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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东哥,原来你姓权?”
      趁权征东调整目镜和垫片的时候,梁薄在他乱糟糟的挎包里百无聊赖地翻找。拎出一张过期驾驶证,就捡到宝一样,仔细辨认着磨损的第二个字,“权什么东……”
      “专心点。”寂静黑暗中,借着眼角余光,恰好瞥见少年秀挺的鼻尖被勾勒出一条白线,“包给我。”
      梁薄听话地重新架起望远镜。
      挎包鼓鼓囊囊,正好塞进枪身之下。权征东将眼镜摘下,搁置一旁。单肘支撑的视野逐渐变得稳定、清晰。初冬的冷风轻轻灌入,将屋内的破败墙皮和废塑料袋吹得哗啦啦作响。
      800米开外,对街的三层别墅仍然一片漆黑。夜晚流逝磨损着年轻人的耐性,“原来是这个东字。我以为是冬天的冬。”
      “南北西东的东。日出那个东……一直走能走到海边那个东。”老师思维发散。
      “东哥,一直走是日本岛。”梁薄一本正经道。
      权征东自嘲地勾起嘴角。他没学过地理,常识缺乏,梁薄却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所以仅相处了四个月,师尊地位就岌岌难保,反而被学生说教,连称谓也从老师变成了哥。
      目标窗口的灯亮了。接着,像点燃爆竹引线般,整个三层次第亮起来。
      “看到了吗?”
      “看到了。”
      “是他吗?”
      “没错,在窗口抽烟。”
      烟头的红光,与瞄准镜的反光,隔着八百米温柔湿润的黑暗,遥遥相映。细想之下,简直是一场浪漫的邂逅。
      瞄准需要一分钟,调整呼吸需要一分钟。
      扣动扳机只要3秒。

      长吁一口气,权征东从地上爬起来,缩了缩手。枪收纳进琴匣,照片点起火,扬了一屋灰烬。微弱的火光中,见梁薄仍然趴在窗前,攥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后背肌肉绷得死紧。
      “怎么啦?”带他来工作场合也不是第一次。
      “东哥,”梁薄仰起头,脸色苍白,“那个,是你做的吗?”
      权征东抢过望远镜,只见目标所在的屋子里杯盘狼藉、人头蜂涌攒动。顺序往右,旁边的房间似是间卧室,浅色床单上静静裹着一具带血的遗体,从身形隐约可以辨认出是名女性。与隔壁的混乱相比,这里静得像一幅嵌进窗口的油画。
      他叹了口气,默念阿弥陀佛,伸手去揪少年的后领。“不是。快起来,没时间了。”
      他们狙杀的目标尽是些商界巨擘,□□风云,在这些人的卧室床上发现一两具无名尸体,并不是多么新奇的事。
      城市就是无常的化身。生生死死在这样的城市里,都沾染上无常色彩。
      权征东背起琴匣,拨开手机:“七号。”
      “在你楼下。”一个柔媚的女声回答。

      楼下是个发展落后的荒区,成排待拆的废屋和建到一半的工地攀比着脏乱。矮墙上一层层遍布色彩斑斓的涂鸦,墙根散发人和狗的排泄物的混合气味。涂鸦者籍此叫嚣着对性与毒品的渴望,和对整个世界的诅咒。
      路边的确伏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权征东径直走过去,将枪械、手机、传呼机一股脑卸进后座,关上车门。驾驶席的车窗摇了下来,流泻出一段彼得森的爵士钢琴曲。司机盘云般的黑发里插了一朵艳丽红花。“一周到帐。”她回头冲他眨眨眼。车子绝尘而去。
      她是九号,他的拍档之一。
      回程的一路上,梁薄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可得记住怎么回家,我不记路。”权征东打趣。但少年并不回答。隐隐乎乎知道他在疙瘩什么,可自己并没有解铃的权利。
      说着回家,哪里算家,年长的男人心想。身份证是假的,驾驶证早过期,自己的名字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他喝茶,养猫,每十天半月就换一次住所。有时是废弃的住宅,有时是工棚瓦舍,有时是趁主人出去出差度假,鸠占鹊巢。小康人家亦有爱好音乐者,他打开别人的钢琴又轻轻合上,装载别人的唱片,又完璧地摆放整齐。一整个秋天,他和梁薄像两条野魂,保持这种一前一后的队列,一个背着琴匣抱猫,另一个挎包打伞,在镜子般映照出狭缝天空的水洼之间,步履匆匆,来来去去。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梁薄拉进他的无常人生里。他也不该跨进梁薄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漩涡黑洞,互相贴太近,必然舟船倾覆。
      这样漫无目的遐想着,视而不见地走着,小巷里忽然闪出两条黢黑的影子,径直堵上前来。
      “哟,音乐人?大提琴不便宜吧?”
      是两个纹身染发的男人,枯瘦如柴,大冷天只穿一件运动背心。各自手握匕首,路灯下寒光凛凛。看年纪同梁薄差不多,失去家教而误染上毒瘾的流氓而已,几张钞票就可以打发。
      权征东站定了,不由自主地弓腰驼背,抱住琴匣。“两位哥哥,都是街面上混饭吃的人。这是我俩的饭碗啊。”
      “少废话。”持刀人逼将上来。手臂上针眼和直立的汗毛清晰可见,想必也是第一次上路。
      心脏突突跳起来,并非惧怕刀锋,而是不论如何不想在任务地点附近惹事。他身上没有钱。“梁薄,钱包拿出来。”
      持刀青年又结对跨进一步,身后梁薄的气息则纹丝不动。
      “……钱包!”权征东焦急地回过头。
      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从眉尖到嘴唇都冷若冰霜,唯独狭长双眼里熊熊燃烧,像座待发的火山。
      这是四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在梁薄脸上看到如此表情。往后的三年间,还将会看到许多次。
      糟了,权征东想。

      身量不高、体格单薄的少年,迎着路灯冷光挥出毫无技巧可言的第一拳,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串暂留幻影。有那么半秒错愕,权老师以为他的平光镜裂了一道痕迹。
      七分钟后,尘埃落定。剩下的一个青年从墙根处呛咳着爬起来,他沾了满头白灰,脱臼的右手臂无力地垂晃下来显得分外凄惨。权征东捡了地上的匕首想要递还给他。刀刃上沾着斑斑血迹,教人心下一惊。
      打劫者气喘如牛,回头张望已不见踪影的同伴,又盯着匕首愣神,似是犹豫着该不该接手。权征东叹了口气,扶膝弯下腰试图放低姿态。没想到梁薄在身后突然“嘿嘿”两声,对方立刻掉头夺路而逃。
      “你这臭小子。开心了?”立时丢下匕首,还是沾了一手粘稠。他一向只做远程,罕有失手,鲜血并不多见,结果胃里有些恶心。
      从任务结束就憋着一口疙瘩气的梁薄,此时已多处挂彩,眼圈乌青,右胫一处割伤血流如注,站也站不起来,靠墙瘫坐着喘气。饶是如此,他却仰起头,又一次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
      “老师,你教我。”
      “教什么?”权征东从挎包里掏出绷带,熟练地上手包扎,“别动。”
      少年痛得嘶了一声。
      “打人,杀人。你会的,都教我。”
      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横生事端还敢妄提要求。本来应该生气,但不知为何,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微笑。

      “你刚才把刀递给他的时候,手势跟逗猫似的,你知道不?”
      权征东终于噗一声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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