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音》夏宁影

5、第五章

　　吴邪极不舒服的站在落地镜前，扯着身上紧贴的白色衬衣的领口，这身西式礼服怎么穿都感觉浑身像是被裹紧的粽子，难受得紧。
　　吴三爷在一旁看得也难受，无奈的扶额：“算了，你小子也就这样了，去换件喜欢的吧。”
　　得了赦令，吴邪忙不迟迭的将这一身行头脱下，穿上了自己平日里最爱的苏绣冰丝对襟长褂，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也能有清凉的触感。整了整衣摆，吴邪有些讨好的对旁边恨铁不成钢的三叔笑道：“还是咱们老祖宗的东西穿的舒服，那些洋人的玩意儿怎么瞧都是不伦不类的碍眼。”
　　吴三爷敲了他一个爆栗，笑骂道：“你小子穿的跟个刺猬一样哪儿都难受，还净找些怪理由。”
　　吴邪嘿嘿笑着跟着三叔走出了宅子。

　　宴会的地点设在上海最繁华的十里洋场——百乐门。
　　轿车稳当的停在高大的玻璃门前，不等吴邪伸手开门，便有穿着黑色西式马甲的帅气的服务生微笑着替他打来了门。
　　站在炫目的霓虹灯下，吴邪像是闯入异世的孩子，好奇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事物。五光十色的灯光，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洋文写着商店的名号，四周来来往往穿着紧身旗袍涂着浓妆的女子手挽着身边西式礼服的男人。那是与北平截然不同的城市，像是一个摩登女郎，婷婷的向着他招手。
　　在门口候着的服务生小跑过来，鞠个躬恭敬道：“三爷，邱爷海爷都到了。”
　　吴三爷点了点头，示意他前面带路，侧了脸，又拍拍吴邪的肩膀：“这种场合你也是见得惯了，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
　　吴邪收回视线，走在吴三爷的右手边，进了那玻璃大门。

　　穿过底楼富有西方贵族气息的餐厅，沿着宽阔的木质旋转楼梯缓步走向二层的舞厅。
　　走在前面的服务生推了门，恭敬的站在门侧等待他们进入。
　　偌大的舞厅中央，金色水晶吊灯散着刺目的白光。地板上铺着柔软厚重的红色波斯地毯，托举着木质托盘的服务生穿梭在人群中，水晶杯反射着灯光如同星辰点点。
　　吴邪微微眯了眼睛，视线似乎也被这样绚丽的色泽侵染变得有些模糊了。
　　周围来回走动的人群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个做着相同表情动作的木偶，各自循着定好的提线举手微笑，这令吴邪觉得很是好笑。

