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长相思》四月闲水

41、第七章（12）

　　阳光渐渐冷下来，景玚的体温也在一点一点地散去。
　　我伸出手臂，从他的胳膊下穿进去，面颊贴着他的胸口将他抱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夕阳垂垂西下，院子里寂寥冷清，并没有人打扰。秋色很好，就这样抱着他，在院子里坐一辈子也不错。
　　只是怀里的人越来越冷，想到我再也不能用自己的体温将他捂暖，心头颤了两颤，手脚也有些发抖。
　　这时，远远地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我终归是要放手。

　　莺歌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景玚的身前，手里的铜盆落到地上，哐当哐当地转了个圈儿，水泼了一地。
　　我拖着毫无知觉的身体回到了屋子里，颓然地所在桌子前。抬头看，铜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眼里毫无光彩。
　　低下头，忽然在桌头发现一株残破的草，沾着一些泥土，有血腥的气息。
　　这是……紫菱瑞草。我扶着桌角的手有些颤抖。

　　终是朝野震动。
　　羽林军浩浩荡荡地扬尘而至，主将带着三千军士恸哭失声，只是不知这哭声里又包含着几分真感情。
　　莺歌扶着景玚的灵柩一路回京，我遥遥地望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定了定心神，摘了朵祥云前往神叶山。

　　神叶山在徐州府，景玚生前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年弱的六皇弟。
　　六皇子今年不过十岁，刚生下来母妃就去世了。子平君说，若是让六皇子在宫里头，怕是活不过十岁，皇帝遂将六皇子送往神叶山的一所古寺中抚养。
　　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六皇子刘景卿也过了命定的劫数之年。前几日景玚念叨着，说皇帝似乎快把这个不在跟前儿的皇子给忘了，教他这个做兄长的十分放心不下。
　　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我终于一身瘀青地来到了神叶山。
　　神叶山遍山枫叶红透，美得触目惊心。远远地看见寺门前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个沉重的铁剑，正笨拙地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舞给旁边的女孩子看。
　　这应该就是六皇子了。
　　而旁边的那个女孩子，莫约七八岁的年纪。坐在门槛上，正靠着门框发呆。
　　我腾云来到了六皇子跟前儿。他看到我，惊诧地张了嘴，急忙喊身后的女孩子来看。那女孩子抬眼将我望了一望，神情有些漠然。
　　我估摸着，这时候大约该说点儿什么，可是脑袋里却想不出什么整句的词来。六皇子长得颇有他兄长的神采，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是时，附近有村民打柴归来，看到这一幕，拜倒一片。神女降临神叶山，这自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由于本神女特地挑了个人多的时候，驾着祥云来到寺门口。还用了师父教给我的最拉风最缭乱的花样，只见一朵七彩祥云在山头熠熠生辉。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整个徐州府都晓得有神女亲自下凡赐福给六皇子了。据说神女下凡之时，群山震动，百兽来贺，万鸟齐鸣。一时间到神叶寺参拜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本小仙无意之中也算是对神叶寺的香火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不过这都不干我的事。
　　我只要这事能传到京城，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让他茶余饭后还能想起，自己有一个儿子，如今还在神叶山。这也算是将景玚的心愿完成了。

