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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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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是剑圣门下,可他为什么不用光剑?!”
方小公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是把欧阳少恭也给说得一愣。百里屠苏不理会他,只一拱手对少恭道:“缘由略有离奇,望先生信我。”
欧阳少恭脸上凝滞的笑容此时才化了开去,温言道:“自是信得过少侠,愿洗耳恭听。”
一旁方兰生看着自家亲友和这不讨人喜欢的百里屠苏初次见面就熟得如同推心置腹,自然是一肚子火想发发不出,却被巽芳姑娘伸手拦住:“兰生公子何不听听他的理由再发火?现下无礼的可是你。”兰生被这么一憋,倒是冷静了些许,只是鼻子里还是哼了一声,扬头瞥了屠苏一眼——看你怎么解释。
“我因下山仓促,又是为私事违了师门不许我下山之命,未隐行踪一直将光剑收起不用。今晨在城南墙下见有人欺负一位姑娘,便出手相帮。”百里屠苏面色不动,“不料战时光剑从怀中掉落,被另一女子拾走……现下正在找寻。”
屠苏才说完,还不待欧阳少恭有何反应,方兰生又哼出一声:“拜托你当我们是小孩子好骗吗?这么——”
“‘这么老套的剧情你也敢编?’”百里屠苏冷冷接下话来,连方兰生正脸都懒得看,眉目间凌然盛气令人呼吸一滞,“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怕我加害,自可早早离去!”
“你……!”
“小兰。”少恭摇头示意他莫要再闹,对屠苏一揖道:“在下相信少侠。既是如此,确是要再耽搁几日,便全听百里少侠安排。”
之后方小公子又一通闹腾、几人好不容易才遣走了他此番琐事不提,由百里屠苏领路,三人自巷道之间穿过相对临近镜湖的繁华区域,往一不甚张扬的旅店街上去,倒是一路平安。
“少侠下山不久,似是已对叶城颇为熟悉?”到了安全些的地方,几人便缓了步子踱着,少恭便开了口。
“不瞒先生,我已在叶城逗留多日。”屠苏在拐角前站定,示意身后两人停下,一面大量街上是否有可疑人物,一面低声回道,“有一事需办。”说着放下警戒,让两人跟着向下条街上走去。
“难怪,方才我便见少侠一直在考虑些什么。在下冒昧一问,此事可是与在下有关?”
屠苏略有讶异地停步回头看了看少恭,只见对方脸上却仍是淡恬如春风的笑容,丝毫不像亡命之人,且在此时尚能理智清晰,心下便不免生出几分敬佩,点头道:“正是。”
“少侠方才是觉小兰麻烦,才未开口吧?”少恭见屠苏扶额无言,便微微一笑,道,“小兰生性善良,心思单纯,又容易口无遮拦,百里少侠莫要放在心上。”
“……”百里屠苏只微一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淡淡道:“我欲借先生复生之法用来救一人。”
“哦?”少恭抬了抬眉,脸上笑容不变,“可是少侠重要之人?”
少年向来冷冷的表情晃了一晃,略一闭眼后又恢复如常,却仍是喉头一哽,垂眸道:“……是我至亲之人。”
巽芳见屠苏面露哀伤,亦是沉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欧阳少恭,终是没说出来什么,只拉住了少恭的袖子。后者抚上她的手背,无声与她对望一眼,又对屠苏道:“如此,我便再多做些钻研,日后若是能成功,必会告知百里少侠。”
“……多谢。”
屠苏不是多言之人,自此之后,两厢寂静,直到到了落脚的旅店也没再有其他交流。
考虑到少恭的安全问题,三人便同住一屋,两张床铺分别给了少恭和巽芳,而屠苏则决定打地铺。简单洗去面上风尘,巽芳与少恭用房内物品摆起简易的结界。屠苏站在一旁拿一本《术法初窥》,道:“先生此阵亦非云荒之术?”
