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王小团儿

46、第四十六回 终焉缚龙

　　荒草漫坡。
　　斜阳渐染。
　　微生绘雪已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然而比她站得更久的，是斜倚在巨石旁的微生童。
　　半个月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死斗；如今看起来，所有的景都已变成了残垣废墟。可是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强盛，塌陷的地面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已有青青草芽露头。
　　微生童抱着手中的两把剑柄，凝望着远处即将隐没的夕阳。
　　绘雪轻轻咳嗽了一声。
　　时间自指缝中流走，化作长久的沉默。
　　“绘雪啊。”终于开口的时候，微生童的声音带着几乎破碎的沙哑。
　　绘雪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
　　“你看，这里这么快就长出新草了。过不了多时，这些痕迹都要被湮没；也许再过多少年，我想要来凭吊一下都找不着地方了。可是，你想啊，我这种漫长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都留在了这里，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而绘雪依然是缄默。
　　微生童回过头来，她的眉间带着无比沧桑的疲惫。她看着绘雪，苦笑一下，又自言自语似地道：“留在这里的那个人，也许，曾经对你也是一般地重要。不过——也许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绘雪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微生童又喃喃道：“这无想对，我原本是想要一齐埋在这里，无奈总是觉得割舍不下。今日总算打定了主意要来，可我这般没出息的，到了地方却又犹豫了——”她顿了顿。“我总觉得，她们应该有个更好的安歇之地。”
　　“微生师父，我想，我不应该在这里。可是你许久不归，我与练九宁……”绘雪终于说话时，声音低弱。
　　微生童只是道：“你无需自责。”
　　“我想……我是想，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是不是当时若师姐没有救活我更好些。如此，便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来，师姐她也不会……”说到此，绘雪便无法再说下去。过了许久，才又道：“我时常想要来，为掌门和师姐另寻一个好地方安葬，可是……总也觉得无法面对这样的内疚。微生师父，我该怎样办？”
　　微生童仰面看天。“人总是要去的。无论是十几年，几十年，终归是一辈子。我这样永生永死之人，看着你们一个个来了又去了，呵。”她摩挲着怀中的剑柄，“芸儿死于此，是她的命；你怀九龙刻印出生，是你的命。你并无过错，芸儿也无过错，只是人生百年，我想，我若是再多活一阵，或可以参透。”
　　“微生师父，我只是觉得，我无法背负这样的债，如此苟活一世。”绘雪轻声道。
　　“债？”微生童若有所思，“人人皆有债。”
　　绘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微生师父，我想还，可是无从还起。我已很努力想要给师姐她想要的，可是如今的我没有。”
　　微生童看着她，淡淡地道：“无需强求。”
　　绘雪抬眼，极勉强地笑笑，可双眼却已布满血丝。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远山已暗淡下去了，夜幕也隐垂，残阳最后的一点光，早已在转瞬之间逝去。空山里两个孤单的影子，更其苍凉。
　　“……好好活着吧，绘雪。”
　　……
　　师芸看着这一切，想要伸手去触碰，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可是却不能够。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是在半空中飘着，既无形，也无体。
　　“我是死了。”她想。
　　很奇怪地，没有痛苦，只有些惆怅与失落。她伸出手，却发现它们与梦境一般不真实。
　　我死了。
　　我将到哪里去？
　　我将变成谁？
　　我不知道。
　　她能看见，能听见，却无法触摸，也无法说话让别人知道。鬼魂？也许是的。她仿佛极自然地便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师芸。”
　　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头看，模模糊糊的远处似乎有个人，正慢慢地踱过来。她心内奇怪，还在犹豫时，那人已经忽地到了身边。
　　“水月……水月仙人？”
　　“小姑娘，何以还滞留此处？你阳寿已尽。”水月笑一笑。
　　“我知道。”师芸答。
