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风云莫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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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焕景崇帝四十六年九月初八。
天子寿诞，普天同庆。
戌时三刻，崇字门六道园中，大宴群臣。
秋夜星寥，孤月高悬，景崇帝身着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卡腰，长身玉立于百花亭中，俯瞰亭下。园中百桌大宴上摆满了丰盛的酒水菜肴，桌间侍女环髻发带如云，君臣个个大红喜服加身，尽皆垂首躬身等待旨意。
景崇帝忽而觉得心烦意乱，一丝兴致也无，只皱着眉冲着大内总管福禄挥了挥手。
福禄能爬到大内总管的位置，可不是一朝一夕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此刻一见圣上表情，便知他心中并不十分痛快，便只简简单单扯长了嗓子喊了声“开宴”，便立时拱了袖子，弯腰退回皇帝身边去了。
百桌分两边对立而置，桌间留一片空地，待歌姬舞姬一个个流水般展袖而出时，气氛才登时活泛起来，乐声奏起，貌美如花，身姿曼妙的舞坊姑娘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踢腿，旋身，抽袖，无一不尽全力，无一不达极致，虽是年年都有的节目，却还是看得一众官员目不转睛。
只百花亭西侧一桌酒宴，虽是饭菜酒水缕缕飘香，却是满座静默，无一人动筷，无一人喧哗，全都拿一双微有些呆愣的眸子望向正席之人。
宴中正席放着一塌，斜斜倚着一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那青年肤色青白，略显阴柔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沉沉的死气，姿势惫懒，带着些久病的阴悒，然而行为举止间却透出种无人能及的清贵倨傲。
正是北焕六皇子，当朝太子，苏治。
苏治以六皇子之身，却能成就太子之尊，只因他上头的三个皇子，不是先天折了，就是意外身亡了，余下的便是二位公主。他是幸运的一个，自生下就是太子，却也是顶顶不幸的那个，据说是他母亲洛霞美人因为在怀他时曾失足落水，动了胎气，导致他自出生便是个寒弱之躯。所有人都明白，他当太子，不过是个幌子，为止各派势力动荡，而以他这样的身子，也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病鬼罢了。
苏治自己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一个皇上与丫头一时风流诞下的野种，能活到今时今日，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还谈什么皇位？自打他懂事起，日子就是数着过的，鬼门关里已晃过无数次了，什么看不开的想不开的，对他来说都是虚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强振起半分精神，道：“怎么都一个一个瞅着我不说话？六哥我身子实在不适，才求父皇将宴桌移到了这稍微僻静的地儿，外头吵吵闹闹，弄得人实在是头疼。你们要是觉得无聊，倒不用避讳，今儿是父皇寿辰，图得就是个高高兴兴，要想出去玩儿的，尽管出去就是。”
他这话阴晴不定的调子弄得诸位皇子心里头都不安生，虽是想出去，却哪里真敢，一个个儿都乖乖儿陪着笑脸。
十九皇子苏正尚且年幼，性子未定，自然最好热闹，听了苏治的话，高高兴兴就要蹦起来，却被同母的老八拽住了腕子。
八皇子苏至清暗中狠狠瞪了苏正一眼，直把他瞪得安生了，这才收回目光冲着苏治笑道：“太子这是哪里的话，这吵吵闹闹的场景弟弟们还见得少吗？其实个个都头疼着呢！可巧今儿个能偷得个安生，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无聊呢？只是见六哥今日似乎气色欠佳，可要召太医再细瞧瞧？”
苏治听他这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微有些乏了。太医瞧了我这身子骨都有二十几年了，从来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也不见得今晚就能有什么成效。再者，召太医过来，万一再冲撞了父皇诞辰，可大大的不妙了。十一弟，你说呢？”
冷不防被点了名儿的老十一苏应抬头看了眼苏治，扭了扭眉毛道：“太子就别为难我了，我向来只懂得舞刀弄剑，要我说话，还是算了，你看这菜也凉了，吃才是正事吧？”
一桌子皇子被他这老实巴交的实在话弄得一阵笑声，气氛顿时活了过来。
苏至清连忙趁机道：“六哥也不必太过沮丧，我前段时间从别处讨了株百忧草，据说有清神醒脑，延年益寿的功效，改日有空了给六哥送去。”
苏治撩起眼皮，淡淡瞅了他一眼，只道：“如此，倒有劳四弟挂念。”转头却冲着苏应微微一笑道：“老十一说话我爱听，饿了就说，这才像是一家子人。我们今儿个刚好趁着地方僻静，话话家常也好。”
一众人等立时纷纷应好。
苏至清讨了个没趣儿，仿佛是才意识到景崇帝大寿之日，他句句不离太子病情，可不正犯了忌讳。满面的懊悔，简直像是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刮子才好。可惜木已成舟，于是倒也默默然不再作声。
这样热闹了一阵，忽然老七苏晔挑眉冲苏治道：“我今儿个听沈远致说，十六弟因为出宫辟府在即，所以这次皇上特准参宴，可是，我这儿来来回回扫了几圈了，怎么就没瞅着人？”
苏治闻言倒是一愣，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回事，然而瞬时却又了然了，自己这么个挂名太子，能知道什么事，虽说是事事都看得淡然，但心思乍一转到这里，却仍是忍不住地一阵发凉，面上却犹是一副懒洋洋的淡漠，伸手招来随身侍卫，叮嘱他去把人带来。
苏晔这话头一提，苏至清才又找着了话头，接道：“我倒也听说了，这十六弟自小就与我们不在一处，听说是先天有疾，说话不太灵便？”
于是桌上气氛又是一冷。
皇十六子天生口吃一事，虽然人人心里都明白，但是从未有人说破。此刻苏至清这个没脑子的张口直言乱撞，竟是再没有一个人敢接话头。
苏治微微叹息道：“十六弟自幼孤苦，加之天生有疾，想来日子过得极是辛苦，我这做哥哥的，日日忙这忙那，竟也从未真关心过他，想来极是惭愧，前几年里偶听少傅提及，说十六弟天姿聪颖，诗词文章样样精通，今儿个还真是要仔细瞧瞧这位弟弟才好。再过几日他就要出宫辟府，再见面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苏治这话刚开始不过是为了场面上的应付，替苏至清收拾烂摊子，可是说着说着，竟觉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来，心里头怜惜之意忽而涌出，再想到他出宫后日子大概更是艰难，忽而生出几分惆怅来，磨得心底里头满是没着没落的难受。
其他人自是不知，这位病怏怏的太子，对于这位几乎从未见过面的弟弟，竟起了几分照顾的心思。
苏晔听他这话，更是来了兴致，他向来最喜文墨，皇子少傅林思重向来严苛，能让他出口称赞想来必然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便真心实意地道：“太子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等不及见见这个能被少傅夸奖的弟弟了。”
苏治听他这话，竟莫名地升出几分自豪，连他自己都有几分惊异。按捺了心底微有些异样的情绪，只轻声道：“七弟倒不必着急，我已着人去请了，想来也快来了。”
他这儿话音还未落，眼角就瞥见随侍领着一个少年身形的人，朝这边来了，不禁笑道：“这不，已经来了。”
他这一说，所有人都朝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一少年。
苏治看那少年从暗处走来，面貌不甚清楚，只觉得长身玉立，颇有些风度。及至他再走得近些，灯火渐渐照亮他的面目，挺直的鼻杆，光洁的额头，如画的眉梢一点红痣精巧地镶嵌，水润润的唇牵起个轻浅的弧度，带着一点点淡漠，一点点疏离，一点点清贵，一点点骄傲，甚而还有那么一点点天真……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风云莫测（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