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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朔风吹散三更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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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摇头,“不,不能让他回去。”我不知自己竟不觉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那黑衣男子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些许讶异,却很快地收了,留给我一个完整的背影。他仍伫立在那,一动不动,岿然如山。
我急火攻心,顾不得身上衣裳不整,站了起来,用戴着枷锁的手去拉他的衣袖,“趁他没看见你们的样子,快走吧。不然你们会受连累的。”我想,但凡是要命的人,都该知道,和朝廷作对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可他竟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此时,忽然一个声音道,“离歌,这位姑娘在为你着想呢,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声音带了一丝玩笑的意味,却从容不迫,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吃了一惊,探向声音的来源,却见那马车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马车,站在车厢之前,长身玉立,冰冷地俯瞰周围的一切。我虽离得有些远,却能觉着他浑身散发出的雍容闲雅。那米色锦缎制成的袍子,以银丝错落有致地绣着盘山图案,腰间是一条镶金翠玉腰带,缀着璎珞纹玉。他手中端着一把墨玉骨扇,站在那犹如黑夜之中的夜明珠,令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气势,我的手腕却忽然一紧。我转头,却见那被唤作离歌的男子抓住了我的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会保护你的。”他只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似乎言辞从不是他擅长的领域。然而我还没作任何回应,他便放开我的手,以极快的身形移步到了张达义的面前,手如闪电般,箍住了张达义的脖子。
张达义霎时间便涨得满脸通红,和那些干涸的血渍都融为一体,这个脸仿佛变成了一个通红的火球。我退后了两步,将云苏护在自己身后,望向那马车上的男子。他站在那边,嘴边噙着一抹笑,仿佛这样的戏码,他很是乐在其中。
“阿姊,我怕,我怕……”云苏吓得躲进了我的怀里,开始哭泣起来。这样血腥的场面,莫说是云苏,即使我也从未见过。爹爹当县官的那十年,从不滥用私刑,府衙之中是从不血审人犯的。
“别怕别怕。”我自己实在也很恐慌。这个叫做离歌的男子,他伤人杀人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如庖丁解牛般轻车熟路。他是什么样的人?而能轻易地指使他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自觉地盯着那马车上的男子。如今,竟不觉得自己如获救赎,只怕是,再堕入另外一个地狱。
“罢了,放了他吧。”马车上的男子忽然吩咐道,也不知是为何而改变了主意,只是眼中的冰冷如旧,投向那黑衣男子手中的张达义。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叫做离歌的黑衣男子,便立即松手,张达义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从他的手上摔下来,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马车上的男子已经坐回了车厢,在马车之中缓缓说道,“若还有命回锦城,尽管去说,若你能叫得皇帝来找我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
停了一会,又听得他说,“放了那些人吧。让他们自己寻生计去。”
“是。”离歌接了命令,从身上抽出长剑,将我和云苏的枷锁和脚链割断。那剑柄上镶着几颗不同颜色的猫眼石,极为珍贵不凡,更是削铁如泥。这又让我对他们的身份多了一层笃定。
待得离歌将所有犯人都释放了,天早已黑透了,一轮明月高挂于空中,淡淡地洒着几许清幽。山野密林之中,光是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都可以让人毛骨悚然,浮想联翩。幽州潮热,向来多奇猛之兽,在这种疲惫之时,人的心早已是惶惶不安了。
那些犯人感激涕零地朝马车上的人和离歌拜了几拜。离歌沉了脸色,道,“你们可以选择去任何地方,但若想在幽州立足,要记着,在幽州犯法,就等于死。可不会出现像今天一样的机会。”
那些犯人都连连应和,然后便四下逃命去了。我想,他们是不会回锦城的,而且经历这一劫后余生,想必即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该感念上天恩德,再不敢为非作歹了吧。其他犯人都走了,只有我和云苏两个人站在原地。忽而回复自由之身,我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离歌,上车。”马车上的人说道。
