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长相思》四月闲水

45、第八章（4）

　　帝君似是轻声喟叹了一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你这几日就住在妙严宫吧。”说着轻撩衣摆，神态从容地蹲下去，将地上的碎瓷片子一个个捡起来，放到手心里。
　　我张了张嘴，有些愣神。
　　“我……我还是回去吧。”我有些局促地将衣袖往下拽，想要将指尖藏到袖子里。
　　帝君抬起了头，我看着他的如墨的眼睛结结巴巴道：“凡间一行，小仙并不知原来景玚太子便是帝君，若有冒犯，还请帝君多多包涵。”
　　说罢垂了垂眼眸，不大敢看他。去人间那一趟，我自然知道景玚便是帝君。只是如今，帝君已经归位，实在没有必要将这些小事直言相告，倒不如装作一切只是巧合。缘起是因着我跟风宁有几分相似的脸，如今我算是帮帝君渡了情关。日后帝君在九重天，我回我的忘川河，两不相欠。
　　想到这里，我打定了主意。指尖已经安全地藏在了袖口里，望着景玚停下来的动作，我一动不敢动。
　　“三生仙子着实很有闲情，也很能体察民间疾苦。”半晌，他语气平淡地说。
　　我囫囵应了一声。
　　帝君继续着刚才的动作，将剩下的瓷片一一拾起，云淡风轻道：“我初下凡间的时候曾经立过规矩，此番劫数，须得我自己经历。此次虽然三生仙子出手相助，使我能够历劫归来，赶上这天地异动的时候，我自然要感谢仙子。不过……”
　　说着他瞅了我一眼，淡淡道：“不过，这一码归一码。我想，仙子打扰我历劫的事，还是要好好算一算的。”
　　我傻了眼，缩了缩脖子，讶然不知所措。心里思忖，帝君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倒是很有一套。
　　帝君见我不说话，似乎有些惊讶，想了想，又道：“不知仙子是想留在妙严宫里从长计议呢，还是希望我讲这件事回禀给玉帝，让他定夺？”说罢似乎又自言自语：“扰乱帝君历劫，这桩罪莫约是归玉帝管的。”
　　我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做出一副帝君可接受范围之内的狗腿状：“帝君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我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心里头有些委屈，赌气道：“小仙身份低微，不敢叨扰，这就回地府。至于打扰帝君历劫一事，无论是回禀玉帝还是怎样，都随帝君处置罢。”
　　帝君抬了抬眼睛，忽然笑了。慢慢起身，懒懒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慢条斯理道：“听说河伯家的兮湘如今追到了九重天上，仙子若是回了地府，恐怕也是无聊得紧，不如留在九重天。关于炎方私自将执僭天放出九狱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
　　我瞪大了眼睛：“执僭天不是炎方放出去的。”
　　“哦？”帝君将手心里的碎片叠起来，“那执僭天是怎么跑出去的，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地府九狱里逃出来的。”
　　“反正不是炎方故意放执僭天出去的。”我有些咬牙切齿。
　　帝君懒懒地低了头，说道：“说的有理。不过，玉帝要是知道有人存了私心要放执僭天出逃，莫约会不大高兴吧。”
　　“你！”我瞪着帝君，忿然道。
　　帝君抬脚就要离开，临走前说了一声：“所以仙子还是留在妙严宫里，还能跟本君说说，这炎方到底是不是成心要放执僭天出去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算计胁了，甚是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帝君飘然而去。从来都是我捉弄别人，这厢竟然被别人给算计了。
　　忽然，眼前多了一道黑影，我幽怨地抬头一看，讶然发现帝君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了回来。
　　“以后就依着人间时的叫法，叫我阿景便是。”说罢又抬脚离开了。
　　眼前的一块黑影终于移开了，我松了一口气。正慨叹人间那个温柔善良又有几分小白的太子殿下几时变成了这样腹黑的帝君大人，忽地发现刚刚阴影遮盖的地方有几滴血迹。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想到刚刚帝君蹲下来捡碎片时的身形一滞，难道是割伤了手。
　　心里微微有些纠结。

