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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青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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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出于天阙,自镜湖之南入溟,与赤水交汇出海。因出自林间,水质清冽碧翠,此河入湖前名青水。
百里屠苏一行人正是从镜湖南溟口搭船。自叶城往息风郡,陆路非是不通,只是水路更为便宜多人同行,也免省了不少脚力。青水所经地势平缓,故水也温和平静,又有两岸美景,于水运与观景皆是极好;且青水中虽也有许多奇珍异兽,倒也多是不犯人的,不比赤水和镜湖中的恶灵凶恶,所以在青水沿岸靠这船来船往吃饭的人也是极多的。
午时阿翔准时返回后,屠苏便也随着欧阳少恭等人上了租船。红玉与晴雪本是“不速之客”,然到底是少恭有能耐,三两句就压下了兰生和襄铃的异议;百里屠苏对红玉随行自是无话可说,之于晴雪则是不愿多管。正如欧阳少恭所说,出门在外,大家能互相扶助些的便扶助些,至于危险之时,将她们一概撇到安全处就是了。个中繁杂争论揭过不提。
水波潋滟。船夫划得极稳,想是常年在水上走,就连初次坐船的百里屠苏都没有分毫不适之处,从未出过帝都的晴雪甚至还很有精神地站在船头看风景,不时发出些惊异的赞叹声。
“阿翔,情况如何?”舱外喧闹,屠苏没坐片刻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边与阿翔低语道,“师兄可有追来?”
阿翔正在补它的早餐,不慌不忙地咽下肉块后才鸣叫了两声,又咕咕地摆了摆头。
“莫不是他也因意外绊住了脚?”
正叼着肉的阿翔见他担心,又鸣了一声,啄了啄他手心。
“……我无事。”屠苏正略微出神,下意识慌忙抽回了手,见阿翔似是对他的反应有点失落,便抚了抚它的羽毛,“以师兄修为,也不致有何大事,许是回剑阁回得晚了,还没发现罢。”
“我相信他。”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阿翔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想是担心也无用,现下又有更重要之事要做,屠苏也就不再和阿翔对话,静心在舱内打坐。
“苏苏!你来看,那是不是桃花的花瓣?”
正此时,晴雪却隔了包厢唤他。这女子的不拘小节也着实是少见,若不是这一昼夜的相处,百里屠苏恐怕还不习惯——事实上,他也还没完全习惯就是了。
一时无事,他便起身去了船头,心里也不免想:桃花?怎会……
待到船头,发现少恭和红玉亦是闻声出舱,见他出来便对他微笑颔首致意——也不知道是看出什么端倪,竟也不说,只待屠苏来看似的。晴雪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河道:“苏苏你看!”
这一带和琼林一样,两岸皆是山林,水面上极多落叶,或是人摘下的、或是被风吹下的。然而就在这绿水照映的青山间,一大片粉红色的花瓣正从上游与他们迎向而来,色彩鲜亮似是刚刚凋落般的明媚。
百里屠苏虽然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大空山,然而梦华绝顶虽有积雪,但剑阁是有结界守护的,并非终年飞雪,反是四季如南方温和,再冷也不过是枫叶微红,有时甚至腊月飞花,所以也的确见过桃花。
他所居住的左院因由师尊打理只植有枫树和桦树,而芙蕖、红玉所居的右院却有满院桃李,一到花季便芳菲如锦,至秋末才谢尽。花开时节师尊也偶尔允许他们几人偷偷懒,在花树下玩闹聚餐,也就是这个时候,屠苏才少有的见到红玉几面;有时紫胤的老友涵素也会带着陵卫、陵端等弟子来凑个热闹——那也是剑阁最有人气的时候了。
每到一季花开之时,芙蕖总要编各种花冠给两位师兄,有一次甚至笑嘻嘻地对屠苏说“师兄戴着很像新娘子啊”,又对陵越说“大师兄戴着就更像新郎一些”,被两人斥了句胡闹。结果小师妹哭了起来,让两人手足无措了好一阵。
后因陵越、芙蕖相继出山历练,时常不能准时归返,这聚会和戴花冠也是经年未有了,屠苏却是把那些花草的模样记得更为清楚了。
以他目力,自然也能看出那些漂浮的花瓣确是桃花,但青水虽有得天独厚的灵气,不似西荒沙原气候极差,但到底不比剑阁,此时也不该有桃花开放了——已是夏季。
所以他也不免先是诧异;然又摇头:“不是桃花。”
“不是?可是,大哥给我画的画上,桃花不就是这样?”晴雪不解,“粉红色的,看着柔柔的,很轻,凋谢了能飘在水面上?”
“妹妹这话却也不错。”一直没有道破其中机巧的红玉掩嘴笑道,“可只一样:现下已是夏季,哪里有什么桃花。”
“唔……”晴雪不明白个中缘由,似是求助般看了看屠苏,“那,苏苏知道这是什么吗?”
