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秋天》谷球球

2、灰兔子

　　蒋秋棠把安东尼和丹丹师兄打发了，自个儿沿着校园西边的墙根儿底下憋憋屈屈往回走的时候，沈小园正拖着手提箱，从借宿的印尼姐姐家搬去跟一个西班牙老太太同住。
　　老太太是学校给介绍的，专门打外国留学生的主意——包吃包住，一个月五百几十欧赚得轻轻松松。房子临着街，是一套大公寓，除了守寡的老太太之外，还住着她待字闺中的女儿、已经离婚的儿子，以及一个男孙和一个女孙。沈小园去了没多久，又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国小男生，再加上一只体态雍容的老猫、一只上蹿下跳的小猫，真是繁荣鼎盛的一大家子。
　　沈小园理好自己的东西，在老太太的目光注视下束手束脚吃完午饭，便陪着她老人家看电视。
　　“这是个同性恋。”老太太指指电视新闻里的一名政客。
　　沈小园“哦”的一声，表示虚心受教。
　　“这也是个同性恋。”没过多久，老太太又对着荧光屏指指戳戳。
　　沈小园如坐针毡，抓起书包上学校去了。

　　地中海的太阳烫得她脚底冒烟。沈小园觉得自己就快变成平底锅上一只翻滚的荷包蛋，还是一不留神煎老了的那种。要么就是家乡鲜族人开的饭馆里头，那道招牌的石板豆腐。
　　好容易挨到学校，先冲到饮水处一通驴饮，跟着钻进机房，对着空调猛吹一气，就坐在了电脑前。
　　沈小园很想查查邮件。可是面对着西语键盘，忽然就忘记了@是怎么打出来的。接连试了几次，弄得心浮气躁的，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谷歌搜索里输了个“email”，然后从不知是谁的邮件地址中复制了一个@贴了上去。

　　收件箱里赫然是蒋秋棠的大名。
　　沈小园脸上一热，胃里一抽抽，忽然有些儿明白陈世美再见秦香莲是个什么心情了。
　　你说说你吧——心里头的小人儿此刻跳将出来，瞄准着沈小园的鼻子不停画圈儿——色厉内荏的，有意思么？没事儿跟只兔子较劲，浑不浑啊您？

　　沈小园就这么哆哆嗦嗦地点开邮件，结果却只看到了一堆小方块儿——电脑没法显示中文。于是她赶忙跑到另一间机房，重复了搜索复制粘贴的一系列动作，终于把小方块儿还原成了汉字：

　　沈小圆：
　　我写这封信时，也许你在机场大巴上，也许在出租车上，至于看到它，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算是大学最后的分别吧。下个学期，就不会在寝室收到你的拥抱了。你走的时候我没好好送你，对不起啦。
　　事情的变化总是超出人的想象。从前的我们一定料不到会以这样的心情和方式分别。我大学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你走的气愤，失望，秦岳？大概也差不多吧。我总希望凡事有个圆满的结局，但貌似每次都事与愿违。也许真是我人品不好。给你添麻烦，给秦岳添麻烦，给大家添麻烦。
　　我不知道四年的感情能不能填补这一次的矛盾。只希望你在西班牙玩儿得开心，寂寞了就想想曾经让你觉得很可爱的蒋小糖。也许那个时候，她也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想着你呢~
　　蒋小糖

　　沈小园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一直笑眯眯、美滋滋的，口水都快流到键盘上了。就好比负心汉做下了亏心事，明明心中七上八下、生怕老婆跑去告自己一状，却不料温柔贤德的老婆非但既往不咎，反而加倍地温柔贤德了。
　　眼前浮现出蒋秋棠委委屈屈抽抽搭搭的样子，沈小园很有些做贼心虚——好家伙，都把我跟秦岳家一那个假日本鬼子扯在一块儿啦。
　　想到此处，沈小园摇了摇头，默默在心里完成了《我与秦岳家一的几点本质不同》这一命题作文，自觉满意之后，这才拉开架势，给蒋秋棠回了一封热情洋溢、基情四射的信，边写还边想，啧啧，以后可再不敢跟她发脾气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眼泪背着流，难过似情侣讲分手”，什么玩意儿。

　　那天接下来的辰光中，沈小园一直都处在如释重负的轻松愉悦里，连带着想起那只会咬人衣服的大灰兔子时，也觉得不那么讨嫌了。
　　和所有的大灰兔子一样，它原本也是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灰兔的。
　　当时她们刚刚搬进上海路158号不久，蒋秋棠和沈小园住在朝南的大间，蒋秋棠的同班同学杨毛毛住在北面的小间，而灰兔子则到处占山为王，用一种看起来很像六味地黄丸的物体随时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灰兔子被抱回家中的第一个晚上，蒋秋棠在电脑前查阅资料，足足忙活了半宿之后，很严肃地对沈小园宣告：“兔子的寿命有八九年，不能因为它长大了不可爱了就不要它，既然养了就要对它负责任。”
　　沈小园愣了一会儿，茫然点了点头，随即便被蒋秋棠拉到了笔记本前。蒋秋棠指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信誓旦旦地说：“咱的兔子以后就要变成这样。”
　　沈小园定睛一看，只见相片中的白人大叔怀抱着一只一米多长的大黄兔子，一人一兔笑容默契，活像生着夫妻脸。她回头瞧了瞧正啃着菜叶的小灰，又望了一眼蒋秋棠，登时便觉着有些魔幻。不怕不怕——她连忙自我安慰——说不定这小家伙没几天就给玩儿残了呢？……啊，不好，丹丹师兄人在无锡，万一它一命呜呼，不晓得安东尼肯不肯上来收尸啊？
　　……
　　好在没过多久，沈小园便发觉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人家灰兔子，日子过得比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