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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苏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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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楼断然不能再住,我带着依月,同长孙忆去了泽国。在路上,他讲了许多当时政事。原来我这好爹爹已将女儿当做联姻的工具,许给了泽国定波王的公子,而且指名要许给二公子长孙忆。
不过我想,他大概不知我的死活,所以许的是苏晴,可惜长孙忆发现了我,于是事情变得复杂了许多。
先是延陵王编了一套瞎话给天下人听,说他先前做延陵侯时娶了夫人,怎奈那夫人身体单薄,生产后便过世了。长女继承了他的星河剑,却因战乱而走失,现下得以寻回真是大洛之幸。这昭告写得言辞恳切,透着股沧桑,让人读了不免声泪俱下。我也是,看着怪心酸的,不过仅当个言情故事看看,和我没甚关系。
继而大洛举行一个很隆重的仪式,将娘亲的灵柩不远万里抬回了故国。延陵王和王后宁婉甄一同去给她在祠堂立了牌位,郑重拜了几拜。有臣子趁此机会上书说当赦天下也被允了。由是栎维城里整整挂了三日彩绸,以示欢庆。
洛国上下折腾的时候,我正在驿馆歇息,眼前的杨木桌案上摆了几盘小菜。依月一扶袖角,给我对面的长孙忆斟了杯酒。
“延陵王思女心切,不妨先去看看他。”长孙忆夹了一片藕,放到我碗里,轻声道。
我咬着筷子不做声。眼睛直直望着窗外的风景。
才离开南国几日,我同长孙忆的关系已亲近了许多。延陵王的许婚不会改变,这人迟早都是我的夫君,何况我那时年少,对这个救过自己一命,又生得十分好看的男人一见倾心。
感情这种东西,说来其实很快,我本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自从见了长孙忆,我便觉得,此前的岁月在他的一袭缁衣面前尽都失了颜色。
他是我的旱天雷。
甚至,我慢慢理解了娘当年对延陵王的痴情,那么疯狂而不顾一切。
我默了半晌,才想起来夹点菜回敬过去,不巧长孙忆已经吃完,我的一双筷子在他空空的碗上画了个圈,最终落进了依月碗里:“多吃点,下次到驿站不知什么时候呢。”
依月受宠若惊地接下:“苏姑娘,这……依月怎能让姑娘给置菜。”
我表示没关系。长孙忆用绢帕拭了拭嘴,道:“估计很快延陵王就会下谕旨封你做个公主,总是姑娘长姑娘短地叫着,难免伤了体统。不如现在便让依月改口叫你小姐。”
依月不愧是扶风楼最体贴的丫头,含笑叫了句:“苏小姐。”
……莫不如直接叫我苏小小。
长孙忆皱眉:“这丫头,是想伺候几个主子?往后你只跟着浅眠一人,单唤小姐便是,不必加姓氏。”
依月赶忙答是。
长孙忆悠悠道:“回了泽国,当送这丫头去礼乐司好生修习一番。”
殊不知我这婢子能歌善舞,发髻也挽得好,唯独怕这个礼乐。闻言依月登时眼里一阵慌乱,哀哀地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嗔怪道:“好好地你吓她作什么?”
长孙忆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离席去找他的侍从们了。
终是不愿去洛国,长孙忆也不勉强,由着我的性子胡来。
饭罢不过半时辰的车程,我们便到了罗雀山下。长孙忆说,这条路虽然不大平坦,可翻过山去就进了泽国境内,较其他的路更省些时间。
乍到山脚,便觉骤然冷了许多,我打了个喷嚏,从依月手里接过件长衣披上。此处风景甚好,白蒙蒙的气泽从谷间蒸腾而起,散在满目的苍翠之间,偶有飞鸟从头上掠过,隔了云雾,只闻得一声长鸣。烟纱缭绕中我们舍了车马,一众大约十人,徒步进了山。
入山的景致又换做另一番模样。风犹清寒,阳光却已暖暖伏在林间,南国地处平原,少见这么秀丽的山岭,我踏着透过层层绿叶的细碎阳光,游兴大发。
长孙忆索性吩咐放慢脚步,让我一处处仔细玩赏。
行至一片合欢林,举目四望,目之所及竟无一棵杂树,不知是谁家有意栽的。反正便宜了我这喜好合欢香的。我见合欢开得正好,就近爬上一颗矮树去摘花,树干不甚粗,承着我的重量有些摇摇晃晃。我的视线跟着它摇晃,忽忽悠悠地很是受用。
玩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两朵小合欢轻轻一跃。学了许多年歌舞,又跟着星河剑学过点类似轻功的玩意,这种高度难不到我。
不料半空中忽然冒出几个劲装长刀的人迎面扑来,我一惊,凌空折了个方向才躲过一劫。落地时站得不稳,幸好被长孙忆及时揽在怀里。
嗯……触感很坚实。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他,脸上没由的发烫。
那些劲装的武者一击不成,没有马上发动进攻,他们迅速呈半包围的形状聚拢,动作一气呵成。乍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
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个少女来。火红的衣衫,高高束起的长发,眉眼间神色傲然。
少女手里执着一支长鞭,扫视我们一周,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她扬眉笑道:“前日路经南国,听说那儿出了位美人,我当是谁呢,现在一见,他们说的,不就是我这好阿姐?”
阿姐。如此温馨的字眼,在她的口中,冰冷得像是秋夜的冷霜。
世上能勉强称我一声“阿姐”的,怕是只有延陵王的宝贝女儿苏晴了。可是荒山老林的,她是干嘛来?我见阳光照得武士手上刀锋闪了一溜寒星,下意识地握紧了星河。
察觉到我的紧张,少女笑得更加肆意:“莫怕,晴儿千里迢迢来找阿姐呢,其实是有事相求。阿姐想必也知道,天下仅有两样东西能号令大洛的将士,一是父王的谕旨,二呢,便是阿姐手中的这柄剑。小妹我日夜在洛国深宫,甚无乐趣,偶尔也想催马出行一遭,阿姐你看,将星河剑当玩具赠我可好?”
