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执》落尘寰

3、叁

　　“你不可以闭上眼睛。”陈医生的声音异常坚定，从房间的一个角落划到另一个角落。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空洞的，惊恐的眼睛。
　　偌大的琴房里，只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陈医生从后面捉住她颤抖的双手。
　　“琴键……琴键，它们都飞过来了。”
　　“它们真的是琴键么？”
　　她摇了摇头，想看清楚眼前的那些纷乱的黑色物体。“是音符，像箭一样快，一样锋利。”
　　“那就让它们飞过来吧。”陈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降临。
　　陈医生消失了。
　　天空之下，她的手被紧紧地绑在黑色的藤架之上，动弹不得。
　　那些可怕的黑色箭雨，像得了命令一般向她这里聚集过来，一支箭，戳中了她的心口，她低下头，看着血液从心脏活泼泼的跳动中喷涌而出，又是一支，她的手臂开始不受指挥，然后是腿脚……她看着残缺不全的躯体，先是默默流泪，然后开始轻轻地抽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控诉，在挣扎。
　　“记得，我在你身后，你遭受的危险，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混乱的脑海里，这个声音压过了一切杂音。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坐在钢琴面前，手臂被紧紧握在陈医生手里，那双手像是被陈医生捏得过紧了一样迅速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然后断在黑色的钢琴上。
　　她觉得很冷，很痛。什么都看不见。
　　一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像之前一样被绑在104房的病床之上，空旷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她试着坐起身来。外面的走廊上，几个护士或站或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一声钟声的余响，在外面凝滞的空气里震颤，细若游丝的声音，如同琴弦。
　　医院里面灯火通明，想来外面天已经黑了。
　　“嘿，6点已过。”小护士俏皮地向护士长做了个握拳的手势，“我们下班咯。”外面走道的灯，熄了一半，护士们嘈杂的脚步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
　　她觉得莫名的冷，莫名的害怕，莫名的失落。空荡的墙壁上，隐隐地显现出一个人形，那人形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她向后蜷缩起来，把头埋到被子里。
　　钥匙在锁芯里转动，她在惊恐中抬起头，看到一片黑暗中呈现出着的一双哀伤的眼睛。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连心脏都抽痛起来。
　　“今天也一起弹钢琴吧。”
　　哀伤的眼睛，连同黑暗一起消失了，眼前是陈医生笑着和她招手。她愣了愣神，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开怀。“好。”甚至是有些开心地，她回答。然后便站起身来，也不管手上绑着病床，那病床撞在病室门口的墙上，碎了一地。陈医生拉住她的手向二楼跑去，她自己不小心被一级阶梯绊着，也像病床一样，被撞碎了一地。
　　不行，不能这样！她在心里呐喊。
　　没等她可以考虑更多，她已经被拉到钢琴面前。
　　“虽然我是学精神分析学的，但我从来不觉得人精神方面的问题是一种疾病，确切的说，在我眼里，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病人。”陈医生在键盘上敲出一段低沉的音符，像是暴风雨之前堆积漫天的乌云。“什么抗精神病药不过是让你反应迟缓的工具。他们都不懂，这些被所谓正常人关在枷锁之中飞速的灵魂，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灵魂。”他的双手，在低音区按下了一段低沉的旋律。
　　“这些令人惊叹的灵魂要是被真正释放出来，力量是惊人的，你可以自己感受一下。”
　　仿若魔咒，当李维烟把自己的双手摆上钢琴，瞬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娴熟地按下高音区的主旋律，给这段乐曲带来了新的力量。
　　“对，就是这样。”陈医生的声音融化在手中的旋律里。
　　同时融进乐曲的，还有很多很多。
　　她还记得道路尽头巨大的太阳，和那些不明原因的遗弃。
　　记得被自己捏得小手通红的孩子的哭声。
　　记得刚刚拿到手不一会就被自己砸得粉碎的储蓄罐。
　　记得自己饱胀到要破裂的肚子，和面前的一堆怎么也吃不完的食物。
　　记得被关在阴森空旷的食堂里，灰暗的桌台上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记得漫天飘舞着向自己摔过来的打印纸。
　　记得女孩子们之间放肆的调笑……
　　她的记忆，像喷泉一样不断浮现在她眼前，那些或大或小让她痛心到发抖的故事，不停地穿刺着她的心脏，着驱使着她的手越来越快。
　　那道路尽头的太阳，变成一片火海，将道路尽头填成一片火焰，
　　那小孩的手被捏断，新鲜的血液慢慢在眼前流干流尽，
　　她把碎裂的储蓄罐紧紧握在手心，鲜血从指缝中流淌下来。
　　暴怒的她端起装满食物的盘盒，将一盆饭菜整个扣在阿姨的头上。
　　她大声说“不是我要到食堂里面来的！放我出去！”然后整个食堂都在她的呐喊之下化为断壁残垣。
　　漫天飘舞的打印纸被撕成了冬天的雪花，在手中融化成一颗水珠，然后消散不见。
　　那调笑声传出的脖颈被她紧紧地握住，她听见那个女孩子因为窒息而发出的压抑的声音，然后她毫不留情地对着她的喉咙刺下去，一刀，又一刀。
　　弹奏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是满头大汗。
　　她还记得陈医生赞许地拍了拍手，那声音仿佛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与另外一种拍手声融为一体。
　　她的身体，好像重重地倒在地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记忆深处的掌声。
　　不，那个记忆深处的掌声，是虚伪的，懦弱的，现在陈医生给予的掌声，才是真实的。她心里这样想着，看着陈医生赞许的笑容，越靠越近。
　　她笑了，那笑声痴痴的，断断续续，汇聚成浅浅的抽泣。
　　“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但是我都懂，都能理解。你做得对。”陈医生低下头，梦呓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像水波一样荡了一个圈，消失不见。
　　陈医生拿出一只录音笔，按下开关，原先的旋律，就像暴风骤雨一般重现。
　　“你听到了么！你听到了么！”陈医生显得有些兴奋，“这就是奇迹，这就是你天赋的能力。所以，所以……”陈医生凑近了李维烟的面孔，“答应我，不要忘记那些过去。”
　　“不要忘记那些过去。”她神思恍惚地重复。
　　“我给你开的药，你都不要吃，它们对你没有好处。”陈医生微笑迷幻的影像，在她面前慢慢变得真实壮大起来。
　　“即使你降落到最深的地狱，我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