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长相思》四月闲水

40、第七章（11）

　　天气阴沉，我和景玚缓缓地在郊外踱着步。景玚的精神较之昨夜好了许多，若不细看，仿佛身上的病已然去了一般。
　　我搀着他的胳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顺着山坡愈走愈远。天公也不作美，本来就阴沉着的天气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远远地望见前面有个小茅屋，莫约是山里的人家。景玚的身子淋不得雨水，我打算到前面的茅屋里寻个落脚地，且避一壁雨。

　　叩开了茅屋略有些破旧的大门，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这张脸属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身上的衫子洗得有些发白，却遮不住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的美丽。红红的脸蛋，辫子扎在脑勺后头，眼底是三分的娇憨三分的神采。
　　“你们是谁？”她将门半开着，露出几许疑惑，好奇地将我们打量着。
　　我望了一眼景玚，转头朝她笑了笑：“我们是从城里出来游玩的人，被这场雨困到了郊外。看见这里有个屋子，想借贵处避一避雨。”
　　女孩子“哦”了一声，仔细地将景玚望着，眨了眨眼睛。
　　这时，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囡啊，是阿爹回来了吗？”
　　女孩转身回了一声：“不是，有客人要来避雨的。”说罢将门缝又开得大了一些，让我和景玚进到屋子里去。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妇人坐在低矮的凳子上剥着毛豆。见我们进来，头抬了起来，朝我们笑了笑，手上的活计却没有停。旁边更矮一些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形容尚小的女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笨拙地将剥到碗外头的豆粒捡回来。因着身上穿了厚厚的棉袄，弯起腰来颇有些费力。
　　“山里的雨一下起来就停不了，看来客人得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了。”她利落地将剥好的豆粒儿放到碗里，将剩下的豆荚丢在了脚旁的竹篓中。
　　搁在地上的那只碗是极普通，甚至是寒酸的。屋里没有几件家具，一张桌子有些歪歪斜斜地立在墙边儿。桌腿下的地似乎有些不平，是以靠近墙的那只桌角下垫了两块磨得颇是方正的石块。
　　墙上剥落的土层有些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落下来似的。桌子上有一盏油灯不温不火地燃着，时不时有几许黑烟升起。再看上方的土墙，已经被这灯熏出了一块黑色的痕迹了。
　　景玚用袖口拂了拂旁边一个凳子上的浮灰，让我坐下，转身对妇人微笑道：“叨扰了。”
　　妇人又往地锅里添了一把柴火，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客人不用这样讲，一年到头时常有些人来山里碰上雨。”
　　抄了一碗水在锅里，用丝瓜瓤涮了涮，又补充道：“特别是像你们这样的公子小姐，常常都会在我这里等雨停了再回去的。”说罢笑盈盈地将我们望着。
　　景玚笑了笑，掩住嘴唇，不教自己咳出声。我紧张地攥着他的手，他低下头，清朗地笑了笑，眼里亮晶晶的。

　　我左右瞧了瞧，看到前面床榻上睡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人。好像沉沉地睡着，嘴里却时不时地发出几句呓语。
　　正在灶台忙活的妇人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摇了摇头：“还好睡着了，要是醒着，还不知要怎样折腾呢。”
　　我迎上了她的目光，不解地将她望着。
　　她将湿了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解释道：“床上躺着的，是我家婆婆，自打前儿我公公去世了以后，老太太的神智就不大清明了。去了城里找郎中看了，郎中说，八成是因为太过伤心，所以就疯了。”
　　我满心悲悯地望着床上的老妇人，心里五味杂陈。这位老婆婆的丈夫去世以后，她定然是很孤独的吧。所谓疯子，不过是那些个内心失去了与人交流的可怜人。因为他们允许自己忠实地说出和做出他们想做的事情和感觉到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疯了。其实疯了的人，反倒是凡世间最诚实的人。
　　依我看，凡人没有什么时候是真实的，即使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因为，就算没有旁人在看着他，他自己也在看着自己。所以凡人喜欢带上面具，向别人或自己掩饰真实的自我。所以他们叫自己“正常人”。
　　若这样看，我倒是情愿做一个疯子。
　　不过这话是不可跟景玚说的，他若知道了，又该笑我胡思乱想了。
　　那妇人说罢，望了望屋外的天色，自言自语道：“孩子的爹上山砍柴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估计现在正在那个山洞里避着雨呢。”眉梢却透着几分担心。
　　一边说，一边提了壶茶过来，又让大女儿从柜子里取出两个杯子放在我跟景玚的面前。我甚是局促地谢过了这家人的盛情。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妇人忙着自己的事情，我和两个女孩子摆弄了一会儿沙包，有些困乏且无聊。
　　这时，耳畔传来景玚的声音。
　　“你的琴借我弄弄好不好？”景玚指着墙角上靠着的一把胡琴，对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孩道。女孩迟疑了一下，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景玚。眼底十分欢喜。
　　这时，正在收拾的妇人转过头来，眼里十分骄傲道：“那个是孩子他爹的琴。孩子他爹年轻的时候跟着戏班子也走过许多地方，只是如今生活窘迫，就不常拉了。”
　　景玚擦了擦琴弦上的灰尘，试了试调子。渐渐寻得了旋律，慢慢流泻出一段音来。
　　旋律伴着雨声，长久地回响着。我记得，那场雨下了许久。我们几乎难以回去。可在我心底，我却希望这雨永远都不会停下才好。

