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回 生死冥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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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完整的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撕扯成几块，五马分尸，便是师芸、微生童这样久经杀伐的人，也难免心头一颤。
“师妹。”师芸唤了一声，绘雪慢慢摇着踏影，向微生童和她靠近。练九宁看着眼前的怪物，喉咙里已发出低低的咆哮，若是它再迈出一步，她便会暴现原形，与这东西拼上个你死我活。
白发怪物的眼睛，萤红，无神，骨碌碌地向四面八方旋转。如今的水净玉就如一只可怕的巨虫，所知道的唯有杀戮。它的眼睛疯狂转动最后定格在师芸脸上的时候，她从五脏六腑里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它、”绘雪紧张得声音都有点发紧，“它往我们这边看了，师叔。”
与这怪物对视时，自从踏入江湖以来，师芸这是头一次有了丢下棍子转身逃跑的冲动。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她原本以为自己无论面对什么都是勇敢无畏的。
“芸儿，绘雪，到我身后去。”微生童慢慢迈向前方。她的声音低沉，却让师芸内心多了些安稳——她从这声音里知道，她平日那个一直站在断月门前守护门庭和弟子的师父回来了。
“师父，你——千万小心。”师芸的喉咙，似乎也被什么人掐住了一般，很难发出声音。
这房间，只有一个门口，已经被水净玉堵住。她们要么杀了她出去，要么战死，代替她留在这里。
师芸知道，眼前的罗刹蛊不把她们悉数杀光，是不会住手的。
微生童的袖口，两柄尖锐的武器已悄然露头。那是她随身数十年、江湖上人见胆寒的武器——阴阳分水刺。“不死魔君”靠着这对能划开阴阳太极的兵器，杀神斩佛，有云“只有杀不死的魔君，并无阴阳分水刺杀不了的人”之说。
如今，这武器要向着同门相戮。
尚未及师芸的一声喊，她只觉眼前一阵风过，微生童已与水净玉两人冲撞在了一处。这二人一黑一白，乱发飞舞，霎时间师芸有了种奇怪的即视感，既不真实，又令人恍惚。
她看见两人这电光石火似的一次交手，她感觉到微生童是拼上了全力，两人的身躯都晃动一下，可谁也不肯先一步退却。罗刹蛊身上燃烧的熊熊杀意，已烧红了双眼。
然微生童并没有喘息片刻，也不等稳住脚步，立刻又一刺拼上，夺向怪物面门。
这一划，来得急、狠、不顾一切，与方才舍不得下杀手的那个微生童判若两人。
“师父小心！”师芸喊。
在喊出这话之后，忽然，她感到寒冷。因为她觉得师父这样的奋力，奋不顾身的进攻，不像是在保护她与绘雪，也不像是在尽力逃出生天，而是仿佛是在——求死。
她求一死。
怪物招架的动作，微生童进攻的动作，快得只剩了影子。便就连在旁边等待动手的绘雪和练九宁，也不敢贸然行动，这生死的较量中，一分一毫的差池都足以要了命。
“我……不敢驱动机关人。”绘雪低低地转头道，“这里是地底，也不知我们已离地面多远。冒失令踏影出阵，我怕顶上会塌，如此便活活埋在这里。”
师芸握着镔铁棍的手都僵了，可她却只能站在那里，几乎没有办法插足。按照微生童的这个斗法，即使最后勉强胜过罗刹蛊，她自己怕也是已经动不了了，连走出这里的力气也没有。
利刃削着虫足，虫足架着利刃，师芸的眼里，正上演着一场地府门口的恶斗。
“师——师父——”她想要对她说，不要如此，可是满腔的悲凉又顿时袭上心头。且不论若微生童不拼命，她不拼命，她们全部都要死在这里，更何况——
对于师父来说，对于“不死魔君”来说，死亡，未必不是一种仁慈。
她只有任由眼前杀气腾燃，而她的双眼有些模糊，只有努力揉搓，方能稍微看清一点。
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巨大的气力宣泄。怪物白发蓬乱，全身筋肉暴突，想来体力已消耗不少，而微生童的精力似也已所剩无几。在这低暗狭窄的地下斗室内，谁也不敢贸然使用断月门的术法，若是一个不小心，大概所有人便会葬身于此。
