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秋天》谷球球

1、梧桐

　　夏天总没完没了似的。
　　九月的头几日，小小一条汉口路上人来车往，没有一刻安宁。
　　不过，往路北的校门里一钻，却又是别有洞天。
　　一棵棵梧桐高大挺拔，活像一群神气活现的老绅士。他们一语不发，将千千万万只手掌同时向着天空张开去，太阳便被轻轻巧巧地遮住了。
　　此情此景，谁见了心底都会一阵清凉，眼睛里闪过几个字儿，绿满庭宇。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不消说，这条小小的汉口路，是占据着一方宝地的。
　　几年前这里曾经闹过一场风波，起因是政府想要规划交通，在此开凿。一时间全校师生群情激愤自不待言，全城市民也都跟着议论纷纷，不少专家捶胸顿足，高呼使不得啊使不得，古城的文脉万万断不得。僵持到最后，摩拳擦掌的规划者们碰了一鼻子灰，到头来只能不了了之。
　　于是乎，梧桐树们的腰杆儿挺得更直，更加显得雄姿英发了。

　　南北两座校园，在汉口路的两侧相对却不遥遥——不过隔着十几步路罢了。走进南园的大门，对面便是一座巨大的喷水池，逢到节日可以随着音乐忽高忽低的那种。喷泉后面是食堂，食堂东边与南边各有几栋宿舍，沈小园暑假里收到通知，她给分配去住陶园三舍，而蒋秋棠同大多数外院女生一起，都住在一个叫做荟萃楼的地方。
　　“荟萃楼是在哪儿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暑假里，沈小园给蒋秋棠打电话。
　　“我也是听别人讲才想起来的。南园大门右手边，有排小房子。”蒋秋棠苦着脸说。
　　那一定是很不起眼了。沈小园想。在她印象里面，南园大门进去之后，直接就是喷泉啊。
　　“地方虽小，名字倒挺神气，群星荟萃嘛，把你们说的都跟星星似的。”
　　“去你的！”

　　关于荟萃楼的讨论没有充分展开便被打断了，因为蒋秋棠迫不及待地给沈小园讲起了安东尼和丹丹师兄运行李的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大四那年，蒋秋棠跟沈小园一起租住在上海路158号的一套小公寓里。一年之后，她们都给本校录取了研究生，听说硕士宿舍条件尚可，便决定搬回校园里住。学校同意她们这些本校生暑假将行李暂时寄放在东八舍，于是安东尼和丹丹师兄作为她俩的男朋友，便理所当然地前去帮忙。
　　蒋秋棠一个人在家等他们——沈小园已经拿着暑期奖学金去了西班牙，并且正在跟她闹别扭，原因是蒋秋棠放养的那只大灰兔子未经允许便把她的几件衣服给咬破了。
　　于是那天，蒋秋棠独自坐在凌乱不堪的屋子里，对着满地打好包的行李，眼前浮现出沈小园临去前拧着眉毛气鼓鼓的样子，心里头就有些没着没落的。又想到她俩这四年来是如何形影不离，脸都没有红过几次，便更觉得不是滋味。
　　正没计较处，安东尼和丹丹师兄已经前后脚上楼来了。蒋秋棠这才忽然意识到，似乎这两个男人之前还从没碰过头——她和沈小园年纪更小的时候，还是玩儿过四人约会这种游戏的，结果发现并不怎么有趣儿，从此便不再热衷了。
　　糟糕的是，这两个男人一见面已经明显地气场不和。由于丹丹师兄经常性地神游物外，这种超然看在安东尼眼内，就变成了对自己的一种轻蔑，于是他所擅长的那种道貌岸然的寒暄，便也派不上用场了。
　　“嗯……我们叫个搬运工吧？”蒋秋棠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位大爷的脸色。
　　安东尼一语不发，掏出手机说了一通，没多久，一个黑黝黝的瞧不清楚面目的家伙便摸上门来。