　　办完了这桩事儿，我又偷偷地溜进了东宫，瞧着院子里那株叶子掉光的西府海棠，怔怔发呆。
　　宫人们忙着打扫院子。想到或许以后会有旁人住在这个院落里，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遂打定主意，夜夜在这院子里唱几支曲儿。见着了人影，便用术法隐去了身形。
　　曾经我躺在忘川旁边念叨的句子，放在这里唱着甚是应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宫人们惶惶不安，说是害死了太子的女鬼又寻到了这东宫来。
　　谣言不足为奇，人间几时缺过闲言碎语。
　　然而起初只有一两个在东宫守夜的宫人两腿发软地跑到门外大喊有鬼，之后遇鬼的人多了，谣言也变得愈发传神。说是景玚出巡途中遇到了狐仙，被勾去了魂魄不说，那狐仙还到了宫里头来，要勾走宫里人的性命。
　　顿时宫中传闻四起，人心惶惶。我躺在屋檐上，安静地看着下头的丫鬟婆子闲磕牙。景玚生前最是宽厚，去后却仍是遭人议论。所谓最卑贱不过感情，最凉薄不过人心。
　　这谣言终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脸上十分挂不住，着内务府封了东宫。这倒是称了我的意。
　　离了皇宫，我寻到了当时在昆吾府搭台的那个戏班子。青衣的水磨腔依旧婉转，我跟着戏班子一路走着，每到一处搭台的地方，就找一棵树上坐着听戏。宫里头迟迟没传来新立太子的消息，我听了很是欣慰。
　　戏台上演到了寻梦一折戏，我方如梦初醒。
　　景玚的魂魄，应该是到地府了。我心头一个激灵，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清醒下来，又觉得自己得这番激动来得毫无道理。
　　本来说好了只是护帝君一世，如今又何苦去寻他的魂魄。
　　不过，总归是要回地府的。

　　渡了忘川，过了奈何桥，远远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着了一身青色长衫站在桥边。
　　心头忽然有些百感交集，忍不住上前抱住那个人，喃喃道：“炎方……”
　　炎方温和地笑了笑，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左手却垂在一侧。我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遂拉过他的左手，他颤了一颤，终是任我拉着。
　　“你左臂怎么了？”
　　“跌了。”他有些支支吾吾。
　　我咬了咬嘴唇，轻轻地掀开覆在臂上的衣衫，一排深深的牙印盘桓其上，触目惊心。
　　“你又何必……”我眼睛一酸，垂了头，禁不住落泪。
　　炎方收回了手臂，风清云淡道：“这点伤并不妨事，只不过不大好看些，倒是可以和你臂上的疤凑成一对儿。”
　　说罢似乎觉得这话很是不妥，遂清了清嗓子，道：“前儿玉鼎真人上天庭禀告玉帝，说是似乎发现了魔君浮司的踪迹。据说他一直躲在血枫林中，靠魔气恢复身体。”
　　“浮司……魔君？”我从迷糊中回过神来，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缓过神，抬眼将他望着：“炎方，我见过浮司了。”
　　“我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去血枫林查看了，原来他早已发现魔界的踪迹。”
　　炎方点点头，道：“血枫林是古时战神蚩尤的首级所化，因而魔气甚重。所以魔君这五万年来，一直躲在血枫林里修炼。”
　　我有些局促地看着炎方，小声道：“炎方，你看到帝君的魂魄了吗？”阿景历得是千世情劫，现在该是到地府报道，准备下世轮回才是。
　　炎方的眼神有些黯淡。
　　我正四处张望之时，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我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人间那个被我占了身体的小婢女平安。跟在她后头的，不是九尾又是谁。
　　还没等我跟九尾打个招呼，小丫头一个箭步冲到我的跟前，怒目圆睁地看着我。
　　“小姑娘消消气，三生姐姐给你买糖吃。”我道是因为平白折了她的阳寿，她心有不满。遂耐着性子，打算好好开导她。谁知她怒气更甚。
　　“你欺负人！”她气得浑身发抖，说罢哭着跑开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且无辜地望着九尾。
　　九尾眉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在我身旁绕了绕，道：“阿宁，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西王母和东华帝君的女儿平安公主。思慕青华帝君，故而这一世缠着西王母非要同青华帝君一同下凡。谁知刚见到帝君的面儿，就被你给搅黄了。”
　　我被九尾绕的头晕，又闻得了小姑娘的强大背景，不禁扶额。
　　难怪司命神君说，就算我父君向阿景求画也不见得能求来，原来他把我当成是这位小公主了。
　　难怪大神忽然脾气这么好，原是要对着公主，脾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