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王小团儿

45、第四十五回 如是无妄

　　好空。
　　在这一瞬间，师芸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了空落落的纯白。所有的意识都被抽离了那么些微的几秒钟，她整个人仿佛都漂浮起来了，没有痛楚，也没有感觉，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她似乎被从这个世界里剥离了出去，其他人，微生童，练九宁，甚至绘雪，都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意识模糊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觉出了舒坦。
　　但是当她抬头，看见咫尺之外的绘雪惊惶的脸、因恐惧而放大的瞳仁后，身体上的痛楚才突如其来地一齐发作，人也忽然从浮空重重摔到了现实。
　　她低下头，见到罗刹蛊的虫足已经将自己的身体从前胸到后背插了一个贯穿，眼前的怪兽身上已全是喷溅式的血花——她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对手的。
　　净玉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她的脸如今剩下的只有死灰般的颜色。不知为何师芸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掌门的最后一点生命已经随着刚才几声嘶哑的请求彻底自这个世上消失了。
　　杀了我。是她留下的最后的话吧。
　　“掌门……”师芸死死抓住面前的虫足，不允许它有再一次进击的可能。
　　这罗刹蛊大概也是强弩之末，虽然在净玉已彻底死去、控制了整个身体之后试图对师芸发起最后一次攻击，但却显然力不从心，即使对方已被伤得如此之重。
　　我要死了。这是师芸此刻脑海中冒起的唯一一个念头。
　　“你想杀了我，可以。”她喃喃地对怪物道，“但是我不会允许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动我微生师父和绘雪。”
　　你今天跟我必须一同死在这里。
　　肺腑里翻江倒海地疼，师芸握住虫足的手已经被血染透。
　　“芸儿！芸儿——”师芸想抬头看一看师父，但无奈她已经连转脸的力气都没有。她如若再一分神，那怪物便得到了完全的胜利——它随时能将她撕为两边。
　　“芸儿，坚持住，我——”
　　她听见师父向这边疾奔的声音，她在赶来，也许还有一秒，两秒，她便能将她从这种困窘中解脱出来，给予那怪物最后的一击。想到这里，师芸的神智微微有些涣散了。
　　忽然，一声巨响把她从这略微的松懈中又拽了回来。师父的脚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轰轰的重物坠落的声音。师芸睁开眼，她眼中很有些模糊了，全是血，看什么都带了点鲜艳的红色。
　　“这里要塌了，微生师父！”
　　听见绘雪惶然的叫喊，师芸心内一凉。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扭头，看见洞顶的巨石有一块已经横在了自己和微生童中间。还有许多细碎的、尖锐的、粗笨的石头，正在从洞顶簌簌下落，整个地道摇摇欲坠，也许下一秒便会坍塌。
　　是方才吧，那样剧烈的生死搏斗，使这个本不很宽阔的地道承受了过大的压力后，终于崩溃了。
　　原本连接在洞顶、通向装着美人首级的那些管道，也纷纷开始崩裂，带着奇异味道的水从各个方向激烈地喷射而出。
　　盛放美人头颅的容器轰然一声破裂，那首级无声地落下。
　　在微生童的眼眸中，骨碌碌，骨碌碌，安静地翻滚。
　　她静默了几秒钟。
　　“芸儿！”回过神来的微生童试图把师芸救出来，焦急地逡巡在外围却又难以进去。
　　师芸在充斥着两耳的断裂声和轰鸣声中，慢慢地将脚挪过来。她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扯碎了，但她正在成功；她用脚抵着面前的怪物，把身体里的虫足借力慢慢地推出——虽然这样的疼痛让她觉得身体大概已经到了极限。
　　不行，要快一点，不然，马上就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我不能死，我还剩了几年的命，我还要出去，还要多照顾她一程——
　　“滚开！”
　　终于，一股鲜血喷溅而出，刺在师芸肋下的那只虫足随着怪物被她一脚蹬开，嗤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师芸趔趔趄趄地往后倒退，怪物拼着力气不甘心地挥舞着螯钳，腹部的无数只细小的脚开始张开，起伏，如一个形状怪异的口，试图在空气中吞噬些什么。师芸强撑着，连滚带爬地向师父和绘雪那边跑去。
　　“师姐，师姐！”绘雪几乎从木轮椅上滚将下来，要将手伸给她。
　　师芸看着她的脸，居然笑了笑。
　　在这样的关头，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居然笑出来了。
