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笑》谈荷容易

6、第六章

　　窗外，湿软的白雪化尽，灼灼的桃花争先绽放，冷冽中带着一丝绮丽。
　　夏西陪夏桐下了一局棋，便被夏桐赶出来了。夏西拾起搁置在窗边的冰灯，缓缓走出院落。
　　西平的冬季都有点冰灯的习惯，将冰雕成一盏盏小提灯模样，冰灯会出现在挨家挨户的门前。元宵那天街上更是色彩斑斓的冰灯挂满，那样子比京中的宫灯更加剔透明净。夏西猜了冰灯也顺手带回来一盏，却一直搁置在窗边吹冷风。
　　这已经是几天来夏西第三次去骚扰夏桐了，大概是夏西本性里的侠骨柔肠作祟，就唐词衡端着生命救她，那一句“乱臣贼子”便说不出口。

　　夏西从院门经过，瞥见一条风廊里灯火通明，对面的水榭当中歌舞盈盈，在这初春的气息里，女子妙曼的舞姿给清冷的空气平添了几多桃色。风廊的这头排着一排案几，几位画师正在作画。
　　夏西瞥见夏瑶正在给符沛征研磨，两个人语笑晏晏，是一副蜜里调油的模样。
　　符沛征边上，站得正是唐词衡，却见他左手拿着画笔，低头描摹，像垂目凝视情人，神态间隐有一丝柔情。
　　从百丈悬崖上下来，别处都是重伤，连右手都残了，偏双腿还是好好的，也是稀罕。

　　夏西也无需人提点，提着冰灯便走了过去。
　　符沛征第一个瞧见夏西过来，朗声道：“小五，方才去找你，只听说你去找老丈人下棋，怎么片刻就出来了？”
　　夏西还没有开口，夏瑶便笑出声，“小五去找父亲下棋？这可是稀罕事儿，往日里，只有父亲找小五下棋的。”
　　夏西正色回应，“瑶夫人，莫忘了夏大人找您下棋的日子也不少！”说完避开夏瑶的那张笑脸，往符沛征的案上看去，案上的画刚题完字，甩着玲珑水袖的舞女模样，那一张柔静端庄的脸孔，却是夏瑶。
　　夏西又走至唐词衡的案边。唐词衡没有画女子，灯光映得眼睛迷离不清，夏西却觉得这画中物甚是眼熟。
　　“小五”，符沛征指着挂在廊中的一幅画道，“词衡先画的此幅。”夏西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风廊上悬挂的画作，是唐词衡的坐骑快雪。
　　所以这一幅……傲雪红梅下枣红色的烈马……
　　“他画时我们便议论，府中良马除了快雪，还有一匹烬霜，让词衡再作一幅凑个对。
　　符沛征笑着解释。
　　一群流氓，谁要你们凑对！我的烬霜也是公的！
　　夏西在符沛征案桌上拾一块姜糖，含进嘴里，便信步走开了，只有符沛征笑盈盈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不过，总觉得词衡这幅画中少了些什么……”

　　当天夜里，夏西堪堪入睡，恍惚间听见院外有敲门声。
　　夏西辗转了数次，那敲门声持续不懈，夏西有些烦躁，让绿紫去应门。
　　绿紫进来的时候手中捧着着一幅卷轴，说是留在门口的。
　　夏西半朦胧间翻开卷轴，霜雪红梅下，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牵着一匹枣红色烈马，缓步行走在雪野，斗篷下，是灼目的红衣。

　　大约养伤的两个人都有些无聊吧，唐词衡总是能在夏西最没事的时候，托人送来一些小东西。
　　琳琅满案，尽是无用。夏西腾出一个小箱子，还真能结结实实塞一个箱子。
　　当然，功劳最大的，当属一只纸鸢和两坛“女儿笑”。女儿笑是当地人以高粱、黄豆和青豆，配冬季的霜雪酿制，坊间出售的女儿笑一般都是前一年酿造，一年以上的女儿笑一般只自家人喝。
　　这两坛女儿笑有十数年光景，夏西猜测，这两坛酒是唐词衡不知道从平远侯府哪个旮旯里挖出来的。
　　女儿笑入口甘甜，醇香秀雅，回味绵长，此酒入喉，仿似女子清甜甜的笑容。
　　夏西素来不饮酒，便搁置了这两坛女儿笑。
　　纸鸢做成红色金鱼模样的，色彩绚丽，甚是好看。夏西大而无畏地在纸鸢上留下自己的大名，宣誓了所有权，挑了一个风和日清，带着绿紫去放纸鸢。
　　大概夏西就不适合这种斯斯文文的游戏，纸鸢的线没多久就断了，红色金鱼也不知道落在哪个院子里。
　　两天后符沛征把红金鱼送过来的时候，一脸说不清楚的暧昧笑容。

　　看到小箱子快满了，夏西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得开始翻箱倒柜。
　　人心大概真的如此吧。
　　一件物什并不能够软化一个人的铁石心肠，也许十件、百件之后便真的能够。
　　一幅画像也许不能够破碎隔阂，然而一箱子的琳琅，却真能够令根深蒂固的执念淡化，心里好像盈满了春水，想要找一个人一吐为快。
　　夏西翻腾了半天，还是拆下了窗台的冰灯，让绿紫送了过去，绿紫当时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三天后，夏西收到一纸函书，这大概是夏西收到的，最让人不平静的礼物。函书上只有一行字：唐某诚请夏五小姐梅林赏乐，万望会见。
　　夏西将函书翻遍，皱眉道：“什么时候？”
　　绿紫也不作答，只点了点在门口静候的小厮，夏西哭笑不得。

　　才几日光景，后院的梅林已经一片葱郁，春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琵琶曲扑面而来。
　　夏西走进水榭，弹琵琶的乐师遥遥一坐，束着高髻，指尖是一曲《塞上曲》。
　　夏西向唐词衡行礼的时候，唐词衡只笑看着她。这大约是夏西见过，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唐词衡了。
　　你们何人见过唐词衡握着一柄折扇，笑得斯斯文文？那便不是唐词衡！
　　唐词衡不是应该腰间一柄利剑，腰后一柄短刀，面目可憎，眼神犀利，言辞间断人生死，起落间定人前程，不苟言笑，气息里是淡淡的死气和挥不去的血腥？
　　原来这养病的一月光景，他便修养得这般儒雅随和了？

　　好似真的在倾听琴曲，两相无言，只是半下午的光景，两人对坐桌旁，再没有当时腾腾的戾气与排斥。
　　琴曲进入《妆台秋思》的时候，唐词衡开口道：“自川以西方向得到线报，西山崖匪兵与惜荷宫脱不了干系。所以明日，我将同夏大人前往惜荷宫。”
　　夏西顿声片刻，干笑道：“真的？”
　　“我此行的目的于此。”
　　“如若你是秉着完成任务的态度，何必如此麻烦！一月前你从我身上拿走的那枚铁片……”
　　唐词衡笑着打断，“我唐某送夏小姐的东西都能堆一桌子了，我却什么都没收到，留着铁片，算是个念想不成吗？”
　　夏西道：“几日前我托绿紫送过一个冰灯。”
　　“啊！你还说冰灯！夏小姐，这都暖春了！你的冰灯在院子里放了一夜，只剩下半截蜡烛了！”
　　“……”

　　片刻的沉默里，夏西仿佛斟酌了很多言语：“既然唐世子明早便要离开，那有一样东西，夏西不得不今天要回了。夏西记得，唐世子只还了夏西一枚耳环，还有一枚……请世子还给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