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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七章(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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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得此言,我愣了一下。看着帝君大人一副悲壮且委屈的神情,不禁吞了吞口水。景玚在人群里算是很高的,我的头只到他的胸口,倘若被他抱着,倒是能看到那戏台子。
想到这里,我瞥了一眼景玚纠结的眉毛,忽然回过神儿来,拍了拍脑袋,不知自己刚才在想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氛围十分尴尬,我自然是不要他抱起来看戏的,可又不好说出口。局促之下,我捉住了景玚的一只袖子,顺着人流,挤到了戏台前。
这下子可不用抱着了,我松了一口气。
台下依旧喧闹着。卖瓜子花生的小贩挑着扁担,灵活地在人群的缝隙中游弋着,看得我好生佩服。卖糕点的、卖冰糖葫芦的,甚至于兜售供人踩踏的脚蹬的小贩们间或吆喝两句,听戏的人也是不以为忤的。
那台上的女子却仿佛看不见,也闻不着下面的熙攘似的。依旧念着韵白,神情随着念词露出几分苦涩。
她唱着依旧是二簧慢板,落叶飘摇到她的青色褶摆间,她却视而不见。转流水,转原板,转了高腔,仿佛用念白诉尽一段萧瑟秋日,万木凋零的哀怨
这是一出最寻常的戏,讲的是前朝一个颇为有名的爱情故事。听众们对这台词是早已熟稔了的,却仍乐得跟着这青衣的表演再温习一次,而可以摇头晃脑地跟着台上哼唱两句,则可以算作是另一番乐趣了。
韵白在人群的喧闹中是断断续续的,在毫不相干的人群中模糊成了一片,可是那种幽长的怨、绵绵的情却透过曲子,落到人的心底。
那青衣也是极美的,虽然浓浓的油彩掩盖了她的本来面目,我却仍愿意相信,她是美丽的。虽然这美丽有些不切实际。
故事在这青衣的娓娓叙述中,渐渐还原了它本来的形状。秀才及了第,一跃入了龙门,因着当朝宰相的压力,娶了相国小姐为妻,却不能够将结发妻子接进府里。虽说秀才不忘糟糠,从不近相国小姐一步,却仍让妻子苦等了十年,终于夫妻团聚。刚刚看到的,便是那结发妻子幽幽诉说着心底的怨。
天色已然黑了,一曲终了,周围的人也将散场。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困了么?”景玚拍了拍我的头,语气十分温和。
我吐了吐舌头,拖长了语调道:“真是怪事,当人看戏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那戏里的人似的,怪不得人常说‘戏如人生’。”
景玚微微笑了笑,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浅浅道:“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他似乎总不经意喜欢伸手拨我额前的碎发,这姿势放在别人身上,必然要被骂登徒子。可他做起来,却是最自然不过,没有一丝暧昧的痕迹。而且,这个动作,似乎很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有着这样的习惯。
我揉了揉脑袋,虽说对他的这个习惯并不抗拒,我却听出了,他刚刚分明是在说我是傻子,心下很不服气,遂道:“话说,这做丈夫的也忒没义气,看来男人都是这样,有了江山便不要美人了么?”
“唔……”景玚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你很讨厌那个男的吗?”
我略沉吟了下,摇摇头:“也不算讨厌。”
“是吗?”