怪物和微生童在此番激烈的交锋后，各自占据斗室的一隅，喘息着看对方行动。
看着血和汗，混合着从微生童的额头上默然流下，凄然而决绝。
就在刚刚才被罗刹蛊弄出的伤也许还没痊愈的时候，用了这样大的力气去拼杀，师芸看见微生童的右脚，极难察觉地往后颤动了一小步。
师芸把心一横，脚向后退了退，然后一个助力猛冲，就向水净玉扑去。
她要趁着这个机会，杀了横亘在面前的这个怪物。她已不是掌门，她是罗刹蛊，唯有杀了她，她们才能逃出这阴暗的地域。这单单靠微生童一个人，大概是不行的。
“师姐！”绘雪惊呼。
然师芸不管不顾地冲向怪物。也许是因为方才与微生童的拼死缠斗切实地消耗了怪物的力气，它的动作稍微慢了小半拍，让师芸得以将镔铁棍准准地捣进它的心窝。
这一下，让怪物踉踉跄跄地望后退了数尺。而师芸也感觉到自己的棍尖闷闷地似乎在什么铁一般坚硬的东西上抵了一下，根本不像是戳在了活物上。
“芸儿，莫要轻举妄动！”微生童喊，可师芸看着眼前的这痛苦地喘息着的怪物，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不是傻瓜，在生死决斗这种场合，高手比寻常武者胜出一筹的地方不仅是技艺，而是她面对这样的处境时更加平稳的心态。师芸也许平日急躁，可在这个关头，她反会比所有人都镇定。
师芸握着凤点头，暗暗地将十个指头微微活动了一下。两次交手，她看出这怪物虽说凶猛嗜杀，不知怎的在活动间有些微的不稳。若是她能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破绽找到，也许便能一击毙之。
她只是静静观察。怪物扬足转身，脚下踏起一阵尘埃。
“芸儿，人便如这棍棒一般，刚极则折。一味横冲直撞，终究受伤。”
“你的棍法便如你的人一般，强则强矣，然愈是强的东西，内里便愈是脆弱。”
是的。太师父，师父，你们的教诲，我全部都懂。
这些日子，早已磨平了她的性情，重塑了她的神经。师芸将镔铁棍于手中顺舞两圈，冷冷地看着罗刹蛊。于今，它身上除了一张人脸外，早已无了任何迹象表明它曾是个有血有肉、会说话能思索的人类。罗刹蛊的身躯彻底占领了这副□□，虫足和虫腹已破肉而出，将原本的肢体撕扯得七零八落。
“来吧，畜生！”师芸吼一声，双脚稳稳咬在地下。
怪物略略将脖颈扭动了半寸，它大概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有这个胆量如此冷静地向它发出挑战。
师芸昂然直立。她心内有着预感，这将是她折损了四十年寿岁、迫近内力正一点一点消亡的终点之前，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也是最后的一场战斗。
她微微回头，眼角的余光扫过绘雪的脸颊，心内一丝慰然的苦笑。
只听呼啸一声，怪物的利足已在万分之一瞬之间探到她眼前，离她的鼻尖只有两寸远近。师芸左手压着棍尾，右手一个起势，着一声：“去！”虫足已不由自主被拨倒，歪向一边。而棍头也顺势向怪物心口捣去，逼得它望后趔趔趄趄退了四五尺余。
一切都快得如白驹过隙。“宝马分鬃”，使得干净，使得漂亮。
就连微生童，也不由微微一怔。
她应该明白，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她的弟子师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黄毛丫头了。
怪物吃这一亏，先是愣住，旋即便是暴怒。但是它如今的破绽，在与她交手超过三个来回的师芸的眼里已经是无比清楚。就在它再次储蓄了力量、如一座山般扑来的时候，师芸迅速将棍棒反手，一棍将它左边虫足打落，又一棍将它右边虫足挡开，飞起双腿，准准地踹在了它正在突突搏动的虫腹中央。
怪物闷哼一声，被踹飞两丈开外。
此刻的师芸虽觉打起来依然吃力，却已胸有成竹。她的力气尚不能与怪物相拼，但她已有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惊讶的想法——师父赢不了的，我能赢。
她把镔铁棍在手中松动一下。
怪物重重踏着脚步，断裂的肢体还在空中徒劳地伸展。它每踩过一处，灰土的地便循着那深深的脚印向四面八方伸开裂纹。虫足咯吱作响，各处亦开始渗出粘液，罗刹蛊渐渐变得焦躁不安。
“诸神护卫……”师芸口内喃喃念动咒诀，双手暗自用力，紧盯着向自己靠近的罗刹蛊。