　　“我没事。”她说。她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的一刹那，觉得自己仿佛又能活过来了。
　　“芸儿，快跑。”微生童飞快地把她和绘雪一手一个都抱了起来。
　　“师父。”师芸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我变强了，是吗？”
　　微生童愣了愣，似乎哽噎了一下。但她还是回答道：“嗯，是的。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强得多。”
　　练九宁推来木轮椅，手忙脚乱地把绘雪扶了上去。
　　“快走。”师芸用几乎嘶哑得听不见的声音说。
　　此时她来不及回头看那怪物一眼，只知道头顶上下落的碎石从她脸颊旁边擦过，留下些许的血痕。
　　再不走的话，她们所有人都会葬身在这个幽暗的洞窟里。
　　然而在如今这个境况，每往前走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不但因为满目都是乱沙碎石遮挡着视线，更因为师芸的身体——她拖着一路淋漓的血迹，虽然已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但依然举步维艰。
　　“师父。”她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拖累你们了。”
　　微生童不说话，但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芸儿，要出去，我们一起出去；要死，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这条长长的甬道，是一条生死线。
　　忽然，练九宁惊慌失措地指向身后：“你们、你们看，它还没有死、它还活着！”
　　听到这话，几人不约而同地回头。黑黢黢的甬道的那一头，罗刹蛊正飞快地追来。它全身的刚毛与利爪都直直地张开，虽然净玉惨白面容上的眼睛已合上，几人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畜牲所散发出来的怒气。
　　“这东西……就杀不死它么？！”师芸咬牙道。
　　时间不能够再拖。再与这东西缠斗，就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样一件事。
　　忽然，师芸感觉到自己手心里被塞进了另一只手。她抬头，发现练九宁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清澈的眼睛里尽是不舍和恳求。
　　“我、我——”她话也说不清楚，但是师芸在这一刹那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她递到自己手里的，是绘雪的右手。
　　这时她看着练九宁，她当时为了保护绘雪被轰雷毁掉的一只耳朵很刺眼。
　　她把绘雪交给她，是要牺牲自己去阻止那怪物再前进。
　　其实在很久以前，师芸就清楚练九宁对绘雪的依恋和爱并不比自己少。自己和绘雪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练九宁与“溪”又何尝不是？绘雪失忆了，不记得自己了，但她却自始至终都不是“溪”，在她没有死之前，爱的也从来不是练九宁。然而这个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长大的怪物少女，却始终如一地留在她身边，把她当做真正的“溪”一样守护着。
　　其实是一直不愿意承认吧，练九宁，和自己，到底选择谁会对绘雪更好？
　　“你……”师芸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带、带她走。”练九宁只吐出这几个字，眼泪便滚了下来。
　　混着奔腾而下的沙土，变成了浑浊的颜色。
　　师芸注意到，这一次，她没有说“溪”。
　　“带她走。”
　　练九宁说完，头也不回地向甬道那一头冲去。
　　黑的混杂着沙土的甬道里，传来两只怪兽的怒吼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踩在脚下般颤动了。
　　“芸儿。”马上反应过来的微生童，拉着她们二人要往相反的方向急冲而去。这个练九宁用命换回来的机会再不把握，便是辜负和浪费。
　　“绘雪，走……”师芸握住她的手。
　　然而她一抬头，看到的是她满是泪水的眸子。
　　绘雪没有说话。也许她是觉出她应该不说话。但是她婆娑的泪眼和眼眸里透出的痛苦的神色，让师芸的心被谁扯了一把似的疼了起来。
　　没错，她不应该说话，不应该阻止练九宁去送死。因为这个时候必须有一个人这样做，去拖住罗刹蛊，这样其他的人才能脱身。她不能开口请求任何人代替练九宁去死，没有踏影协助的她，又没有代替她去死的本事。
　　可是师芸分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句话。
　　救救她。
　　救救练九宁。
　　救救她。
　　求求你们。
