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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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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微高圆月石拱门,解语花一眼便看见长廊尽头坐在亭子里悠闲饮茶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也同样抬眼看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示意他过去。
进了亭子,解语花垂了眼做了个揖,声音清冷的唤了声“四爷”。
被称为四爷的男人挑了挑眉尖,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那张线条凌厉的面庞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他并没有请解语花坐下,只是懒洋洋的靠在雕花木栏上,声音不急不缓,听不出什么语气的闲淡:“听闻你前阵子推拒了吴家小三爷的邀请,说要留在北平?”
解语花心一沉,垂着头声音愈发恭敬:“只是小三爷抬爱,解语花愧不敢当。”
“不敢当?”陈四爷冷笑一声,从座上起身,绕过石桌走到他面前,“还是说不忍心?”
话音落了许久,陈四爷都没能听到解语花的回答,他古怪的笑了一声,贴近他的耳畔笑起来:“别忘了,你到底是谁,解雨臣。”
沉默半响,解语花抬了头,眼底带了极淡的凉意。
“我知道。”
吴邪顾不上家里繁忙的事务,独自跑到了兰苑。那日与解语花的不愉快全然抛在了脑后,在离别面前,一切骄傲都会变成尘烟。
吴邪敲开了门,有认识他的戏子向他微笑:“小三爷。”
“我找你们的老板。”
坐在太师椅上,吴邪皱着眉看面前陌生的面孔。
那人恭敬的站着,似乎明白吴邪的心思,陪着笑:“小三爷,前些日子花儿爷离开了,这兰苑的班主就换成在下。”
“小花走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吴邪惊问。
“这个……花儿爷走的时候谁也没通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解语花的离开过于突然,吴邪仿佛身在梦中,恍恍惚惚,走出了那充满了脂粉香的古旧宅子。
耳边呀呀的吊嗓声,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秀秀的消失一时间成为北京城内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然而没多久,另一条传言盖过了那场逃婚。
解家少当家,吴邪的发小,解子扬死了。
消息刚传出的时候吴邪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玩笑。
直到解家送上丧贴,吴邪依然不肯相信那个人竟会如此悄无声息的死亡。
解家对于少当家的死因绝口不谈,坊间有传言,说是解少当家因在醉仙楼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失足溺水而亡。
纵使吴邪对于这个说法万般不信,也不能否认子扬离去的这个事实。
出丧的那天,吴邪早早的来到了解府。府中正中的议会厅里一片缟素,哀哭声不绝于耳,给这个安静的地方平添了几许森然的冷意。吴邪放眼望去,那些跪坐在两旁殷殷哭泣的男男女女,宽大的袖袍下遮不住的种种神情,或恶毒,或冷漠。衬着这灵堂,愈发寒冷刺骨。
正中停放子扬尸身的地方,坐着子扬的母亲。
吴邪记忆里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一夜白了发,痴痴傻傻的看着子扬泡得发白的脸微笑,一手还温柔的拍抚着儿子僵硬的尸身。
吴邪心中一阵刺痛。
走近子扬,那人的容颜早已模糊不清,只有眼睛紧紧闭着,似乎只是睡去了,安静的躺在母亲的身边。
犹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常拉了子扬去街头河边疯闹,子扬嘴皮子不利落,着了急就更加磕磕绊绊。
那时,他总是跟在吴邪身后,因吴邪的各种危险举动憋得满脸通红:“三,三伢子,你慢,慢点。”
那时,他们累了便同睡一张床上,脑袋碰着脑袋,小拇指互相勾起,带着童音的稚气。
“小,小邪,我们长大后,也要一起,一起玩儿。”
吴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笑容苦涩。
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一直记得。
可是,子扬。如今你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夏天,再也无法和我一起变老了。
吴家因要移居的原因,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而小三爷,却终日不见踪影。
黑瞎子在邀月居找到了吴邪。
吴邪靠坐在墙边,身边堆满了或立或倒的酒瓶。他一向干净整洁的外衫变得满是褶皱,依稀可见斑斑酒痕。
清秀的眉眼间,尽是醉意和疲惫。
“吴邪?”黑瞎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和一些其他古怪的味道,让他极不舒服。
迷迷糊糊间,吴邪似乎听到了有谁在喊他,他费力的睁开赤红的眼,努力辨认面前站着的人,可那张脸却越来越模糊了。
见吴邪没有回应,黑瞎子干脆将空酒瓶扫到一边,也坐在地上,紧紧挨着吴邪瘫软的肩膀。
黑瞎子不知道吴邪到底在这里喝了多少酒,也许在出了解府后,他就来到这里一个人喝酒。一直没有停止。
“吴邪。”黑瞎子侧过头看着身边那个年轻人熟悉的眉眼,忽然有些惊慌,他猛地握紧对方略显文弱的手腕,想要确认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真实的,存在于这里。
手腕间突然的疼痛令吴邪稍微回了神,他定眼看了看身边的男人,突然笑起来:“黑子!”