“是。”少恭将蜡烛三三两两摆到房间各个角落、方位,呈八边形排列,正同传闻中中州的八卦阵,而其中另有一五边形列阵,“以火布阵,故做火灵之阵。是从一位中州来的朋友那里学来的。”
“先生见识颇为广博。”
“哪里,少侠见笑。”摆好最后一支灯架,欧阳少恭谦逊道:“不过是些旁门偏支。”又指了指东面的墙:“少侠可会穿墙之术?《术法初窥》中当有记载。”
“虽未用过,尚可一试。”虽不知对方用意为何,屠苏只点了头,放下手中书本站定到墙前,沾取手边几案上的茶水迅速在墙面书下一个圆阵,只听口中微颂,向前一步,手臂便穿了过去。他趁茶水未干急忙收手,对少恭颔首,“应是可以。”
“那便好。”少恭道,“这八卦阵式中,四面八方仅有此面墙为‘生门’,少侠出入皆须自此处。此房邻街,且在二层,望少侠穿墙时小心。”
“屠苏谨记。”他拱手一揖:“尚不到入睡时分,我且先去寻剑,欧阳先生与巽芳姑娘自己多加小心。”
“也望百里少侠保重。”欧阳少恭将几丸内服伤药递予他,“少侠从方才起便气色虚浮,可是先前受了伤?”
“……”百里屠苏确觉头痛,却仍然忍而不言,推拒了丹药,“无事。”
不知是怎的,屠苏忽觉得这头痛悄然间又加深了几分,比起之前刚刚回到客栈更加难耐。也不待欧阳少恭再说些什么,他施展穿墙之术慌忙离开了客栈。从墙内穿出,他凌空一个翻身,稳稳落地,然而还不待他站起,却再也止不住疼地皱起眉来,一阵无来由的杀戮之息翻涌而上,心跳加速。这感觉竟是似曾相识。
百里屠苏不知所措地扣住手边青砖,咬紧牙关紧锁双目,试图像以往一般克服过去,但只觉得愈发沉入无尽的血红与怨煞的深潭。
就在他几要失去神识之时,恍惚里有一袭紫衣映入脑海,如折翼之鸟自满目血红中堕下——他倏然感到手上一阵剧痛,硬生生压过脑内混沌,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他的手指已被抠得鲜血淋漓。冷汗浸得贴身的衣料都湿透了,然而他却觉清爽了些,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用手臂支起略有脱力的身体,百里屠苏抬头望了望深湛的夜空——那里,正有一颗星的光芒逐渐从繁星背景之中凸显出来。
他平复了微乱的气息,背过那星的方向往北边还未找过的繁华区的后巷走去。
后巷多是各类青楼妓馆的后院,因总有些鲛人奴隶的尖利哭嚎声,极少有人愿意涉足。
鲛人原是南方碧落海上海国的国民,岁逾千年,是崇尚龙神的一族。他们大多面容姣好,善歌舞,坠泪成珠,织线成绡,心性与世无争,十分温顺。然而三千年前空桑的星尊帝借海国使臣给白薇皇后下毒之由,出兵海上灭亡海国,此后鲛人便世代为奴,落得任人鱼肉的下场。他们本是人鱼,被残忍地剖开鱼尾分化出双腿——这是其他民族不能想象的痛苦,只这一关,一千个鲛人也只有个别可以存活。而在此之后走路时的疼痛已是微不足道,不仅是因为这些活下来的鲛奴已承受过巨大的痛苦,更是因为他们之后的生活亦是极为残酷:商人们为了从他们身上榨取更多利润,年幼漂亮的用“化生”水催化他们的性别,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发烧脱水,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去;年老色衰的则整日虐待,使他们哭出大量的珍珠;直至哭瞎,还要取他们的碧色双目做成饰品,命名为“凝碧”……
“那你们怎么不逃呢?我听说,镜湖里有鲛人复国军——”
与阴森恐怖的囚笼格格不入的清丽女声响起在后巷肮脏的院落里,竟是在与那些成色较差的鲛奴攀谈。
“嘘!”其中一个较年长些的鲛人女子忽地伸出有些脏的手捂住那少女的嘴示意她噤声,又意识到与对方的身份差距,把手尴尬地收回,斟酌着开口:“这、这复国军是乱党,乱说可是要被打死的……”
“咦?可是……”少女倒不介意她出了格的举动,眨了眨眼表示不解,“你们可是同类啊?”
“他们反抗空桑人,会被杀掉的!”
“就是说啊,我们还不想死……”
“哪怕活着也好……”
“只要有个好点的主人就好……”
那些鲛奴纷纷惊恐地表达着他们的认知,让少女不由愕然:听人说那些复国军的鲛人都不怕死,可……他们怎么就不想复国呢?
