,说道:“既然这样,老将军是站在哪一边的?”

      李放捻着胡子道:“照理说殿下尊贵,我理应倒戈,可是董猴子又像我儿子一样,没道理不信任他……”一副为难的样子。

      元杰却偏要追问:“抛开这些身份眷属的关系不提,只说实力,将军觉得谁会获胜?”

      “那也……只有一个月之后才能分晓了。”李放打个哈哈,故意避而不谈,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说不准,还是心底里觉得元杰没有胜算,碍于面子不能说破。

      元杰问不出来,不免扫兴,看看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李放派人去将李思忠等侍卫们请了来,果然见到最年轻的肖奇南给灌得晕头转向,站也站不稳了,立刻板起脸来训斥董彦。

      然而董彦并不害怕,因为元杰见到部下失态不但不生气,反而也忍俊不禁,笑得好不痛快,便假装没听见李放的责骂。

      李思忠不曾喝多,急忙招呼同伴上前将主人簇拥起来,一起往回走。元杰本来心情不错,却在路过白天问斩两名羌人的那条街道上,看见他们的头人姑娘阿泽,站在街边找什么东西,一边找一边厉声责骂老仆雅里,声音出奇的尖锐刺耳。

      “怎么会找不到!让你办点什么事都办砸,真是废物一个!”

      元杰看了一会儿,刚才的那点好心情都跑没影了,虽然明白阿泽一定是在为受了委屈一事而发泄出气,却总觉得她拿着自己的老仆出气实在不太应该。那老仆雅里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他不免叹气,同时想道,或许李放是对的,羌人毕竟是羌人,他们身上或许都流着那股子野蛮未化的血,随时都会做出蠢事来。

      于是,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开始盘算,要如何处理陈寡妇的事情。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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