　　“你这一生，可有什么遗憾？”水月长出一口气，问道。
　　“遗憾？”师芸想一想，“遗憾的多了。”然而她又摇摇头——“但是也没有什么遗憾。”
　　水月摊一摊手。“我原想，若你仍有遗憾，大约我可以帮助你完成些这样那样的心愿。但既然你如此说了，我便爱莫能助了。”
　　师芸笑笑。
　　“若说真的遗憾，那怕是你也帮不了我的。”
　　水月想一想，点点头。“嗯，那倒也是。”
　　“水月。”师芸喃喃自语道，“如今我算是死了。我曾经以为我这一世可以无愧于心，但现在细细想来，我是个极失败的人吧？”
　　“何如？”水月道。
　　“我曾想，我可以强大到保护身边所有的人。可是当我变得很强之后，却连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没有能力去保护；我保护不了小绾和她喜欢的人，也保护不了妙剑，更保护不了净玉掌门，有梅太师父，还有她们经营了半世的草堂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看着她们一个个地轮番不幸，却没有能力去阻止，我甚至毁掉了月见山太师伯和静湘太师伯一世的机缘。我费尽心思，却什么也做不到；水月，我真的是个极失败的人了。”
　　她看见倒映在濛濛空雾中的自己，真实，却又极不真实。一身的疲颓，一身的仓皇，敛了先前的意气风发，多的却是缄默。英气的眼眉虽是未变，可已经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水月只是笑而不答。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师芸终于问道。
　　“至少你最在乎的人如今活下来了。”水月道。
　　师芸不语许久，最后苦笑。
　　“嗯。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水月甩一甩拂尘，悠然道：“小姑娘，我只知道若还有来世，你依然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拼尽所有力气，甚至是性命，去换她一生安宁。我问你，你以她忘记你为代价来复活她之后，可曾有一刻后悔过？”
　　“不曾。”师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便是我要的答案了。”水月以拂尘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可我将到哪里去呢？”师芸喃喃。
　　水月道：“你可记得，你时光倒流回到四十年前时，我对你说的一句话？”
　　师芸摇头。
　　“我说过，你有难得仙骨，难道自甘堕入凡尘这些年？”
　　师芸苦笑。“我并无仙骨。”
　　“错。”水月又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你方才答我的那句‘不曾’，便是你的仙骨。”见师芸不语，她又道：“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师芸，你可愿入我仙门，长归小蓬莱，享无上极乐？”
　　“仙人……？”师芸愕然。
　　她从未想过，自己死后竟能有机会飞升成仙。在道门内，羽化登仙不过是之前听师父师伯讲课时说说，如今被真仙人这样提起，竟比自己的死还更加不真实。
　　“你可愿意？”水月问道。
　　“我……”师芸还在犹疑，水月又道：“抛却一切，你今生方是解脱。尔不乐仙道，三界那得过。其欲转五道，我当复奈何？”
　　原本还在迟疑的师芸，听得她一句“抛却一切，方是解脱”，心中竟起了一阵凄凉。她回头望望，山间苍苍莽莽，哪里还有人影在？微生师父，绘雪，大概已经回去了。她们已再听不到自己说话，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再滞留此处，无非也是做了一只留恋尘世的孤魂野鬼，心内戚戚，悲苦流离。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
　　想到此，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愿意。跟你走。”
　　水月伸出一掌。“我如今带你回小蓬莱，然因你本为凡人，要入我仙界须于清净塔中修九九八十一年无上戒持。此乃一段极苦极闷之事，非凡人所能忍受，你，可愿意？”
　　师芸苦笑一下。“我已决意放下凡缘，这又有何不可。”
　　水月道：“既如此，你便已与仙家定下戒约。若中途反悔，可是会魂飞魄散，从此三界之中，再无你容身之所，也无你师芸此人。你可能同意？”
　　师芸淡淡地道：“我本来已死，悉听尊便。”
　　水月道：“既是如此，跟我来。”
　　说罢，她挥一挥拂尘，师芸眼前忽地现出一条道路来。她将手伸在师芸面前，师芸半信半疑地将手也递过去。二人掌心相合处，蓦然流溢出一缕金光。待师芸抬头看时，两侧竟有上圣高尊、妙行真人等徐徐而去，又有五色狮子，悬空坐浮着无数众真侍座，似是来接引她去极乐蓬莱。
　　她听得半空中有真经妙言，空灵肃寂，似是从天外传颂。
　　上品妙首。十回度人。百魔隐韵。离合自然。混洞赤文。无无上真。
　　元始祖劫。化生诸天。开朗三景。是为天根。上气复祖。唯道为身。