　　师芸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明白，她知道，这种不舍的神色，她太熟悉。在从前，绘雪只会为一个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那时，那个人是她，是她师芸一个人。她曾经得到过这样的目光，并拥有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而现在，她为的是另外一个人。
　　求求你们，我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练九宁。
　　绘雪没有开口。她很明白她不应该，也没有立场开这个口。可是她的眼神没有办法欺骗，也欺骗不了师芸。她最后向练九宁那边看了一眼，痛苦地闭上双目。
　　“芸儿，绘雪，快走！”微生童的口气，忽然就严厉起来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绘雪的脸颊上滚落，在木轮椅上砸得四分五裂。
　　师芸呆呆地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了。
　　她已经彻底不属于她。
　　她再也不是无可替代。
　　不爱了，不过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现在她的心里只有另外一个人，为什么自己还不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师芸忽然地就笑了。
　　她也许真的可以放心，因为她的世界里，真的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师芸放开握住她右手的手掌，放得释然。
　　“走吧。”她说。
　　“啊？”绘雪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她。
　　“走吧！”她坚定地说。
　　“芸儿！”似乎察觉出什么的微生童，转身就要去拉她。
　　可是已经晚了。师芸已握着手中的镔铁棍，冲向身后的黑暗。
　　她尽情地感受着上面方才战斗过的温度，这一战，酣畅痛快，这兵器在与空气和□□的摩擦中仿佛产生了生命，每一寸金属都在跳跃、发热。
　　这是最后的一点热。是它和它的主人所能散发出的最后一点热量。
　　“让开！”
　　乱舞的金蛇一般，将两头扭打在一起的怒兽分开的，也正是这力量。
　　练九宁滚了几滚，被这冲击力带着撞出了战场。她惊惶地四下张望，发现所有的危险已不在自己身上。
　　师芸站着，手中的凤点头横在面前，罗刹蛊尽管怎样挣扎噬咬，也无法脱离桎梏。
　　四处都有巨大的石头在下落，师芸偏一偏头，耳边便被擦出了一道血花。
　　“练九宁！”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喝道。
　　被连连下落的石头横梁逼得不得不一步步后退的练九宁，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
　　“走！”
　　吼出了这个字以后，师芸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她的力气，真的只够她拦着这怪物，不让它继续前进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壳，靠着最后一点热气，勉强支撑着站在这里。
　　师芸微微抬头，看了看这个即将成为自己葬身之地的地方。
　　很黑，看不到光，地狱一般，弥漫着的是杀戮和绝望的味道。满耳充斥着的是怪物的嘶嘶声，堕落巨石的轰鸣声，肺里的脏尘让人窒息。
　　在很久以前，我原本以为，我死的时候，会更加平和一些的。
　　我原本以为我会跟你一起成为一对安详的老人，在结束一切之后手挽手在草堂的竹床上离去，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任何生命都不愿意多待的冰冷的人间地狱里，漫天的石尘之下。
　　如果我不是师芸。我没有遇见小蓬莱的仙人，而你也不是九龙刻印。
　　如果不是这些，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还坐在草堂里，坐在太师父的膝下，读书习武。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
　　如果，你能再像当初一样，喜欢我。
　　可是人生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师芸听到耳畔轰然一响，然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光亮。落下的沙尘砾石终于把她的退路彻底封死，她已听不到微生童的呼喊，绘雪的啜泣。
　　“你终于出不去了。”她对着面前的怪兽，用嗓子里的内气说道。“我也是。”
　　在黑暗中她居然笑了笑，虽然没有人能够看到。
　　然后，一块重重的石头无声无息地自上方断裂，坠落。
　　她听到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