　　雨停了。我们终于还是回到了驿馆。
　　一进房间，景玚仿佛被抽出了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倒在榻上，之后便是漫长的高烧和昏迷。
　　此刻，我轻轻地坐在阿景的塌前，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如墨的长发，看他睫毛上浮动的星辉，看他不染凡尘的长衫，一直到他纤细修长的指尖。
　　阿景，你是太子，你是司战神君，你是青华上神。以前我总害怕，害怕总有一天，你会看我不起，因为我实在毫无希望，就是胡思乱想的本领，也比从前差多了。就像现在，我想去南赡部洲的邽山上帮你寻仙草，我不怕什么穷奇，可我怕，若是我还没回来，你就不在了，该如何。
　　总归，我不敢离开你半刻。
　　如今看你仍旧没有醒来，我很难过，可我知道这不该怨你，因为没有怨你的理由。只是，你为何不肯醒来看一看我？
　　我用手覆上景玚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烫，灼着我的手心。待我缓缓将手拿开时，却看到景玚的眼睛动了动。过了半晌，终于慢慢睁开。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嘴角扯出一个笑：“你扶我出去坐一坐吧。”
　　我心里难过，却不想让他看到，只好重重地点点头。

　　院子里，景玚坐在椅子上，望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略眯了眯眼睛，缓缓道：“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我心下一惊，帮他掖了掖椅子上的被角。
　　他冲我感激地一笑：“这两天颇是渴睡。”
　　“不妨事，”我笑了笑，道：“你睡了，我便看着你，也是好的。”
　　景玚垂了垂眼眸，又道：“还记得以前么？有一次，因着我要去征战，你哭得很凶，眼泪鼻涕尽数抹在了我的袖口。那个时候，我总在想，或许在某一天，我们将遇到更远，更久长，更无希望的离别。甚至于在还不曾见到最后的一面，说一声最后的珍重之前，你就走了，到不曾告诉我知道的一个地方去。”
　　他咳嗽两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待平复了气息，又艰难到：“又或者，哪一天，我死去了，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孤单。那时，我总怕别人照顾不好你，因为你总不知道怎么照顾你自己。总觉得，若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可如今，我却看到了，你一个人过得很好。就算不记得我，一个人也很好。我应该安心，可想起来却总是心疼。”
　　我不知道景玚说的“以前”是什么，看到他眼角的悲伤，我心里很不好受，只得静静地听着。
　　半晌，景玚又道：“以前，我最大的远景，就是这六界和顺。后来遇见你，心里希望成为你的朋友。现在我的奢望，便只是希望，这样的我们，能持续到死去的那一刻罢了。”
　　我瞧着他，心里咯噔一下。盯着院子的那棵梧桐树，敛了敛心神。
　　“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不给我到达最后的终点，但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这就是顶好的。”
　　景玚闭上了眼睛，我定定地将他忘了一眼，满心难过地看着椅子上消瘦地不成样子的帝君，遥遥看到远处一片落叶飘摇着归于尘土。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我望着那片叶子，缓缓道。
　　景玚不答，半晌，太阳光冷了下来，我略推了推他的胳膊，他却不理我。
　　景玚，殁了。
　　我心头苦笑，这司命大人的格数也忒强了些。

作者有话说

　　首先，感谢云小伊童鞋的评论。
其次，关于所有广播剧的授权：都没有问题，喜欢就拿去做，你们的喜欢是我的荣幸。
抱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