　　师芸被水月引领着走去，满眼是庄严妙相，满耳是道法真经。
　　东方无极飞天神王长生大圣无量度人。
　　南方无极飞天神王长生大圣无量度人。
　　西方无极飞天神王长生大圣无量度人。
　　北方无极飞天神王长生大圣无量度人。
　　“今日欣庆。受度历关。”师芸呆呆地望着身侧一切，双手合十。
　　她正觉心间逐渐开明，有了些舒畅之感时，却忽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句奇怪偈语。
　　这声音，浑沉却飘渺，听起来又异常清晰。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师芸听到这话，仿佛被雷击了一般，站在原地半晌不动。
　　然身旁一切仍在行进，水月见她停下脚步，神情恍惚，便也转过身来。
　　“师芸，怎的不走？”
　　“我……”师芸魂不守舍地，“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水月道。
　　“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师芸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惶然无措地四下张望。
　　水月凝望她半晌，终是叹一口气。
　　“也好。你尚有尘缘未了。然你如今既已与仙家定了戒约，一俟反悔，此身当万劫不复。不过我有心帮你，且你在入我仙门之前，完成一两个俗世心愿也不算越礼。你且想要如何？”
　　“我想最后见她一面。”师芸道。
　　“最后一面？”
　　“我……我这一去，你方才说了，八十一年才能修行完毕，是吧？等我升仙那天，就算还能来到人世看看，她必然也已经不在了的……我想，我想……再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水月许久无话。
　　终于道：“好。然你如今已是鬼身，我只能令你与她在梦中相见。”
　　“不管如何，能见她一面就好。”师芸喃喃，“能与她说说话……告个别。即使她不记得我……”
　　“半个时辰。”水月道，“我给你半个时辰，不能更多了。戒持仪式已起，半个时辰后再不归来，便只有魂飞魄散。你可要记得了。”
　　师芸听了方才那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偈语，早已鬼使神差般三魂不见了七魄，回头茫然望了水月一眼，便向半空中坠去。
　　奇怪地，没有生前的沉重感，反而觉得全身像在风中打旋的落叶般，飘飘忽忽地便下了地。师芸再次环顾周围景色时，发现自己站在了有梅太师父的草堂子前面。
　　晒药的筛子，架子，还有院里先前种下的紫花苜蓿，以及偶尔来偷食的野兔。
　　她能听见院子里有太师父、微生师父和净玉掌门说话的声音。
　　可是，没有她。
　　“这便是绘雪的梦了。”她心想。
　　然心里仍是不清楚的，她踉踉跄跄向前走去，推开了院门，看见她。
　　绘雪就坐在那里。看见她来了，抬起头，神色有些讶异，但还是微微地一笑。
　　“她知不知道这原是一个梦呢？”师芸想，“也并不算是一个梦。”
　　“绘雪。”她开口喊她的时候，嗓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一般，发不出大的声音。
　　“师姐。”她应她。“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师芸顿一顿，“我确实——不会回来了，我要出趟远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必等我。你好生跟着微生师父，还有练九宁，她们会照顾好你，不必让你后半生与之前似的漂泊流离。”
　　“师姐，你为什么不回来？之前在那洞窟里，我们……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我……”
　　师芸不知如何对她解释，只是苦笑一下。绘雪睁着温柔的大眼睛看她，手中揉搓着缝补好的衣角，神态里尽是希冀她留下的意思。
　　现在看着她，师芸竟挪不开步。她只是恋恋不舍地将手拂过她的鬓角，额发，虽说是梦里，她却感觉与现实并无二致。
　　“我来与你……与你道个别。”
　　“为什么要道别？”绘雪几乎是在恳求，“你好容易回来，为何不留下？”
　　“我……非走不可。而且，我也再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你一个人，或许会过得更好。”师芸说到此，竟摸着头笑了起来。“绘雪，我真倒希望，你能再失忆一次，把我彻彻底底地忘了，如是，大概你能过得更快乐吧。”
　　绘雪呆呆地看着她。
　　“梦。”师芸还是笑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绘雪，这只是一个梦。我只是来跟你道个别，我早就已经不在了。”
　　她说着，将一只小小的蝴蝶，轻轻放在了她掌心里。
　　“你看，我直到最后，还带着这东西。之前你没有要，可我还是想留着。绘雪，这草堂子也已经不在了。之前看我们一起练武的有梅太师父，净玉掌门，也都已经不在了。可你还在，我走之前依然想要你看在你不记得了的那段感情的份上答应我，往后，好好活着。”