　　搬运工扫了一眼地上的行李，问清楚目的地，开价八十。
　　安东尼反正对此是一窍不通的，正要答应，丹丹师兄却抢先一步讨起价来。
　　天气真热。蒋秋棠手中的小扇子挥得越来越快，眼见丹丹师兄的讨价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所幸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安东尼瞧了一眼手表——蒋秋棠后来给沈小园讲述这一细节时才知道，这是他表达自己已经失去耐心并且向对方进行催促的惯用手法——，说了一句：“咱们先搬吧，钱一会儿再说。”

　　三轮车将十几大包行李运到了东八舍门口。
　　“师傅，麻烦您帮我们抬进楼去好么？”蒋秋棠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向搬运工大爷赔着小心。
　　“那先把钱给了吧。”搬运工一点儿不傻。
　　丹丹师兄闻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说好了六十五，对吧？”
　　搬运工急了：“六十五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七十块，必须七十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蒋秋棠在一旁瞧着，只剩下了干着急的分。无意间眼光掠过旁边的安东尼，只见他皱着眉头，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安东尼总归是事不关己的。沈小园临走前告诉他说，搬行李的钱她已经跟蒋秋棠算好，到时候只要他出个活人就行。他有些不耐烦地瞧着丹丹师兄大战搬运工，心想蒋秋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偏偏找了个草包。转念间，他又把这场争吵抛在一边，一心一意盘算起电脑里那篇没写完的文章来。正当他在脑内如火如荼地理着思路，继续着他的绝世华章时，不知觉间，争吵声已经越来越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安东尼这才猛然醒觉，一抬眼，只见搬运工正死死地抓住丹丹师兄的钱包不放，而丹丹师兄一张标准的小白脸此刻早已憋得通红，正使出吃奶的力气跟劳动人民的如钳十指相抗衡。怎奈他究竟不过一介书生，僵持不久便大落下风，脚下一个踉跄，钱包已经脱手而出。
　　乖乖的不得了！安东尼见状连忙奔上前去，翻出自己的皮夹子，一边掏钱一边连声道：“行了行了，我给你钱，我给你钱。”说着甩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往搬运工手中急急一塞：“没零钱了，找我五块。”
　　搬运工早已气喘吁吁，两个鼻孔直要喷出火来，口中却仍是不依不饶：“你们大学里的人怎么能这样呢！文化都上哪儿去啦？这么多行李，”他冲着围观群众大声疾呼：“这么多行李，还跟我计较五块钱！”
　　安东尼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生怕给熟人瞧见，忙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哎，你找我钱啊？还没找钱呢？”
　　便在此时，丹丹师兄却在一旁涨红着脸咆哮起来：“你怎么不说就几步路呢？从上海路搬到这儿，六十五还嫌少了？”说着朝安东尼狠狠瞪了一眼，直把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蒋秋棠站在一边，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股暗火冲上脑门儿，上不去又下不来，难受得厉害。
　　她定了定神，冷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丹丹师兄：“行了行了，不用你管了，你去吧！”又冲着安东尼说：“你也去吧。”说完一个人走到大车旁，径自卸起行李来。丹丹师兄一口气这才泄了，跟安东尼一块儿上去帮忙。三人卸完行李，搬运工骂骂咧咧地骑上车子便走，丹丹师兄一个激灵，大叫起来：“喂！我的钱包！还我钱包！”
　　安东尼也如梦初醒，跟着喊道：“找我钱！还没找我钱呢！”

　　“啪”的一声，灰色的钱夹被掷在地下，三轮车绝尘而去。
　　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丹丹师兄讪讪地拾起钱包，安东尼两眼在路面上逡巡来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五块钱。
　　“我给你吧。”蒋秋棠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仰头望了望高处的梧桐叶子，朦胧中，只觉得一片翠绿忽然变了颜色，满满的都是狗血。
　　“不……不用了。”安东尼扭捏着垂下了头。
　　蒋秋棠于是不去理他。

　　搬运工走了，两个男人只得自己负责将行李搬进楼内指定的房间。
　　蒋秋棠一个人站在楼道口守着，心里说不出的气闷，随即便想，若是沈小园在就好了，她俩一人一个，非把这两个蠢材骂个狗血淋头不可。跟着念头一转，又想起沈小园不理自己了，于是烈日底下一阵委屈，嘴角抿了起来，煞是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