“嗯,是我。”见到吴邪终于认出了自己,黑瞎子也回以一笑,心情莫名的好起来,连声音都是未有的温柔,“怎么,喝酒也不叫上我?”
吴邪咧嘴笑了笑,然而笑容看起来却很是诡异。
“黑子,你知道么,子扬死了,嘿嘿,那个家伙,居然死了。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吴邪笑弯了眼睛,深棕色的眼眸里都带了些许疯狂。
“吴邪……”一时间黑瞎子不知该如何接口,只能有些无措的喊他的名字。
“解子扬,那个混蛋,竟然死了?!你知道么,那天他从我家出来,还是笑着和我约了一起去什刹海看荷花,他明明那么开心,怎么才过了几天,就变成不会笑的尸体了?你说,哈哈,好不好笑?
“我去他家看他,怎么叫他他都不理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冷冰冰的,一动也不动,是怪我打碎了他最爱的鼻烟壶?
“黑子,你说,他怎么能说走就走?这么不负责任,怎么能,怎么能……我们明明约好的……”
黑瞎子一直记得那个黄昏,没开窗的屋里昏昏暗暗,他甚至看不清吴邪的面容,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
吴邪靠在他的肩膀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从死去的解子扬,到北平将要来临的战乱,最后,归结到一个名字。
解语花。
吴邪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这个名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自从和吴邪认识以来,黑瞎子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甚至于有些癫狂。
靠在肩上的人渐渐入睡,他低下头看着吴邪黑亮柔软的发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感一如想象般柔滑。
解语花。
黑瞎子想到这个人,嘴角拉起一个怪异的笑容。
他伸手搂紧了吴邪。这个天真的青年,根本不知道,那三个字代表的,究竟是什么。
在离开北平的前一天,吴邪独自去了梨园。
那个第一次遇见解语花的地方。
庭院里空无一人,当时搭建的台子也被拆了下来。
院子一角栽种的桃树,碧色的叶子重重叠叠,时光荏苒。
明明不过数月,吴邪竟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时候,桃花纷飞,围绕着那个人轻舞旋转,人面桃花相映红。
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也已凋零,物与人,皆不见。
徒步走在北平的街道上,清晨的日光逐渐升上来,带着夏天独特的燥热。街道两旁小贩们走街串巷的吆喝声混合着知了断断续续的嘶鸣声,将整个北平的热度又推高了一层。
吴邪走在街上,不时有黄包车夫停下来询问他是否需要乘坐。他摇了摇头,背了手慢悠悠的走着。四周平静的一如往昔。
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吴邪心下生出几许迷茫。
他是吴家的嫡孙,在这场战争未来之前,便可逃离于危险之外,损失的也不过是几家盘口的生意,然而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为生计劳作的人呢,只能成为战火下的牺牲品。
这座城市,自清末以来便遭受了多少创伤疼痛,如今,不知能否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也许,这不过是那个闷油瓶子的一个恶意玩笑?吴邪突然又升起了几分侥幸,他不断的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谎言,图让人恐慌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也许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他便能看见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扬起笑容侧脸瞧他。
一切都没有改变。
吴邪并不想离开。
这座城市沉淀了他太多的情感。
快乐和伤感,生与死的别离。
然而作为吴家唯一的继承人,他又怎能一个人留在这个将要燃起战火的地方。
吴二爷一声令下,将几乎要耍赖在地上打滚儿的吴邪揪着后衣领子扔进了车子里,五花大绑结结实实的丢到后座上,无论吴邪如何引经据典的理论或是扯着嗓子乱嚷嚷,吴二爷都充耳不闻,仿佛他不过是团空气。
最后,吴邪的嗓子哑的是在出不了声,只能乖乖的坐在后座上无聊的一遍又一遍的数手腕上的菩提佛珠。
卢沟桥事变爆发时,吴邪已经安全抵达了上海。
吴邪的三叔生来就不安分,喜欢跟人打闹,从小就是胡同里的一霸,凡是有打架斗狠的地方准少不了他。为此吴家老爷子气的直嚷嚷着要将他扫地出门。凭着这股子犟劲儿,他年少时便离开北平独自前往上海,在打拼了近三十年后,竟也成为了大上海无人不知的吴三爷,无论□□白道都礼让三分的主儿。而作为吴三爷唯一的侄子,吴邪自然也跟着成为被追捧讨好的对象。
吴邪到达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便随着三叔参加了一场为他举办的洗尘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