　　端了杯艳红的葡萄酒，吴邪站在吴三爷手边，唇角是懒散客套的笑意，前来敬酒寒暄的人很多，吴邪几乎觉得脸面抽筋，这笑也变得不像是笑容。吴三爷不经意的看到吴邪抽搐的嘴角，心里也抽了一下，若不是场合不对，他的巴掌铁定狠狠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三爷。”
　　吴邪闻声侧了头，打量着面前端着酒杯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头，长相也是平凡的很，只是那双眯起来的眼睛令人很是难受。吴三爷似乎没有吴邪那么多心思，他朗声笑起来，亲密的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老邱，多日不见倒是更加精神了，想必你那头的生意是越来越热闹了？”
　　“哪儿的话，这不是全依仗着三爷您么？这位就是小三爷了吧，当真是青年才俊。”被称为老邱的男人将视线移到吴邪身上，笑着夸赞道。
　　吴邪谦虚的回应着，心里愈发觉得无聊起来，这位他应该称作邱叔的男人是吴三爷手下堂口中最大势力的嫡系下属，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安稳。吴邪面上认真的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话，眼睛却四下乱飘，寻思着能有什么机会偷偷溜走。
　　正寻摸着，边儿上缓步走来一人，在吴邪面前站定，冲着他旁边的三叔唤了声“三爷”。
　　那声音柔软清亮，又夹杂着些北平腔调，在这个温软细语的南音中甚是独特。吴邪猛地回过神，瞪着眼睛看向那个人。
　　那人穿了身裁剪精良的黑色西式礼服，里衬的粉色衬衣解开两个扣子，露出修长的颈子。那张精致的容颜依旧，可不知怎地，吴邪只觉得那个人却是陌生的，陌生到仿佛从未相识。
　　吴三爷看过来，稍稍向他点了点头，用长辈应有的口吻悠然道：“是雨臣啊，又见面了，替我向你父亲问声好。”
　　“那是自然，家父身体不佳，未能亲自登门拜访实在有失礼数。”那个人带着惯有的礼节性微笑，举手间依旧温润优雅。
　　“用不着这么客气，你来也是一样，你父亲就是繁文缛节一大堆，麻烦得很。”
　　那人笑着应答，一直到最后他转身离开，吴邪也没能开口说上什么。
　　注意到吴邪僵硬的面容，吴三爷叹了口气，看着对方清瘦修长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是解家才寻到不久的小少爷，子扬去后不久跟着解当家来到了上海，比你来得早了些，前阵子还代替他父亲到各家去拜访来着，解家也总算是没有绝后。”
　　一旁的王八邱却轻声笑了一下，语调里甚是不屑：“听说这位少爷是二房出身，小时候走丢了，前不久让人从戏班子里领了出来，听闻他在北平还是个唱花旦的戏子，呵呵，这可真是招了好运，如今这解家的子嗣中也就只有他这一个男丁了，也不知……”
　　王八邱的话并没有说完，恰到好处的断了话头，转而又和吴三爷说些场面上的笑话来。而吴邪则愣愣的听着，脑子像是停了工，一时间转不过来弯儿。看着他，吴邪不可抑制的想起子扬，那个原本是解家嫡子的继承人，如今却躺在黑暗的地底慢慢腐朽。而那个人，从兰苑的当家花旦摇身一变，成了解家的小少爷，不过短短小半个月，却仿佛是脱了胎换了骨。
　　他拥有了子扬原有的一切，站在那里，承受着或艳羡或恶毒的目光。

　　“小三爷，有缘再见。”

　　那天，他是这么对他说的，而今日，他们真的有缘再见，却是以不同的模样如同陌路。
　　想到这里，吴邪心里像是喂了火，他低声在三叔耳边说了句“我有些事先走了”，便向着那人的方向疾步而去，丝毫没有顾及自家三叔被气的脸红脖子粗。
　　那人不知在和什么人交谈着，似乎很是愉悦，不时低声笑两声。吴邪大步向他走来，在对方讶异的眼神中直接拉住他的手腕将人半强迫的拖拉出去，身后响起一片低声惊呼和窃窃私语，他一概不理，只管拽了人往外走。

　　夜里的苏州河，白日里的暑气退了大半，微凉的风吹在身上舒服得很。昏黄的路灯光映着树影重重，模模糊糊看的不甚清楚。
　　吴邪松了手，心里堆了太多的话反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身后的人也沉默异常。
　　两人沿着苏州河畔慢悠悠的走着，耳边喧嚣的吵闹声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远离，四周安静的出奇。
　　“小三爷打算到哪儿去？”似乎终于败给了这样的沉默，后方传来男人略显无奈的声音。
　　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吴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句吓了一跳，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停了脚步，向着周围看了看，便一个巴掌拍在脑门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咧了咧嘴苦笑道：“完了，我不认识路。”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便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中。
　　一阵风过，只余树叶摇摆的沙沙声。
　　吴邪转过身，看到那个人有些无力的抚着额头做头痛状。那人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我就知道的笑意摇了摇头：“算了，我大概记得来时的路，我们原路返回就好。”
　　那样的笑容与记忆中的人相互重叠，吴邪心里一暖，也跟着笑起来，叫了声小花。然而话音刚落，那人的眼便冷起来，他看着吴邪的眼睛，用一种无奈的淡漠语气纠正他的称呼。

　　“我是解雨臣。”