“是。”离歌应了一声,正欲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主子……”他只说了这二字,便再不说话,可任谁都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
马车上的人似乎毫不惊讶,只眨眼的功夫,便似早已了然地说道,“随你。”
离歌愣了一愣,旋身便跑回我身边。
“得罪了。”说完,他竟将我拦腰抱起。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我从未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被他这样一吓,已经魂飞魄散,在他怀中不断挣扎。
“若你觉得自己还能走的话,我便放你下来。”他挑眉说道,看向我的足踝。方才,跟张达义纠缠之间,那脚链竟是将我的脚都割破,此时血淋淋的,将整双脚都染了个红透。
“好痛……”方才着急,并未注意到,此时才痛得分明,竟是入了骨一般的透彻。
“既是痛,就少说两句。”
他抱着我朝马车走去。我确实已经浑身是伤,也没有力气走路,可我还有自己的矜持啊。我想挣开他的手,可那微弱的残存的力气,在他这样的习武之人看来,简直是螳臂当车。不一会儿,便完全消融在他怀里了。
我只好闷不做声,任他抱着我,同时暗暗地看着他的脸色。虽是夜深,月光却皎洁无比,如一层白纱洒在身上。我分明看见他脸上弯起的弧度。
他在笑……他是很高兴的么?我心里顿时有些暖意。我和云苏从被流放出锦城,心头一直都是冰凉的,像行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找不到一丝火种。此刻,就像是旭日升起,慢慢将积雪融化,又像是连日的阴霾终于被拨开了,青天乍现,让人心头忽而生起一种希望。
“谢谢你。”我小声地说,看见自己一头青丝洒落在他肩膀上,那样的凌乱。
他愣了一下,脚步有些颤动,但是却很快稳住,然后脸上的弧度更深了,脚步也更快了。
一路在马车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夜已深了,车上也并没有掌灯,只在马车摇摇晃晃之中,飞起的帘子不经意透了一些月光进来。我才得以知道,自己身边坐了几个人。
那马车最里面的,自然是离歌的主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对他的印象唯有白天那一眼而已。云苏坐在我左边,她已累极了,趴在我的手臂上沉沉地睡了。离歌则驾着马车,我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这样安静的气氛,让我浑身有些不自在。我想,我应该对他说一声多谢的。毕竟是他和他的随从救了我和云苏,又是他的允许,才让我们今晚有了落脚之地。可人的心便是如此奇怪,一旦错过了时机,再说些什么,都显得如此的尴尬和牵强,倒不如刚刚我和离歌道谢来得自然了。好几次,我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借着月光偷偷地看了他几眼。他一直闭着眼睛,好像也是困极了的样子,我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看着窗外,思绪翩飞。
爹,娘,你们知道吗?短短一天之内,我和云苏经历了多少事情?如果你们能看见,能不能拖个梦告诉我,我们前方的路,该怎么走?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什么样的路……我又不自觉地看着那个闭着眼睛的人,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瞳仁倒映着月光,直直地向我看来。
我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差点就要惊醒云苏。我稳住自己的身子,心虚地低了头。道谢,道谢……我这么提醒自己,于是便挣扎着开口,“今天的事,我……”
此刻我只恨自己不争气,竟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他倒也悠哉,什么话都不说。我也不敢去瞧他是何脸色。此时,只听得离歌忽然道,“到了。”
我才赶忙抬头,见他还是看着我,我又慌张地低了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是客栈?还是他的府邸?我坐在挨着门口的地方,仿佛也该是我先下车才对。这么想着,离歌已经在马车下等我了,对我道,“姑娘,可以下车了。”
离歌从车后搬了一张凳子,放在马车之下,方便我踏着下车。我赶紧摇醒云苏,“云苏,醒醒,我们要下车了。”
云苏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阿姊,我们在哪?”
我还未答话,身后的人已侧过身子一跃,下了车,然后对我伸出手。我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和离歌一样,不过二十又几,可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沉稳和内敛。他看着我,明澈的眼如寒星一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孤傲。就连他伸出的手,指尖都似乎带着一股不可言喻的高贵和魅惑。
我缓缓伸出手,在触碰到他指尖的那一刹那,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样清脆,那样彻底,可又是那样悦耳,那样喜悦。
云苏探出马车,忽然叫道,“好漂亮的房子啊……”
我顺着她的眼睛望去,一座浩大的府邸,红门青砖,朱楼碧瓦,五间三开,瞻天恋阙,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派头。我心里暗暗猜疑,慢慢望向那红门之上的匾额,黑漆金框之中,三个金漆大字跃然而上:幽王府。
幽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