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四 红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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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百里屠苏浑浑噩噩地醒转时，身已在客栈房中，四下里摆得整齐的烛台上蜡芯还未烧尽，一室通明——看来还是夜中。
他觉得比及先前破军闪烁之时舒服了些，却不明白是为何；手指下意识动了动，便发觉光剑已回到自己手中，上面遒劲的一个“苏”字蹭在手心，心里踏实了些。
百里屠苏起身四顾，正疑惑于为何回到了房中，却听得隔了屏风清清脆脆响起的女声：
“……总之都怪你！”
那声音听着略有耳熟，口吻也有些像自家师妹——却的的确确不是芙蕖——听来应是个比自己小上岁余的少女，似乎有些印象，又想不太起来。屏障那头人声低静，他为听个清楚，又下床凑近了几分。
“都说是他自己晕倒的了啊，你怎么不信呢？”接过话头的是先前遇见的那位蓝白衣裙的姑娘，说完复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两位姑娘先别争了，百里少侠还未醒，别吵到他。”这打圆场的人，不消说定是欧阳少恭，“晴雪姑娘，可是在下没将伤口包好？可需巽芳再为你上一次药？”
“没事没事，我好多了，少恭你不用担心。”晴雪摇了摇头，微笑着对少恭摆了摆手，却是余光瞥见身后屏风露出一角黑衣，“啊，你醒了？”
百里屠苏在屏风那边早已是全无睡意，再加之疑惑重重，实在忍不住便起了床。他现下也不知要如何与这女子分说，只得看了她与旁边那橙衣少女——竟是早先于南城救下的那位姑娘——，转而向欧阳少恭问道：“先生，这是……？”
明白屠苏心中疑虑，欧阳少恭便原原本本把前情说给了他听。原来这橙衣姑娘名叫襄铃，自早些时候被救下后便跟着屠苏了，见他与晴雪一战后晕倒，与其争执起来；而阿翔及时回到客栈来找少恭，差点被阵法结界所伤不提；少恭忙与阿翔赶去寻他与晴雪，所幸有襄铃在，晴雪亦是带伤，尚还在原地。
“你好厉害，还不到十招就把我打败了，”少恭方解释完，晴雪便眨着一双天真的眸子看着屠苏，丝毫不提自己差点死在屠苏手上一事，“不过你倒自己晕了过去……还好吗？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百里屠苏知道对方是有意帮他隐了这一段，心下自是有几分感激，但也说不出什么道谢的话，只好摇了摇头：“并无大碍。伤到姑娘实在抱歉。”
“嘻，你没事就好。”晴雪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向前微倾，自下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百里屠苏的纯黑双眸，“少恭说我坐在你床边的时候你身上的杀气消减了不少，看来的确有点用处，眼睛里没有那种颜色了~”
“……”百里屠苏确觉心中怒煞平息，可也不能断定是晴雪的效用，何况自己煞气发作也有眼前人的不是，只别开了脸，垂眸：“劳姑娘费神。”
“屠苏哥哥你怎么还谢谢她呀！”一旁看着苏雪二人像是没事人一样的对话，一袭橙衣金铃的娇小少女——襄铃总算忍不住跺了跺脚，“襄铃明明就看见屠苏哥哥很难受地晕倒了！要不是她，你肯定不会这样对不对？”
百里屠苏倒不介意小姑娘自来熟地叫自己哥哥，不过莫说晴雪说不清楚，他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更不消说他不愿告知他人自己体内煞气之事。
欧阳少恭见当事人都没有回应的意思，便又打了圆场：“襄铃，百里少侠确实没有受伤，此中应有更多缘由，他既不愿说，便不要闹了罢。”
“唔……”
小姑娘显然对这个结论不甚满意，却也在少恭温言下点了头。
“那、那屠苏哥哥好好休息……襄铃先回自己房间了。”襄铃见百里屠苏向自己略微颔首，少女心一下飞到了天上去，也懒得管晴雪的事，径自穿过结界回房了。
“晴雪姑娘不如也回房罢，今晚忙了一夜，也该歇下。”