“……《六合书大荒西经》有云:‘有灵生于天阙,肢柔而体小,溯回于青水,状若桃花,故称桃花水母。’”百里屠苏见红玉故意吊她胃口不肯说,代为解释道,“或许是此物。”
“水母?”
“正是。”在一旁一边擦拭古琴一边看好戏的欧阳少恭此时却是微笑接道,“晴雪若是觉得新奇,可待近了细观。”
正说时,那些“花瓣”已是漂近了。晴雪捧了一把,却是只掬起了水,便是不幸被拢在手中的水母也都灵巧地从她手中逃走了。
“呀,真的是活的!真有趣,真想养一些带回家~”晴雪倒是锲而不舍,继续伸手去捞那些水母,可她有些心急,水母又小又滑,怎么也捞不起来。
见她这般,红玉还是掩口笑着,看了看少恭又看了看屠苏;前者仍是微笑,且对上红玉目光后反倒也给百里屠苏递眼神,后者则是神色不动,一脸不明所以回看两人。
“罢了,妹妹这样,怕是等水母都游远了也捞不到的。”红玉见这两人都无意出手,只好自己当这个好人,“手靠近时要稳一点、捞时快一点才能捞得到,像这样。”说着挽了大红的袖子,探了左手到河水里,轻轻靠近那些水母,然后猛然收手,一只水母便来不及逃,被捧在她手中了。
“红玉姐你真好!好厉害~”果不其然被心性单纯的姑娘发了卡,不过红玉倒也不介意,只道:“快去找个皿来,水要是漏没了,水母可就活不了了。”
“嗯!”
说着就跑回了舱里,船身随着那脚步都晃了一晃。
而百里屠苏看着红玉手中那只挣扎着想要逃出红玉掌心的水母,沉吟。
梦华峰中并没有河水,只有从结界外流入的雪水汇成的半亩方塘,还是自芙蕖入了红玉门下后才由陵越、屠苏种上了莲花,又添了些好养的小鱼。那是芙蕖入门第二年时两人送她的生日礼物。
“真好看!这是师兄特意送给我的吗?”芙蕖也是和晴雪一样,见到新奇好看的东西就一脸开心。
“嗯……”屠苏不善言辞,往往也就是点点头,然而只是这样也足够让芙蕖开心了。
“师妹名讳是由莲花而来,我便与师弟商量着种了这些。”陵越与他对视一眼,亦是点头。
“不过莲子和小鱼都是师兄小心从泽之国带回的,我只是帮了一点……”屠苏又补充道。
“若不是师弟水性好,潜到池底埋下莲子,也种不出莲花来。”陵越拍了拍他的肩,亦是不愿一人占了功劳。
“好了啦!两位师兄都对芙蕖很好很好的,芙蕖都知道的。”看两人都这么谦让,芙蕖吃吃地笑了起来,“芙蕖正好也有东西要送给两位师兄呢!”
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蔷薇花冠,一手一个戴到两人头上。
“去年大师兄不在,我也就没编花冠,今年就算补给两位师兄了~”芙蕖说着打量了一下两人,好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家乡的风俗就是婚嫁的时候要戴蔷薇花冠呢,只不过不是红蔷薇,是白蔷薇~嗯……不过屠苏师兄戴着很像新娘子,大师兄戴着就更像新郎一些~”
此话一出,被“夸赞”像新娘子的人立时显出窘迫来,而像新郎的人的脸上则也有些挂不住。
“胡闹!”“胡闹之极!”怔了半刻,这一句倒是异口同声。
芙蕖尚年幼,见两人表情复杂,自己又突然被这样斥责,不免觉得委屈,嘴一扁就哭了起来。
“……”屠苏一见她哭,脸上表情立刻无措了起来,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劝慰几句,可又不知道怎么说,便闭了口看向陵越。
这情况突如其来,陵越未曾想到会在芙蕖生辰闹出这般事端,又让寿星不开心了,但到底是大师兄,世面也见得多了,忙道:“师妹,我与师弟并非……并非怪罪你。”
“……真、真的吗?……但是……师兄表情很生气的样子……”芙蕖一边揉着眼泪一边呜咽道。
“……”陵越无奈地看了看屠苏,示意他敛一敛表情,又回过头来摸了摸芙蕖的头顶,“没有生气,只是下次别再用这种方式比喻,易让人感到错愕。”
“嗯……芙蕖、芙蕖知错了……下次会注意的……”
“倒并不是说师妹有错……”屠苏犹豫道,“我先前寻了一个小缸,师妹可要用它另养些鱼?”
“嗯……!”到底还是小孩子,芙蕖虽然还红着眼圈,却已经破涕为笑,“我要挑几条好看的放房间里!”