　　莫约一盏茶的功夫，帝君终于处理好积压了几千年的公文，悠悠地踱到我跟前。彼时，我正趴在椅背上，啃着盘子里的第六个蟠桃。
　　“饿了？”帝君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坐在我的对面，拿起一个桃子，却没有要啃的意思。我看了很着急，忽然想到原本这里就是帝君家，显然我才是外人，遂很是安分地摇了摇头。
　　帝君一听挑了挑眉毛：“甚好，那咱们出去走一走，顺便聊一聊。”
　　我咽了咽嘴里的桃子，眉头纠结。
　　“我饿了。”我实在是怕帝君的“聊一聊”，聊过之后无非就只有两种结果：我被帝君算计了，或者帝君把我算计了。想了想，遂老老实实道。
　　帝君恍然大悟：“是嘛。”
　　我连连点头。
　　“我也是。”帝君甚是诚恳地将我望着，未几，亲切地朝我脸前凑了凑：“要不，你去做饭吧。”
　　帝君忽然凑这么近，让我很不习惯。他的睫毛很长，孩子般扑闪扑闪的，偏偏眼睛如深深的湖水一般，沉静且深邃。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赶紧将身子往后一缩，下意识地连连点头。半晌，才回过神来。在帝君一张得意的笑脸中，晓得了自己要去做饭，遂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厨房在西边。”帝君在我身后喊道，我似乎隐约听到了他愉快的笑声。

　　这顿饭做得十分潦草，做饭的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吃饭间，忽然，帝君停了箸，在碗里扯出了一根青丝。我心惊胆颤地缩了缩脖子，等着帝君责难。帝君却十分不以为意，将那根发丝放到了桌子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复又将那晚白饭吃得一粒不剩，帝君此番的好脾气让我十分摸不着头脑。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
　　终于，帝君将最后一根青菜叶子放到嘴里，桌面上的四菜一汤已经被扫荡一空。我心里颤了颤，帝君真是好胃口。
　　正感慨时，半空响起了帝君的声音：“吃饱了么？”
　　我转过头，对着他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四周空落落的，连收拾盘子的仙娥都是大气不敢出，匆匆收拾了碗碟，就下去了。
　　帝君想留我在妙严宫里，莫约是因为太寂寞了，想有人跟他说说话吧。反正炎方如今被兮湘缠着，我最好不去打扰。上次已经破坏了兮湘的好事，估计她还记恨着我，如今最好不要跟她打照面。要不，就安分地在妙严宫里待几天。
　　纵然我在石头里阅了红尘三千年，到底还是太心软。
　　“嗯。”我望着帝君，胡乱点了点头。

　　帝君起身，我跟在后头，不一会儿，却来到了后院的一方莲池前。
　　如今凡间正是万物萧索的时节，九重天上却依旧春意盎然。菡萏清香撩人，我欣喜地拽住了帝君的一只胳膊。帝君低头看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唐突了，赶忙松了手。
　　帝君却二话没说，飘然飞到了水面上。撷了一株带露的菡萏来，清香扑鼻，伸手递给了我。
　　我有些局促地接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我想折一枝来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鸣。
　　帝君垂了垂眼眸，眼角有三分笑意：“我还知道你想去人间看一看。”
　　我想了想，摇摇头：“这个还真没有。”话还没说完，就被帝君抓住一只手，噗通一声跳到了水中，溅起的水花将湖面的菡萏摇得一颤一颤的。
　　我紧紧抱住帝君，脸紧贴在他的胸口，闭着眼睛大气不敢出，内心恐惧到极点。
　　我生性怕水。
　　说来很是可笑。作为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生在忘川河旁边的石头，什么都不怕，却对水惧怕到极点。虽然初时炎方为了让我克服这一命门，硬要拉着我去沧溟后院的池塘里练习跳水。可我每次只要一进入水里，就会意识全失，半分法术口诀都记不起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等着水将我淹没，最后如同落汤鸡一般被炎方提进房间里。
　　在地府的时候，我经常会做到一个梦。梦里我掉入了深深的湖水中，漫天的水向我涌来，灌到口中，鼻子里。手和脚拼命乱划，却什么也抓不住，于是在深深的无助和绝望中醒来。后来去了人间，因为操心景玚的事，这样的情境便不大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了，但是对水的恐惧，却从未消减过。
　　是以我几乎从未入过水。
　　只是今天，这水来得太过突然，我未曾想到，帝君竟会拉着我跳入水中。我紧紧扣着帝君的衣衫，咬着嘴唇的牙齿开始打颤，后来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不知什么时候，我渐渐有了知觉，感觉到自己被环绕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试探性地睁开眼睛，发现水被隔离在一寸之外，我仍旧有些害怕。
　　我颤着牙齿哆哆嗦嗦地问道：“可，可以上去了吗？”身体不住地发抖。
　　帝君似是轻声叹了口气，抱着我的胳膊紧了一紧。并没有要往上游的意思，却是越坠越深。我面色扭曲地瞪着帝君：“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