“嗯，那我明天早晨再来找你们玩。”晴雪虽看起来洒脱而不知事故，相对却更听话些。她对少恭点了点头，复看了看百里屠苏；又点了点头，这才出了门去。
少女情思，倒是与襄铃异曲同工。只是百里屠苏看在眼里，有没有去到心里，却是另一码事了。
“少侠可还觉气息不调？方才少侠体内煞气纵横，在下实在才疏学浅，未有办法缓解，倒是晴雪姑娘为你传输真气，方见好转。”见几位女子都回了房，欧阳少恭才对百里屠苏道：“少侠究竟是如何染上这一身恶煞？若是长久下去……”
“先生不必讳言，屠苏自知冷暖。”
百里屠苏却摇了摇头，仿佛浑不在意似的，目光着在那残烛的光芒上，神情笃定，却也空茫。
两厢寂静了一阵，巽芳低声婉言“那么巽芳也去睡了，少恭莫睡得太晚”后退入屏风后就寝，这两人便站在房中无言静立——却是各怀心思，不曾想到一处的。唯有孤寂二字或有相同。
此时阿翔突在窗外呼唤，百里屠苏便经少恭默许移了窗边法阵，抬手让阿翔落到手臂上。
“何事？”
阿翔鸣叫一声，抬了抬左爪。那上面有一笺字条。
百里屠苏展开读了，眉间先是有些惊讶之色，平静后再不复有任何面色波动。他抬手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烧了，才听得欧阳少恭开口问道：“百里少侠，可是有事？”
屠苏略一摇头：“无妨。”可又道：“我出去一下。”
“……”百里屠苏刚刚煞气侵体，不论从哪方面考虑都应阻止，但欧阳少恭只思忖片刻，便道：“那么少侠多加小心。”
“……多谢。”
便把烛台搬回原处，复原了法阵，结印穿墙而出。
“……少恭。”方才回床睡下了的巽芳却是并未睡实，听完两人对话便起身又走了过来，“百里公子……少恭你……当真要夺他性命？”
“巽芳无须多言。”此时的欧阳少恭，脸上仍是淡然笑意，温润如玉若春风，眼里却透出了丝丝杀机，“云荒魂魄，轮回往生不复停转倒流，我却是逆星盘而行，再做耗损便是烟消云散。”他望向楼外窗下孑然独行的百里屠苏的背影，唇边笑意更盛，“然此次若是成功，以后便不会再害更多人……亦能与巽芳长相厮守，巽芳应高兴才是。”
他转过身来，目光柔柔地落在女子身上。若不是千年相知相爱，又哪里会吐露如此真情？巽芳张了张口，可唇间再也没吐露出半声，终是无言。
“只是白族之血……”哄着巽芳回去睡觉后，少恭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偏僻街巷眯起了眼。
“守护之力，或许才是我最大的敌人。”
次日清晨。
当晴雪从城南的白家驿站取了诸般行李回来，却听客栈小二说，那黑衣的少侠、黄裳的公子，以及另外两位姑娘都早在三炷香时间前离开了客栈。
“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呢……”
小二听这姑娘自己小声嘀咕着，心想姑娘你天没亮就出去了，连我都觉得你是自行走了，他们怎知你还回来。可还是摆出好客颜面：“姑娘别急呀，我听那几位说，要去青水渡口。这里最近的渡口在南溟口的琼林尽头，姑娘不如去找找？”
“好，谢谢你。”晴雪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回过身来。
“对了……那个南溟口，要怎么走？”
晴雪本就是从未踏足帝都伽蓝之外，再加之有些不认路，这走着走着就有些转向。
这路上她便一直在考虑是否真要追上去。这一行人是不是对她心怀芥蒂不愿意让她跟着呢？可又一转念：不对啊我明明都和他们解释清楚了才对，那个威风的大鸟也能为我作证啊。再说，我只是想和苏苏认识，好以后再作比试而已——她却还未注意到，她想与他比试的根本原因。
然而这么想，她就顿时宽心了许多，继续问路追寻着屠苏等人的脚步；可等下一秒远远看见了那袭玄衣，她又担心起来了。
“妹妹这不远不近跟着前面几人，是在做什么？”
正在她思量着该如何出场是好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呀！”她忙一躲，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个红衣女子，长发长裙曳地，却是纤尘不染，“你是谁？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却是让妹妹吓着了。”红衣女子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是红玉，有事路过此地，却见妹妹跟着那几人，莫不是看上了哪位英俊少年郎？”