　　绘雪接过蝴蝶，这东西小小的，在她掌心中安静地躺着。然而就在师芸说完这段话的一刹那，她周围的草堂，药篓，苜蓿，野花野草，都如流光般四溅出去。
　　景色全无，只剩下空落落的黑暗。
　　她抬头，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你的梦里，他们都在。师父，太师父，掌门，都在……只有我……你的梦里只是没有了我。”师芸说着，笑着，慢慢转身离开。
　　“绘雪，无论如何，活下去。”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低低地道：“小石头，好好活着。”
　　这时，空中传来了水月的声音：“小姑娘，半个时辰已到，天光即明，绘雪将醒，你也该回归仙途了。”
　　“是。”看着头顶渐渐涌现的光芒，师芸疲惫地应答。
　　宝色普照，遍体金光。天顶已有祥云涌入，一众真尊隐约现身，要带她归去。人生百年，最终得以归生仙界，也是幸事。师芸闭上眼，只觉得自己周围身侧都被仙气包裹萦绕，身体也慢慢轻盈起来。
　　突然，她听见身后的绘雪，颤颤地开口，喊了她一声。
　　“……呆直？”
　　师芸愕然。
　　她猛地回头，看见绘雪紧紧攥着那小蝴蝶，脸上写满惊惶与哀恸。但虽然她的神色骤变，师芸还是一眼便感受到了她再不能更熟悉的那种神采——
　　“呆直。”在熹微的祥云中，绘雪又颤颤地叫了她一声。
　　“你……？”师芸疑惑地，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绘雪失忆后，她一次都没有听过她这样叫她，都是冷冰冰的“师姐”，“师姐”……
　　“不要走……”绘雪如今全身都在颤，她巍巍地向前挪动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你……不要走……我对不住你……”
　　师芸错愕地反身走了两步。
　　“呆直，我……”绘雪瞪着大大的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她努力地挣扎想要往前，可她无法走动。她攥着手里的蝴蝶，努力想要靠近她一些——“我——喜欢你！呆直，我想起来了——我临死前，是你陪着我，我们自小在这里，一起长大——”
　　师芸如梦方醒。
　　她急急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她也抱住她。
　　她们从未拥抱得这样紧，似乎已经分别了漫长的百年，而这是第一次重逢。师芸抱着她的时候，甚至听见绘雪胸膛里剧烈的心跳。不用再多解释，这是她熟悉的绘雪，这就是她曾经深爱、也深爱着她的绘雪。从她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她回来了。
　　是因为什么，师芸不知道。是接引她上蓬莱的仙迹显灵，亦或是这些徘徊于三界之间的灵气作祟，原本已经将所有事情全部忘记了的绘雪，忽然地就想起她了。
　　“我……真不敢相信。”她只有这样喃喃自语。
　　“呆直，是我不好……”绘雪哭着，把头埋在她肩上。“这里……这里就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我们一同起卧，一同练武的地方。可是……我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不怪你……”师芸抚摩着她的长发。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一时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我还记得……之前我们一起坐在这里，捡苜蓿喂兔子。”绘雪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似乎一个放手她便会不见似的。
　　“可是，你为什么会想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师芸重复着这句话。
　　“我对不起你……我……”绘雪痛哭失声。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陪你。哪怕我变成孤魂野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都不管！”忽然，师芸单膝跪了下来，攥着她的手，在她面前。
　　“我不成仙了……我要留在这里陪你。”
　　“成仙？”绘雪睁大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你说什么？”
　　“我不走了，我留下陪你。”师芸也不解释，只是死死握住她的手。
　　“别走。”绘雪也慌乱地摩挲过她的脸。“求求你，别再走了，我们好不容易……”
　　看着绘雪的脸，姣好，漂亮，在这黑幢幢的一片之中像是新出云的满月。师芸觉得此刻的她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漂亮可爱，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回来了。她匆忙地抚过她的脸，眼泪却涌出来。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伤，她只想要告诉她，她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别让我再孤单下去。”绘雪只是道，“一个人，孤零零地，好可怕……”