于是她又试着开口问了一句:“那,我打破笼子,放你们自由怎么样?”
这句话甫一出口时,鲛人们的眼中尚有一丝惊喜的亮光,可很快那光便消失了。
“不行……会被发现的……”
“没有主人的契证,我们连叶城都出不去……”
“被抓回来下场只会更惨!”
少女用明亮纯粹的目光看向他们,明明白白透出疑惑来,似是全然不能明白此间的事情。她看出来这些奴隶是不愿逃离了,只好在嘈杂中点头以答:“那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少女才转了身,却被唤住。回头一看,正是方才那捂过她嘴的女子。这女子的神情目光都极为敏慧,显然与他人不同,少女便歪头问她是不是想一起走。女子却摇头,只道:“姑娘心性善良,十分难得。只可惜我们大多已身不由己,我……亦不能抛下他们。”说着从囚笼中伸出手来递给她一物,“此物请姑娘收下,佩戴腰间,以后必有用处。”
“这是……”她接过一看,竟是一片深黛色的鳞状玉佩一般的东西,“这很贵吧?我、我不能白拿……”
“都说是赠与姑娘了,还请莫要推辞。”
少女看了看鲛人女子碧色眸子里的诚意,又看了看手中配饰,点头道:“那,我拿东西与你换吧。也是我送给你的,你别不收下。”
“这……”女子还待分说什么,少女却已将一物塞到她手里,明媚一笑道:“这石头应该是对你极重要的物品吧?我也不能还得太轻,你别嫌小就好了。”
接着装得有模有样地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子目送她离开院子才展开手心去看手中物品,旁边诸人也好奇地凑上来看那少女究竟给了什么;却是全都怔在当地。
那是一枚白玉的牌坠,温润生香,上刻有一朵栩栩如生的蔷薇。
白蔷薇,那是白之一族的族徽。
“竟然……是白族王室?”
少女——白晴,或是叫作晴雪也无不可——自院落里走出,把鲛人所赠物品挂到腰间,思考着接下来要去哪里落脚。先前她本以为这些院落、店家是和客栈差不多的,现在看来她还要再多了解一下这帝都外的花花世界才行。眼见这夜色愈深,月色又不甚明朗,不论出于什么考虑也该找地方歇下了。原先她在南城白族一家专门接待贵客的居处住宿,可现下回去怕也是时间不够。
她百无聊赖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圆筒在手中把玩,若有所思地往繁华的主街上走去。
她用手指抚过这银白色的筒状物体,微一运气,便听得此中一声低鸣,却毫无其他表现;除此之外此物并无异常,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精铁镀银的物件。
这物品是她清晨尚在南城时捡到的。她以为这东西是路边小贩卖的,出言要买,可小贩却说不是,她便捡了来玩。晴雪从小未曾离开过伽蓝,自然对什么都感兴趣;在叶城盘桓多日,也是第一次见这么简单却又工艺精细的东西,就用了各种方法试验它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便发现除了握着它运起内息时它会发出响声,其他便再无反应。
——或许要是有人比我灵力高,就能打得开它了。
她正这么想着,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未看着路,与一人撞个满怀,跌坐在地。
“抱歉,我、我不是有意——”
那人背对着街上灯光,面容不清,隐约是个清秀的少年,一身书生的打扮。后面有几人追来,高喊着公子你回来之类的话。那书生一慌,也顾不上扶起晴雪,只又道了句“对不起”就忙不迭的跑远了。
晴雪还在云里雾中,完全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看着书生跑远才拍了拍土站起身来。
“这叶城真是奇怪,和伽蓝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摇了摇头。可还不待她抬步,只听得一略带惊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手上的可是光剑?”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二次被人叫住了。她这么想着,转过身来,远远看了看巷子那头。是个从未见过的少年人,玄衣劲装,从身形看年龄和她应是差不多的,可神情冷而坚忍,印象平白给人添了几岁。她向他走了两步,离近了些看清了面目才开口:“光剑?你是说,这个圆筒是剑?”