“不是啊，我只是想找苏苏比试。”她摇头，“不是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想，要是能再了解他一些，可能就能打败他了。”再了解一些他那股杀气到底怎么回事的话。
“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很熟悉……所以我想跟着他，总看总看应该也能很熟悉了吧。”顿了顿，她忽地展开笑颜，道，“对了，不如我去吓一下他，他若是被吓到了，把那张面瘫脸换了个样子，就是我赢了~”
自称红玉的女子听罢，止不住地掩嘴笑了起来：“妹妹这性格当真讨人喜欢的很。”不顾晴雪一脸疑惑地看向她，她又接着说：“这样，姐姐那事并不重要，不如与妹妹结个伴。”
“结伴？”晴雪怔了一怔，“好啊，我还从没和人一起旅行过呢。”
一作揖，她摆出一副江湖老成的样子：“在下风晴雪，久闻大名，望红玉阁下不吝赐教。”
红玉却是因这笑得更厉害了：“妹妹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怪话。”
“咦，又说错了？”
“这些都是些江湖套话，妹妹与我不必说这些。”红玉笑着摇头。
“哦，和妹妹就不用……”晴雪突然皱了皱眉，似是闻到了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便问道：“什么味道？”
红玉亦是察觉：“赤蝶粉。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会用这种东西的高人。”
“那是什么？”
“是赤蝶的磷粉，近乎无色无味，有一些人用来追踪的罢了。想是你跟在后面已被察觉。”
“哦……”
眼前这未谙世事的少女似是有听没懂地思考了起来。红玉看了看远处即将消失在树丛柳影间的一行人，对晴雪不急不缓道：“这便走吧？妹妹你不是还要知己知彼？莫耽误了。”
——我这事，也耽误不得呢。
看着三步并两步往前跑去的少女，红玉轻敛了笑意，在这明媚春光里微叹出声。
昨夜破军爆发，她亦是看见，只是先前在人群中跟丢了屠苏，又多管了一番另一家的闲事，一时还脱不开身，只得托阿翔给屠苏信笺，说明她已来叶城，明日到客栈找他。倒是不曾想这任性孩子还以为她是定要带他回去，竟匆匆走了。
也所幸这位姑娘似是与她相同情况，慢慢跟着，倒也找到了那一群人。
她此行目的自然不是必然带他回去，而是护他周全。若是紫胤亲自来，或许是要带他回去的，可红玉倒觉得该让这孩子到山下来走走，更何况他既然有要做的事，只要不伤天害理，便由他去不就是了。
她本担心屠苏路途上的安危，眼下见他遇着这些同伴，倒也一半放心——又一半不放心。
“红玉姐，你快些~”
“好，这便跟上了。”
红玉步子跟了上去，心里却仍是思忖着另一件事情：昨晚，那个欧阳少恭与方兰生对屠苏说的话，着实让她担心。
且不论其开端是场偶然，她在旁边看着时已是事情平息；明明百里屠苏已是打算离开，可欧阳少恭先是以复生之力让屠苏有所兴趣（红玉也多少想到，这或许就是他此行目的）；方兰生又抛出尸体带毒这个意外，似让屠苏又有一番复杂心态，不知何故；这欧阳少恭便由此又引出了其深陷窘境之事，屠苏竟也开口决定相助……那一步步一句句，就像是用饵在钓鱼一般；又或是说，愿者上钩般的高明吧。如若不是如此，只能说这些都太过巧合。
她昨夜去探了探那方兰生的底子，倒是觉得没什么。
这方家小公子心口如一，嘴比脑子快，虽然算不上什么侠义之辈，绝不是什么落井下石的小人；又不过是有些花拳绣腿，想来也不足为惧；且他那性子在大户人家中也是少见得很，红玉都不由觉得他有那么几分可爱，更谈不上怀疑之说。
只是那欧阳少恭，看似文弱，声称只擅些偏门法术，灵力亦是低微，可红玉怎么也看不透他。这人笑得温存，却反倒比那动不动就炸毛生气发脾气的方兰生要难信任的多。
至于巽芳，她却是直觉上觉得无须太过担心。
“看招——”
百里屠苏早就通过阿翔得知晴雪尾随于后，再加上晴雪袭击时还发出声音，他眉毛都没抬一下就躲了过去。镰刀直直戳向地面，却是轻得只戳进了浮土。想来不过就是为了吓吓我，百里屠苏心想，可姑娘你找错人了。
