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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七:彼时韶光长,对影斜成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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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终是帮着小展昭拿回了他的纸鸢,孩童心性,自是欢喜,一路扯了他的衣袖,笑眯眯地说着同伴间的趣事。
白衣人只温和笑笑,间或应他几句,旁人瞧来,也觉甚是融洽温馨。
师傅教导虽严厉,然而却是极疼爱他的。
小展昭一路活泼,拿着爹爹亲手扎的纸鸢,笑弯了眉眼,暮时练功的辛苦早已抛之脑后。
小孩子总是简单而透彻,因了纯粹,往往看得清楚。
谁对他好,一眼便明了。
白玉堂牵着孩子的手,眉目笼在暮色中,分外柔和。
他忽然想起孩子才满周岁那会儿,自己不过抱着看顾了三两日,那孩子便与他格外亲近。柔软的身子被抱在怀中,小手紧紧搂着脖子,使劲儿往他颈间蹭着,笑声娇憨天真,小猫崽一般,惹人怜爱。
那股子甜软的奶香味,总叫人莫名酸涩。
他还是个孩子啊……
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在日后的岁月里,不复重来。
暮时归家,四野炊烟袅袅,隔着门扉便能嗅到浓郁的香气。
江南遍地,青山绿水好人家。
“泽琰兄弟,回来了。”
展氏夫人见两人归还,眉眼带了柔婉笑意,上前替儿子略整了整衣衫,含笑问道:“今日可乖?有没有惹师傅生气?”
“才没有!”孩子挺了挺胸,一脸乖巧地答道,“我一直都很听话,不信娘亲您问泽琰。”
说罢孩子拉了拉白玉堂的衣袖,笑眯眯地看着他。
白玉堂淡淡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望向展氏夫人,温声道:“孩子很乖,嫂嫂不必担心。”
“那便好。”
正自闲话,展青云恰从廊后转出,青衫磊落,见了儿子,也是一番询问,不时与孩子玩闹几句。
白玉堂瞧着俩人一会儿,方问道:“展大哥,嫂嫂,你们这是要出去?”
“是啊。”展青云放下纸鸢,笑道:“今日有故人远游归来,盛情相邀,我夫妇二人正欲去邻村访友。兴之所至,怕是要彻夜不归了,小儿还请泽琰兄弟代为看顾。”
白玉堂颔首应道:“大哥与嫂嫂自去,放心便是,家中有我。”
展氏夫人稍稍叮嘱两句,便与自家相公一道出门而去。
只剩两人用饭,白玉堂也不爱讲究那许多,便让仆妇在小院石桌上备置好饭菜,就着满院新鲜绿意,独饮一壶金斗泉。
孩子在他身畔乖乖吃饭,惯来明白食不可言的教训。
大约是吃得饱了,那孩子咬着筷子捧脸看向白玉堂,有些好奇地问道:“泽琰,你一直在喝酒啊,不难受么?”
白玉堂怔了一下,方轻轻笑道:“为什么会难受?喝酒本是件开心的事情,虽然现在……”
对饮无人。
他摇了摇头,不愿再过多计较下去。
这般伤怀情绪,委实不是他素来心性。果真犹在梦中,七载光阴,他竟有些识不得自己了。
小孩子自是无从体会他这略略寥落的心思,放下碗筷便去玩耍。白玉堂看着他远去的小小身影被暮光拉成长长的一线,竟有些晃神。
杯中美酒乃是常州独有,静静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这味道,依稀与那年夏夜交叠在一处,教人一时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当年他初入府衙,心中犹自不平,却碍于哥哥们一番情谊,到底是留了下来,不忍见他们担忧挂念。
彼时尚凛凛年少,最是心高气傲,分明与那人共有心照不宣的光阴,分明也曾月下隔梅相对,知晓彼此眼底那一点洁净欢喜的光。
但是不行。
他还是那么骄傲,纵含笑那眉眼也带了几分凉薄意味。
他戏谑一般唤他“展御猫”,在心里告诉自己御猫与锦毛鼠原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然而几时才能懂的,褪去那浮名……
展昭与白玉堂,本是一样的风华好儿郎。
可与并肩。
那年夏夜,该是冲霄事变的半年之前吧。
他看见那只猫儿一身蓝衫,风华尽敛,眉眼含笑,提了两坛子极难寻的陈年女儿红,步出府门。
白玉堂自廊下行来,不知怎的,竟叫住了他:“你这是……”
他看了看展昭,挑眉问道:“要出去寻人?”