那几条鱼后来因为芙蕖投放了太多的鱼食而撑死了,她难过了好一阵,又因为偶尔会和陵越出门,所以也没有再养过了。
“红玉姐,你瞧这个可以吗?”
屠苏正失神间,晴雪已经兴致勃勃地从舱里折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钵。
“自是可以。”红玉点了点头,将手中剩余的水和那只水母放进钵中,又另捧了些水放进去。很快,本来已经有点无精打采的水母又活跃了起来,在钵里漂来漂去。
“嗯……那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小粉好不好?”晴雪对着那只桃花水母自言自语,“对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包绿色的粉末,撒到水缸里。那水母马上就凑了过来,吞食掉那些奇怪的粉末。
“晴雪这是在……?”少恭看着有趣,便开口问道。
“嗯,这是我自制的调味粉,很好吃的,我想小粉会不会也喜欢所以给它喂一些。”晴雪笑得灿烂,“没想到它还真的蛮喜欢的!”
听得这番解释,欧阳少恭脸上的笑意忽地变得深了些,又好像有点尴尬,只道:“原来如此。”
“那,我就先把小粉放回房间了!”
“我与妹妹同去。”红玉满面亦是忍不住的复杂笑意,和晴雪一起回了房间。
“……那粉末有何不妥?”百里屠苏心细,看得出两人表情变化,却不明缘由,待晴雪离去后便问欧阳少恭。
“百里少侠可记得,《六合书》中对桃花水母的描述后半段是什么?”
“……‘性远人,隐深林而少见,喜食腐’……”百里屠苏倏然明白过来,“先生之意,那所谓调味粉……?”
“配方怕是……十分独特罢。”少恭放下琴,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知道,究竟是真好吃还是晴雪姑娘口味不同寻常。”
“……”屠苏的表情也不由有些不受控制,只得扶额。
“说来,从方才起少侠便有些魂不守舍,可是在叶城有什么未了之事?”他将琴架在琴桌上,随着船桨的拍水声随意拨了几个音,竟也自成曲调,“还是在担心什么人呢?”
“……先生好眼力。”百里屠苏闭眼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先前说过,我是私自下山。”
“这件事在下也已疑惑很久,并未听闻剑圣一门有门户禁令,为何少侠却……?”
“……”百里屠苏垂眸不语。
此中缘由,仅紫胤知道得清楚,而百里屠苏自己也知晓一二,他人——哪怕是陵越,怕也是不知道的。
云荒人信奉星宿定命,即宿命。世界与星盘相照应,而每人的命运都对应着天上的每颗星的轨道,人死则星陨,星暗则人衰。且星辰皆有各自的特点,或代表天下的动荡平和,或辅助某一星辰之作用,抑或压制某一星辰之作用,而在这些中,北斗的地位无需赘言,自然是极重要的。
而百里屠苏正是第七星破军。相传破军每三百年都会有一次猛烈的爆发,亮度甚至会超过皓月,且此星入命者,杀人无数,孤独终老*。而三百年期将到,屠苏作为这一世的破军当然是要被隔离在世外的好,便是紫胤心下有所不忍,也不得不以天下为重。
百里屠苏对星宿之事并不了解,只在幼时听她的母亲——也是他们整个部族唯一的巫祝——说过,破军命主凶煞。且他也能感觉到,当破军闪烁、亮度加增之时,他便觉杀戮之气充斥胸腔,若不在剑阁结界保护范围内,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他并不知道如果哪一日他完全失控了会如何,但不代表他丝毫预感都没有。他少时与陵越比剑、前夜自晴雪处夺回光剑,都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失控一定会伤及他人。
这件事不透露与他人,一是紫胤尚还爱护屠苏,怕他成为众矢之的,尤其像是陵卫、陵端这些人,已经几近将其视为异类,二也是屠苏怕失去更多亲近之人:星宿既定,再无更改可能,这比一个人性格恶劣还要可怕,而他也不愿再尝失去之痛苦。
唯一一次想要和人说明,是陵越被重伤后那一次。
“我并不在意。”然而陵越看着表情挣扎复杂、欲言又止的屠苏,却只说了这一句,“剑技上我确是不如师弟。其他的,既然我无事,师弟也不必因愧疚而再多言。”
“我知师弟性情,故相信师弟。”
百里屠苏永远都无法忘记,当时陵越轻抚他发旋时的温暖。
“……”念及欧阳少恭与自己并不算极为相熟,也是真心珍惜这位新交的朋友,他还是选择了隐瞒,“恕屠苏无从相告。”
“无妨。”欧阳少恭手边琴音已从几个单音连缀成一曲,仿若这舟摇波漾,一片宁静,“想来应也是有不可为他人知的缘由,是在下多问了。”
“……多谢。”
这也是继陵越之后第一个全然信任于他之人。
——只是,这份信任的不同之处,他尚且还不知道。
*此处解释取自沧月《镜》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