啧啧,好危险的玩具。早该猜到她所为何来的。我淡淡一笑:“可惜你阿姐全部的家当也就这一把剑了,送人定然舍不得,要不我请人仿它的模样打上几把,给你拿着玩去?”
亏我一副好视力,隔着大概百步的距离,仍能辨得她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血色褪了三分。小姑娘多说不过十三四岁,肤色白净,深宫养大的孩子多半是这样的。
许是身边没人同她这般讲话,小姑娘被我的钉子碰得很不顺心,下唇一抿,扬了鞭子道:“晴儿诚心讨这物什,阿姐当真不给?”
我一愣,哪个规定的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得给她?依月倒是嘴快:“今日你来讨剑,明日若是来讨人,我家小姐还要把长孙公子让给你不成?”
“说什么呢。”我扯回依月,心想同长孙忆的这桩事,现在还不是提起的时候。
苏晴瞪大了眼睛:“什么叫‘让’?!父王明明把我许给了、许给了长孙二公子的!”
依月悠悠地道:“那想必是你出门急了,没留意你父王在得知我家小姐尚在的第二天便宣布,同定波王室的婚约照旧,只是嫁去的女儿换成了有苏家继承人之名分的苏浅眠。”
“不可能的!”苏晴毕竟年纪小,定力不足,惊讶之下粉脸涨得微红,一鞭子挥向依月,“贱人你胡说!”
我拉开依月,抬手要接她这鞭,视线却被一片玄色挡住。长孙忆立在我身前,手中长剑在和铁鞭相撞时发出“叮”地一响。余音久久不绝。
“小丫头下手够重的……”依月伏在我背后,低低吞了吞口水。
苏晴没打到人,自然不解气,展开轻功连跃几步绕开长孙忆,看准我身后的依月又是一鞭。同时一队武者得了暗示,举刀扑来,长孙家的侍卫立时抽刀迎上,打得难分难舍。
寂静的深山里瞬间喧闹异常。
苏晴一双秀目水汪汪的,满是委屈,她自幼听了无数关于长孙二公子的故事,对那个传说中俊逸潇洒的男人是一心一意地思慕,软磨硬泡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让父王同意许婚一事。听眼前这女子的说法,似乎因为她们搅和,这婚事竟然泡了汤。气头上来,手里一支鞭子舞得更是没有章法。
长孙忆跟着她的动向,一步不落地护着我,连同依月。也不见他的身形是如何移动,苏晴却是半步越不过他的遮挡,落下的鞭子在他衣袖一挥之间也变得飘飘忽忽,失了落点。苏晴急道:“你让开!”
“在下为什么要让?”长孙忆的声音冷静静的,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显得卓然。
苏晴顿了一顿,蓦地将长鞭换做双剑:“管你让不让,我一并劈了就是。”
论剑术,苏晴甚至不是我的对手,即便是师从名门,她方才耍的几招也只是徒有架势,无甚威胁力。大约是习剑时练得火候不够,在王府里打个架也没人与她较真。此时对着长孙忆,她的劣势便一览无余了。分明像是小孩子间的游戏,长孙忆懒懒举剑,甚至不曾还手,只是格挡。我在一旁看得宽心。
外围的拼杀却是紧张许多。两队人真正地以命相搏,苏晴武艺不济,她手下的武者可个顶个是百里挑一的好功夫。虽没什么实战经验,凭直觉也明白长孙家的侍卫没占什么便宜。我吩咐依月:“紧跟着长孙忆,他会护你周全。”说罢抽出星河,混进人群中。
显然是我低估了战局,置身其中才了解个中凶险。那些劲装的武者刀法诡异,看上去是迎面砍来,近了身却又变作斜劈。或许在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舞女眼中,什么刀法都算作诡异,因我只懂星河剑法这一路。我仗着身法灵动,险险闪避着,趁势将剑的落点调高了几寸,方才还手。剑锋刺入一人前胸,手腕上阻力添了几分,那种顿触让我有些罪恶感。不过想着是为了保命,心下稍安。抽离时武者飞溅的血落在我素白的衣袂,沉甸甸的,似乎犹自温热。
星河剑自打在我手里,便为师为友地陪我静默了许多年,近来频频饮血,它很舒心,几乎是拖着我的脚步,飞舞在合欢林间。
剑气卷起漫天的合欢花,似粉红的绒扇开合。不知这画面在旁人眼中是不是很美,我觉得残忍。
这些家臣侍卫青山埋骨,却不是死在沙场上,为着一个小女孩的无理要求丢了命,真是可惜。我这个“妹妹”,不幸被我暗暗羡慕了一十六年,却在第一次着面时便被我深深讨厌了。
不禁叹了口气。相见莫若不见,是这个意思么?
长孙忆的剑仍在苏晴处纠缠,他不能伤她,那样无法向延陵王交代,可稍有纵容,苏晴手上的双剑就要刺到依月。正想着怎么替他解围,忽见一片明光向他后心飘去。
我思绪滞在那里,想也未想便纵身掠过,长孙忆察觉剑气回身时,我已结结实实撞在他身上,自然,也结结实实挡了那一刀。因那刀是奔着长孙忆的心口,落在我这里,则是在心偏上的地方。许是伤了肺,好像有什么辛辣的液体灌进了肺里,喘不过气来。我咳了两声,尽是血。
窒息的恐惧远远超过了疼痛。但见抱着我的长孙忆眼中波涛汹涌,我觉得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