　　“你为什么会想起来。你为什么会想起来。”师芸颤抖着，抱着她。
　　忽然，水月的声音又从空中传来。
　　“师芸，时辰到了，你还不归来么？”
　　师芸猛然抬头，她看见天空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水月！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不管我会变成孤魂野鬼还是如何，我都不跟你去小蓬莱了！”
　　“小蓬莱？”绘雪惊愕地紧紧抱着她。
　　可水月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岂止是孤魂野鬼，师芸，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已与我仙家定下戒约，戒持仪式既起，半个时辰内不归来，便只有魂飞魄散，再不超生。”
　　“不。”师芸带泪连连摇头。“我不回来。水月，你救救我，我不去。八十一年后纵然我得以回人世再看一眼，绘雪她也已经不在了！”
　　水月喝道：“我正是在救你！你以为你真能留在此处？跟我回小蓬莱修八十一戒持，你尚得保住神魂；留在这里你无非是过了时辰，烟消云散，你们两人岂能如你想像一般相守？”
　　“我——我——！”师芸无措，只是与绘雪紧紧相拥。
　　天上诵经声已渐近，师芸听着这声音，再无解脱之感，只觉得如项上尖刀，步步紧逼。
　　诸天请灭三恶，斩绝地根，飞度五户，名列太玄，魔王监举，无拘天门。东斗主算，西斗记名，北斗落死，南斗上升，中斗大魁，总监众灵。青帝护魂，白帝侍魄，赤帝养气，黑帝通血，黄帝中主，万神无越。
　　“师芸！天帝已令，速速归来！”水月道。
　　青天魔王，巴元丑伯。赤天魔王，负天担石。白天魔王，反山六目。黑天魔王，监丑朗馥。黄天魔王，横天担刃。五帝大魔，万神之宗。飞行鼓从，总领鬼兵，麾幢鼓节，游观太空，自号赫奕，诸天齐功。
　　“呆直，怎么会这样……”绘雪惊恐地看着她。
　　师芸只有把她抱在怀里，抱得不能再紧。
　　真中有神，长生大君，无英公子，白元尊神，太一司命，桃康合延，执符把箓，保命生根，上游上清，出入华房，八冥之内，细微之中，下镇人身，泥丸绛宫，中理五气，混合百神，十转回灵，万气齐仙，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师芸，时辰已到，我数三声，三——”
　　她不动。
　　她也不动。
　　“二——”
　　“我爱你，呆直。”绘雪说。
　　“我也爱你。”师芸道。
　　“三——”
　　水月说到第三声的时候，师芸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什么人奋力地扯开了。她一慌张，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腾空而起，越来越高。绘雪无措地想要站起来去够她的手，可已经晚了，她已经升得越来越高。
　　“师芸，快走！”
　　是水月。
　　师芸醒悟过来，想要挣扎着去抓绘雪的手的时候，眼前的绘雪，却像刚才那些草堂子、苜蓿花一般，在触及她指尖的一刹那，向四面飞溅地破碎了。
　　她消失了。
　　她抓了一个空。
　　碎了。什么也没有。
　　师芸愣愣地看着周围。
　　没有绘雪。
　　没有草堂。
　　什么都没有。
　　只有妙行真人，上元尊神，流光溢彩的身影。
　　还有水月拉着她的手，焦急地向小蓬莱飞奔的步履。
　　上开八门，飞天□□，罪福禁戒，宿命因缘，普受开度，死魂生身，身得受生，上闻诸天，诸天之上，各有生门，中有空洞，谣歌之章，魔王灵篇，辞参高真。
　　“她梦醒了。你也该走了。”
　　师芸愣愣地任她拖拽，不发一言。
　　“我知道你宁愿在这里魂飞魄散，守她到你最后一刻，但你如此做，无非徒然加深她的罪孽与自责罢了。”
　　“她真的想起了我？”师芸傻了一般，自言自语。
　　“我真想告诉你，她没有。若是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一点？然仙人不打诳语，至于她为什么会在梦里想起你，我也不知道。按说，没有服那三片叶子，九死还魂草应该醒不了她那些记忆才对……师芸，安心走吧，这便是天意了。”
　　师芸颓然跪在地下。
　　水月亦是沉默许久。
　　“……既是心愿已了，你今后在小蓬莱，安心戒持吧。”
　　师芸麻木地抬眼，看了看周围祥云萦绕。
　　夫末学道浅，或仙品未充，运应灭度，身经太阴，临过之时，同学至人，为其行香，诵经十过，以度尸形如法，魂神迳上南宫，随其学功，计日而得更生，转轮不灭，便得神仙。
　　空落落。
　　如此空落落的说辞。
　　如她空空如也的魂魄一样。
　　随着道音仙乐，她麻木地，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升去。
　　再见了，绘雪。
　　再见了，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