展昭并不觉他问得唐突,仍旧笑得温润如斯:“是访友,城南破庙,故人相候。”他扬手示意,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弥漫开来,格外清净。
“正待我美酒,今宵一醉。”
白玉堂听了也不答话,只抱剑倚着廊柱,淡淡地看着他。自从刀断了之后,他便换了剑用。
总觉得不甚趁手。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展昭忽的笑了,坦然邀道:“白兄现下可有事待办?若是无事,可否与展某一道?”
他停了停,复又笑道:“我那故人如若见了你,定然欢喜不尽。”
“是么?”白玉堂懒懒应道:“既如此,五爷便辛苦辛苦,陪你走这一遭罢。”
那眼底却分明是有点点笑意的。
展昭忽觉有些忍俊不禁,不由伸手邀道:“白兄辛苦,请。”
白玉堂也不推辞,扛着剑便大步流星走在前头,雪白衣袂一闪而过,夏夜的风里带来一丝清甜的味道。
花香混合着草木的味道,夏天的开封府总是充盈着饱满的生气。
斜阳迤逦曳过,御街廊下双影交叠。
耳畔隐约传来柳陌花衢的新声巧笑,间或夹杂着茶坊酒肆的丝竹管弦之音。桥上行来的老汉牵驴而过,骑马的官吏慢慢悠悠,打马穿过朗声吆喝的摊贩。
又有学堂归来的稚子三两成群你追我赶,偶尔碰着了那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便腼腆挠头,在同伴的取笑中不好意思地跑开……
这盛世太平,在他们最好的年华缓缓铺陈开来。
白玉堂侧头看去。
那人眉眼格外温顺平和,透着某种令人心定的安详与宁静来。
提酒缓行,蓝衫猎猎,踏碎这锦绣浮华。
他忽然有些懂了。
那些个夜里展昭秉烛独坐,月下拭剑,心之所念,也不过是万家对床灯火多情而已。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为难。
白玉堂便笑得暮色淡去。
二人方至破庙,尚未出声,已闻老者中气十足,朗声大笑道:“展家小娃娃,今夜带了朋友前来么?”
展昭眉眼含笑,推门而入:“温伯伯好耳力,今夜有个有趣的朋友一同前来拜会,想来你二人皆是杯中高手,此番当有所得。”
白玉堂斜睨一眼展昭,也不曾出言反驳,只跟着懒懒散散地走进去。见得佛像脚下的蒲团坐着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却也矍铄,勾唇带笑,不修边幅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旷达不羁之态。
那老者眼睛一亮,只盯着展昭手中的陈酿猛瞧几眼,笑眯眯地挥手道:“展家小娃娃,快把酒拿来与我尝尝!”
白玉堂不觉有些好笑,他虽爱酒,可不是酒鬼。瞧这老头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哪里算是杯中高手了……
展昭似是见惯他如此,提酒递过,随即盘腿坐于那温姓老者面前的干草上,然后招手向白玉堂示意他也坐下。
对方略挑了眉,一撩衣摆,便也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温姓老者也不理会他们,轻巧一掌拍开泥封,醇郁香气沁人心脾,他不由大声叫好:“绍兴酒须用瓷杯,嗯,待我寻寻……”
边说他边埋头去翻自己的包袱,不一会儿便翻出一个极干净极秀气的影青瓷杯来,笑眯眯地倾盏便饮。
展昭笑着摇了摇头,拍开另一坛酒,转手先递给了白玉堂。
白玉堂也不客气,结果仰头便是一大口,甚是痛快。
展昭在一旁拊掌轻笑道:“温伯伯从前常与我爹爹说,饮酒为着便是尽兴二字,今夜我三人尽可痛饮,但求一醉!”
“小娃娃记性甚好,便是此理,惜乎故人不在,金斗泉换了女儿红……罢,罢,罢,今夜便换一醉!”
“御猫大人相邀,五爷岂能不应!”
原是很美的月夜,美得纵使醉中那温姓老者仰天大笑,翩然离去,白玉堂也只侧头看了看地上双影,笑得率性坦荡。
彼时韶光长,心事三两行。
……
葡萄架下,常州的金斗泉入了谁的喉?
长夜梦短,汴京的女儿红乱了谁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