“是你？！”襄铃倒像是稍稍被吓了一下，气鼓鼓地鼓了脸叉腰指晴雪，“坏人！你昨天害了屠苏哥哥，今天又来？！”
“我不是说了……”
“哼，反正我知道你是坏人就是了。”襄铃也不想去听晴雪如何辩解，只抱了臂扭过头去。
晴雪虽然搞不懂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女孩子为什么就是不信，却也不愿意和她计较这些，转头看了看百里屠苏：“苏苏你怎么能躲开呢？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苏苏这个称呼，晴雪昨晚虽未在众多人面前叫过，却是在他于街上散心时叫过。他本是极不愿意被人如此称呼，可半日下来他也明白晴雪怕是不懂世间许多事，虽觉得不舒服，但也不想多费口舌，还是默许了。
“哎，这法子果然不行……可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些其他办法来……”
“苏苏……什么苏苏，不许你这么叫我屠苏哥哥！”倒是襄铃反应过来，替他打抱不平。
“这么喊有什么？”可晴雪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妥，“没关系的吧，苏苏~”
“屠苏哥哥……”襄铃喜欢屠苏，自然觉得委屈极了，也看向他，头摇一摇，两个辫子也跟着甩了一甩。
这可教他如何是好。说到底，百里屠苏虽然不是个耐心极好之人，却也不差，可少女们与他并不熟识，却还是一个个都跟了上来，还都有些喜欢自说自话——倒也不是说他讨厌这点，毕竟他那芙蕖师妹亦是类似性格。可他处世不深，实在苦于应对，以往师妹受了师父世交的徒弟什么委屈，他也总不知要说什么来安慰好，总是他那稳重的大师兄开口出言，方让师妹破涕为笑……毕竟，哄女孩子这点，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擅长了。
而现下欧阳少恭与巽芳两人似也一时无话，无法替他圆场，他只能沉默以对。
“妹妹实在好心，怎得偷袭别人还要先出声示意？”
尴尬之时，却是见故人轻挪莲步而来。
正是女剑圣红玉。
他本就未曾太过寄希望于躲开同门之人，然而也不曾想对方却是如此恰好时候出现，心下还是有些惊讶，不过是没显在脸上。
可反倒是方兰生猛向后退了一步，慌忙指着红玉大叫道：“你你你——”
屠苏正疑惑这究竟怎么一回事，红玉却不理那方小公子，仍对晴雪笑言：“莫说这位公子察觉，便是你身上粘的赤蝶粉，也难逃高人耳目。”
这一来自然是与晴雪解释，二来则是为试探欧阳少恭。欧阳少恭心中亦是明白，闻言便是一愣，却也应对得体：“高人实不敢当。不过出门在外身无长技，以此自保罢了。”
红玉便对少恭回以微微一笑，神态间倒似对他颇有好感，全然看不出戒备之意。
“女妖怪你你你怎么阴魂不散啊！”方小公子见无人理他，又是一阵嚎啕。红玉见他也被欺负得紧了，便掩嘴一笑，道：“我还未说你这猴儿过河拆桥。便是不记我恩情，叶城的婚宴上可是正有美娇娘等着你，何至于如此慌张出走？”
“少恭、巽芳姑娘你们小心！这女妖怪可厉害了，我家的降魔法都对她不管用！”方兰生定了定心神，不去理她调侃，只一心为了这欧阳少恭和巽芳担心。
可少恭却是替红玉说起话来：“小兰，我看这位姑娘并不……”
“哼，所谓知人知面、不、是知妖知面不知心！少恭你可别被她的美貌骗了！”
“她不是妖。”一直没说话的百里屠苏此时才惜字如金地开口了。
“哈？你又知道了？”方兰生明显一脸鄙薄。
“她身上只得一缕凛然剑气。”言毕再不多话，转头走到一边去了。
之后兰生襄铃等人又一番吵闹、而少恭再次为两位不知底细的女子打了圆场一干事不计，一行人虽然分成两边，倒还是决定在同一处住宿。
坐到屠苏等人的上风口，红玉透过慢慢点起的火堆远远打量那黄衣锦裳的青年，看他不过是与蓝衫少年温言打趣，便又收了收目光，与捡来柴火的晴雪谈笑起来。
不远处的火堆边传来方兰生和襄铃的吵闹声，听来也不过是小孩子闹闹而已。
——但愿是我多想。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 红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