“芸儿是要——”微生童身子一僵。
断月门兵道，伏火，虽说威力强大，但亦是师芸的弱项。若她此回发挥得不好，打偏是一回事，消耗自身术力、气力导致出现破绽，为对方有机可乘是另一回事。刀尖舔血的较量，这些微的破绽也许便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罗刹蛊已离师芸不到三尺，经过方才的两下吃亏，大概它也学乖了，不敢轻易靠近她。师芸将双手移向镔铁棍的两端，横在面前，挡住自己，也挡住身后的微生童、绘雪和练九宁。
终于，在僵持了许久后，罗刹蛊终于忍受不住，隐忍半晌，自腹部掠出一只虫足，猛然向师芸肋下戳去。
只见师芸先是以脚将镔铁棍望上一踢，任由罗刹蛊直直地冲进自己怀里来。她这一着，令绘雪也不由失声喊道：“师姐！”
“……天罪消衍……”师芸一面掐诀，一面将镔铁棍重新抡在手中。此时罗刹蛊已离她不过一尺远近，那虫足随时便会直插胸腔！
“……万物万象……”忽见她左手一松，那直直的镔铁棍，竟在手里咔哒迸成了三节。
罗刹蛊浑然不觉，依然将足向她怀中探来。
“……皆成灰烬。”话音一落，罗刹蛊的利足忽觉被什么东西缠绕上来，动弹不得。它大吃一惊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已身不由己地转了个旋子，被强行倒着拉扯到师芸身边。
它拼命挣扎，但此刻背对师芸，低头才看见缠绕自己的，竟是那裂成了三节的镔铁棍。
“……兵道，伏火。”师芸低沉地道，“疾！”
光明，忽然与罗刹蛊一同在她胸前炸开。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内。
所有人都呆住了。罗刹蛊的脚，还在无力地挣动，但是硝烟散却，它的腹部已被开了一个数寸见方的空洞。
“玉石……玉石俱焚的一招。”微生童喃喃。
借助能化作三节棍的凤点头将罗刹蛊锁在身边，以这样的距离发出兵道伏火，虽说定然能重创对手，自己也难免受损。师芸慢慢将凤点头松开，任罗刹蛊软绵绵地滑倒在了地下。
她忽然感觉到脱力。在成功之后，她看着自己胸前被爆炸灼出的一片伤痕，以及被虫足挣扎时划破的扣子，体内仿佛全部被抽空了。
稍微喘息片刻，微生童向她走来。“芸儿，补一棍，它还没有死透。”
师芸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脚下还在微微颤动的罗刹蛊，举起凤点头。她这一棍下去，定然会教这活了四十年的畜生脑浆死迸，烟消云散。
“杀……杀了我……”
忽然，她听见怪物已经扭曲了的喉咙中，挤压着发出了这样破碎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
她愣住了。
这不是罗刹蛊。这是水净玉的声音。虽然已经扭曲得不像样，但是她听出来了，这是掌门的声音。
“好痛……好痛……杀了我……”
师芸的眼神，就在这时，微微地涣散了一下。
“芸儿？”微生童敏锐地感觉到不妥，迅速加快脚步向她这边走来。
掌门。她仿佛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罗刹蛊这个怪物，而是在痛苦中挣扎的掌门。若是怪物，她可以在千分之一秒内毫不犹豫地下手；但现在，现在她的动作，迟滞了半瞬。
这怪物的眼睛，流出了血色的泪水。它在看她，方才还在与她生死相搏的怪物，此刻流着泪看她。
不，这不是掌门，这只是罗刹蛊。
只是罗刹蛊。
她本不想犹豫的，她的内心也没有犹豫，但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的身体似乎不由自主。
“芸儿！”微生童吼道。
这时，师芸的棍棒，和罗刹蛊的虫足，几乎在同一时刻，捅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师姐——师姐！”
师芸头脑空空，耳边响起的，只有绘雪的惨叫。
作者有话说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生死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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