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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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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终于开始眷顾西平,大地的冰霜正式消融进泥土里。融融的暖意蒸腾着锁入草野的水分,整片大地弥漫着初初躁动的飞沙走石。
西平有极深的森林,紧贴森林的是广袤的原野。除去冬季的冰霜严寒,其他的季节,西平弥漫着滚滚黄沙,又有匪寇猖獗,百姓不可谓不苦。故而当年夏瑶远嫁西平,符沛征还是费了一番思量的。
清早,天色一片灰蒙,街头泛着一股生冷的气息。
马车齐备,夏桐缓缓从院中走出,踏上马车,也不多言。
自从夏桐早年从战场上负伤归来,便再也没有上马的身手,此次出门也是马车载道。夏瑶跟在后头几番嘱咐,却是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夏桐知道夏瑶心思,也没有点破,只挥手示意告别。
唐词衡骑快雪缓缓至门口,四下里暂时的静默,却谁也没有提启程。
仿佛就是这么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还没有出现的谁。
“走吧。”唐词衡扫了眼空落落的街道,挥动马鞭,策马而去。
一行人穿过狭长的一线峡,脱离平远侯最后的防线,出了西平边境。再往前,便入主徽境内。
配合马车,众人行进速度并不快。
走出一线峡的瞬间,豁然开朗,左侧是茫然无尽的原野,右侧是嶙峋密布的山脊,漫山苍黄点翠,蒸腾出悲壮的哀歌。很多人都从这条道上经过,很多人,甚至唐词衡的挚友唐卢卿,都从这条道上经过,每个人都背负着自我的身不由己。
右侧的山脉错综复杂,蜿蜒向前,似是沿往一条不归路。
山巅之上,竟有一抹夺目的红色。
瞥见那一抹红色,唐词衡呼吸一滞。以为只是幻觉,凝神再看,只见山巅上,夏西一身红装,身下一匹枣红烈马,如驭疾风。夏西以一种绝然的姿态轻伏在马背上,仿佛感觉到瞭望的视线,她直起身子往这边直直看来,没有犹豫地盯住了一个人。
唐词衡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夏大人,词衡有事离开片刻,随后就到!”等不及回应,清亮的马鞭声一响,策马朝着山脚奔去。
夏桐不解地撩开车帘,只看见一身蓝色的唐词衡与一身红衫的夏家小五,朝着未知的一处疾驰,如同两条靓丽夺目的烈焰。
唐词衡道不清此种情绪,就好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血液沸腾,豪情涌动。这一种情绪与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堪堪重叠,却又完全覆没,是一种更加难以控制的快意。
唐词衡清楚地知道,自己失控在全然未知的万丈红尘里。他甘心被嘲讽,被排拒,被诱惑,因为有这样一刻,夏西乘着快马,为自己而来。
隔着山脊两个人遥遥对望,夏西的背后是一片绚烂的霞光,她便是这霞光下最美的剪影。唐词衡不曾移开视线,他将这一幕印入脑海,刻入骨髓——那个他爱的女子,披着霞光,一身红衣似火,笑容明媚,赶赴他的身边。
唐词衡策马而上,一个侧身揽上夏西的腰,夏西还没有回神,两个人便滚入黄土之上。追着春风而来的细沙瞬间盖上了两个人的面容。
唐词衡淹没于彻骨的亢奋,完全忽略背部跌落地面牵动的旧伤。
两个人几次翻身,停在一片黄土之中,唐词衡将夏西妥帖地安置在自己的怀里,夏西只觉得埋头埋脸的粉尘和灼灼的视线,睁不开眼睛。
伴随着沉沉的喘息和久久不能平静的心跳,夏西嘟囔了一声:“真是疯了。”这是唐词衡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每次,都能够带来一种成瘾的满足,像是无以复加的赞美。
唐词衡紧扣夏西,躺在黄泥地上,夏西只是这样乖巧地靠在他的胸口,耳际是一对莹润的白玉兰。
唐词衡满足地叹了口气,贴近夏西的额头,低声唤了一句:“小五。”
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夏西,似乎每一个人都这样称她,反而,这简单的两个字,成了一种奢侈的渴望。
夏西将这两字在心头转了一回,才堪堪回神,应了一声:“嗯。”
两个人贴着地面,静默好久,也没有动弹。才听见唐词衡开口:“此处已在一线峡外,你怎敢孤身前来?”
话语里也不带质问,倒是藏了几分责备。
夏西欲图从地上起来,唐词衡没有像上次一样将她托起,反而扣回胸口。如果夏西不能给他一个答复,他便只能想法子敷衍夏大人了。
只听见夏西在身前从容回答:“夏西听闻四王府有一匹千里良驹,仰慕已久。听闻世子要离开西平数日,特来借快雪一探高下,夏西有亦有一匹快马,其名烬霜,可陪世子数日脚程。”
唐词衡似乎还有一些怔神,只问了一个字:“马?”
“是马。”
夏西趁唐词衡一个不备站起身来,唐词衡还未皱眉,一双白皙干净的手已递至唐词衡眼前。
唐词衡顺水推舟地站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快雪和烬霜,顺手将夏西揽入怀中,夏西迟疑片刻,伸出手揽紧唐词衡,低声道:“烬霜虽比不上快雪,却自小陪我长大,乖顺得很。它能好好把你送出边境,也定能把你平安地带回来。”
“好。”唐词衡应下。
“我夏西只等过你唐词衡一人。前路未知,你和爹爹在外,万事谨慎。”
唐词衡从来不知道,原来,临行的叮嘱会让一个勇士如斯愁肠百结。从来没有这样的告别,好像要把眼泪和期待都灌进他的心里。
方才在平远侯府门口,夏瑶拉着她父亲百般叮咛的时候,唐词衡还没有任何感觉,不过半月行程,何须几次三番地劝告。这时刻,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那些叮咛能给人带来什么。夏西离他这么近,身心都这么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唐词衡在夏西颈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事终了,便随我回京吧。”
夏西抱着唐词衡的手臂又紧了一分,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五月,正入夏季,我后院里一架金雀该开了,”唐词衡拨弄了一下夏西的耳坠,又道,“我们在五月选一个日子成亲吧!”
夏西轻笑出来,也只痴痴地应了一声:“好。”
夏桐一行人已经行走在原野的尽头,茫然的地平线外,是另外一个国度。另外一个国度的意思是,无论是遭遇何种险境困难,她都无法站在旁侧,甚至,她可能不知道他们的生死。
夏西何曾如斯胆怯?爹爹上战场,她又是多少次兴奋地打马追随二十里!现如今,竟也会失了方寸。
唐词衡扶着夏西上了快雪,只道快雪桀骜顽劣,让夏西一路当心。
夏西清朗的笑声自马上传来,她俯身贴着快雪,顺着它的脖子轻柔地抚摸,带着明媚与自信的笑容斜睨唐词衡。
唐词衡一时无话,伸手扣上夏西的后颈,拉近几分,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
然后松手,拉过烬霜的缰绳,一个翻身上马。
夏西抬头,望进唐词衡的目中,是满满的笑意,然后挥落马鞭,快雪带着夏西一路朝唐词衡的来路而去。
唐词衡望着夏西的轻巧的身影,烈烈的红衫被风带动的张扬与傲气。随后,背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