“正是。我今日不慎掉了此剑,听路边人讲有个蓝白衣裙的女子拾去了,想来便是姑娘你了。”那少年沉声道:“还望姑娘将剑还我。”
“光剑、光剑……是说剑圣用的那种剑?那你就是剑圣咯?”晴雪打量了他一下,笑了起来,“可是哥哥以前告诉我,外面的人都会撒谎的,你怎么证明这剑是你的?”
“……”少年面露无奈,只道:“我只是剑圣门下,并非剑圣……剑上刻了我的名字。”
晴雪便想起圆筒上有个“苏”字,便道:“‘苏’?叫这个名的人很多啊。”又微微一笑,对他说:“不如,我们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我就把这圆筒还你。”
少年表情更加复杂,眉头紧蹙,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又重复一遍:“还望姑娘将剑还我。”
此时芽月隐于重云,小巷里昏暗至极,晴雪看不清他表情,只当对方怯战,心下觉得有趣,便不愿这么快还了他,仍是笑嘻嘻道:“不行,你要是打不过我,肯定也打不开这圆筒。那样的话这就不是你的,我可不能给你。”
“……”
晴雪一番话毕,少年便没了言语,静静立在巷口,抬头望向天空,久久不语,仿佛在看什么,眉头愈发蹙得紧了。晴雪有些好奇,也抬了头去看——月暗星繁,整个穹窿之中已无他物可与北斗第三星的光芒相较!
——命主凶煞之星,有不祥之兆。
晴雪记得自己伯父曾这么说过,可近日来她也没遇到什么波折,到底这所谓的不祥是什么她还全然没有察觉。
她打量着那颗破军陷入沉思,可正在此时,少年却突然哑声道:“将剑还我。”
那声音比及先前更为低沉,口吻也近乎于咬牙切齿,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这才发现对方眸中隐忍的光芒并不仅仅是沉着和内敛。杀气。少年的黑色眸子里透出杀戮的气息,恍若要从中割裂出一把滴血的利剑,仅是眼神就割得人疼。
晴雪一时被这目光钉在原地,连防范也未曾想;待到回神,玄衣少年已冲至她近身,左手并指一挥,便是一道凌然剑气直取她心口!她忙向后一跃,念动术法召出一把七尺镰刀,才堪堪挡下一击。然而少年攻势不减,流星移步,瞬忽间又与她近了几分。原本这逼仄的巷道就于晴雪不利,此时近身战斗更是使她的武器难以施展开来,情势十分不妙。她只得一步一退地格挡着少年凌厉的攻势,试图往宽阔的主街上去。
可少年像是看出她的意图,纵身一跃竟是从镰刀的空隙处翻到她身后,她躲避不及,被剑气划伤背部,所幸她向前一个翻滚避得也算及时,并没有被命中要害。
“你、你生那么大气做什么……我还你就是了……”晴雪虽然自小跟着哥哥习武,却也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死战斗,气息不济,说话也断断续续了起来。不过她虽自认不如眼前人的武功,但这话说来倒也不是讨饶。
然而少年分明听到她的话却是不答,出剑速度也不见减弱,整个人都仿佛绝世名剑出鞘:不见血,不归鞘——目色含血,眉宇紧皱,煞利的目光简直非人所有。
若是旁的人,可能这时候早就想办法逃了,可晴雪却是觉得少年神情不对,仍是担心道:“你怎么了……怎么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呀!”
只一分神,便又是被刺中一分,然而少年却未刺得更深,莫名抽回了手。这一剑堪堪划过腰腹,比及先前背上的伤更深,晴雪再也支持不住蹲坐下来,手上镰刀也在气力衰弱的一瞬间消散成烟。
——最后了吗……
先前犹豫了一分的少年此时只恍惚了一瞬便向前两步,手中凝结无形之剑,便要当头劈下!
——……不对。
也不知晴雪到底如何转念,也不以术法格挡,只忍痛抬头,直视着将把剑指劈落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你……没事吧……?”
“……”
砰。百里屠苏倏然觉得像是被那句话解开了什么咒术,心下一松便跪倒在地。
眼前少女的轮廓已经在恍惚的神识里看不太清,只有那白衣下渗出的血色模糊一片,与记忆里的另一个人重在一起。
“……你……”他想要说出什么,却脑内一阵鸣响,昏倒过去。
“……师兄……”
——我没事。
破军星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