　　吴邪卡了壳，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看着他走在前面，两厢沉默着向回走，气氛冷硬起来。
　　“小三爷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打破沉默的是解雨臣，他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抬着头看向远方依稀可见的霓虹灯。
　　“我……”吴邪憋了半天，想要问的东西一股脑全部涌上来，到了最后竟然什么也想不起了，只能怔怔的说，“我不知道。”
　　解雨臣回过头看了眼吴邪纠结成一团的脸，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便不客气的笑出声，在对方终于不满的咕哝声里敛了笑，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的母亲本是解九爷的二房太太，生了我不久后便去世了。那时候我太小，对解家并没有什么记忆，只是后来才听他们说起，我四岁那年过春节，一人跑出去玩儿，便再也没有回来。
　　“府上差人找了许久都未寻到，便就此作罢。
　　“我的记忆停在戏班里，本以为就此唱念做打了却一生，哪知解家死了少当家，府上的老管家又找到了我，这才作为解家遗失多年的小少爷从兰苑接了回去。”
　　解雨臣笑着看他：“小三爷，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我那未谋面的哥哥？如果不是他意外身亡，我岂不是要一辈子呆在戏园子里，做这个永远无法抬头的戏子？”
　　吴邪看着解雨臣淡淡的笑容，突然心里有些悲哀。
　　解家向来子嗣单薄，这一辈儿只有子扬一个男子，被家里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明明是兄弟，却有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子扬没有死亡，面前这个人依旧平凡的卑微。
　　吴邪有些无措。一边是子扬，一边是这个男人。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
　　吴邪那点小心思全部纠结在了脸上，解雨臣一眼便了然于心，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已经到了，小三爷。”
　　停了脚步，吴邪已经能够看到百乐门偌大华丽的霓虹字。
　　“那么，再见了。”解雨臣笑着向他道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花……”
　　看着解雨臣挺拔却有些落寞的背影，吴邪有种预感，如果这一次错过，那么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交错的机会。
　　有种，不甘心的感觉，想要……
　　想要……
　　身体的动作快过意识，然而在略显慌乱的动作下，吴邪一个不小心绊了一跤，正正跌在听见他呼唤而转过身的解雨臣怀里。
　　解雨臣下意识的伸手将他抱住，以免他向下跌坐到地上。怀里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温暖的仿佛冬日午后的阳光。
　　解雨臣收紧了手臂，优美的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怀抱里的感觉过于美好，美好到令他不愿意放手。
　　“呃……小，小花……”呼吸间全是那个人清淡的冷香，明明夜晚的风凉意十足，但吴邪还是觉得脸上阵阵发烫，热的他脑子晕晕的，乱成了一锅粥，但心里的念想却更加清晰深刻。

　　吴邪一抬头，便能看到解雨臣漂亮的黑色眸子定定看着自己，被蛊惑般对他笑：“我送你回家吧。”
　　“送我回家？”解雨臣微微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知道‘送’我回家代表的是什么么？”
　　吴邪没有丝毫停顿，直直望进那双眼眸中：“嗯，小花，我们回家。”
　　解雨臣愣了一下，随即半垂了眼，声音沉沉的：“好。”

　　吴家小三爷亲自送解家才入门的小少爷回府的消息，在道上传的沸沸扬扬。有好事之徒将之前在吴小三爷洗尘宴上当着众人之面和解小九爷双双离席的事情描述的绘声绘色，并由此牵扯出各种版本，甚至于桃色的传奇。
　　而这么多的传言，透露出的也只有一点。
　　那个解家少爷，背后有吴家支持，就连在解子扬死后蠢蠢欲动的解家旁支都本分的收起了诸多念想。

　　外头的传言多如牛毛，而吴邪却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一早，吴邪便换了衣装，正准备出门时，被自家二叔叫住了。
　　吴二爷坐在吴邪屋里的椅子上，优哉游哉的喝茶，眼角瞥到吴邪急着出门却又不敢甩下自己的纠结表情，顿时觉得教育失策。
　　他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表情是难得的严肃认真：“小邪，听说你最近和解家的那位走得近？”
　　吴邪叹了口气，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情。
　　“二叔，我是觉得小，咳，雨臣才入解家不久，有很多地方能帮的帮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罢吴邪的话，吴二爷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反对你帮解家，毕竟我们吴解两家也算是外亲关系，但是如今解家形势未明，贸贸然插手进去，谁也不知道今后会如何，解家自有解家的处理方式。”
　　“解家的处理方式？就是任由自己人任人欺凌么？这对雨臣不公平，他本来就应该得到的东西，现在听起来却像是个丝毫不相关的外人。”吴邪皱了眉反驳着。
　　被吴邪有些激烈的话语堵了一下，吴二爷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悠悠的开口：“小邪，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公平的事情，你既然这么坚持我也不好在说什么。不过，还是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如果可以，离解雨臣远一点，这个人，不是善类。”
　　吴邪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将二叔的话放在心上，他胡乱的应了一声便匆匆的出了门。留下吴二爷一人背着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