“不过也不喜欢。”我偏着头,瞥了景玚一眼。
他又想了想,道:“其实,或许,那个男的也有他的难处呢?再说了,他不是一直都爱着自己的妻子吗?”他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一分期待。
我撅了撅嘴,道:“那你怎么不说,他的妻子苦苦等了他十年,该多么辛苦。”
景玚咬了咬嘴唇,半晌,缓缓开了口:“可她不知道的是,她求而不得的十年,却是他为她画地为牢的十年。”说罢目光深沉地将我望着,半晌无话。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从何谈起,“他”和“她”的,我也听得不甚清楚。总之,星罗师兄说得对,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我也并不想着将帝君大人驳倒,转而支持我的观点。见他没有了继续探讨剧情的意思,我也乐得省了口舌。
回到府衙歇了一晚,第二天,我就坐上了马车,随景玚回京城。
他靠在马车里的软塌上闭目养神,我却精神好得很,看到他睡着了,感觉自己难得地,可以自在一会儿。心下思忖,若是此时不做点儿什么,实在辜负这个一辆车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的美好时光。
我先是翻开了景玚身旁的暗格,想找找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却只找到几样点心。景玚素来是不爱吃甜食的,东宫里的糕点酥饼大都进了我的肚子,没想到他此行竟然还带了几样甜点出来。
关上暗格,我撷了一块松糕填到嘴里,翻了一会儿书,不一会儿就又无聊了。抬头瞥了一眼景玚,发现他似乎依旧睡得正香。
他的睫毛纤长,安静地贴在脸上,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眉毛黑而浓密,眉骨分明,勾勒出英俊的线条。他鼻子高挺,脸庞的轮廓甚是分明。
我托着下巴,瞧得正专注。忽然马车一个趔趄,停了下来。景玚悠悠睁开了眼睛,眼角带笑地将我望着,我囫囵将没嚼烂的松糕一口吞了下去,颇是心虚地将头转向车窗,掀开帘子,装模作样地观望了两下,道:“不知这马车怎地忽然停了下来。”
景玚噗哧笑出了声,悠悠道:“我是不介意让你再看一会儿的。”
我的脸刷地红了,刚想辩驳说先前并没有偷看他,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我这心里一番计较只好吞回肚子里。
景玚前脚下了马车,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出来凑凑热闹。上车的时候还有脚蹬子可以踩,没发现这马车怎地这般高,难道我要跳下来不成。
正踌躇之际,景玚伸出一双臂,打横将我抱下了车,动作甚是熟练且自然。转头向赶车的侍卫问道:“出了什么事?”
侍卫似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子愣了神,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看得我好不自在。景玚轻轻咳了一声,那侍卫一个激灵,赶忙回答:“回主子,前面有几个人争执,属下怕惊扰了主子,特地先停了车架,待把闲杂人等遣走了,再继续前行。”
我觑着景玚,发现他眯着眼睛望向前方,果然有一群男人拉拉扯扯的,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看样子,似乎是强抢民女的一出戏?
景玚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弯弯,浅浅道:“平安是不是想去看看?”我瞥了他一眼,明明是他自己想去英雄救美,却非要拿我作借口。
“那咱们就去看看罢,谁让咱们平安一向喜欢路见不平呢?”说罢拉着我的手,就要往那群人处走。
我心下腹诽不已。我几时又喜欢路见不平了?这凡间的人各有命数,旁人又何必去掺和,左右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这点我可是看得通透。可这帝君确是一副管定了闲事的形状,不知又要给司命神君惹多少麻烦。
不过转念一想,帝君大人是大神,就算司命不乐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次跟着他狐假虎威一次,倒也不错。再说,说不定这女子真是前世修了什么功德,今生得遇帝君大人为她解围,也未可知。遂甚是心安理得地跟着景玚去管那闲事。
忽地发现,最近我这给自己找借口的功力倒是越来越强了。
转眼间,就走到他们跟前,却是几个形态猥琐的大汉在拉扯着一个红衫女子。几个人穿得锦帽貂裘,十分富贵的样子,可惜举止粗鲁,半分修养也无,这就是戏本子里所说的“纨绔子弟”了,我心下想着。
其中一人似乎是其他人的老大,甚是嚣张地戳着地上女子的额头,骂骂咧咧道:“既然是陪酒,就给爷听话,知道爷是谁吗?”
再看那伏在地上的女子,怀里抱着琵琶,额间一朵鲜红的菱花痣。柔柔弱弱间,却美得惊心动魄。
恃着景玚就在我身后,我想上前好好修理修理这些个恶霸们。以前看戏本子的时候,最恨这些欺负女子的纨绔膏粱,却只能对着本子生气,这下有了实战演练的机会,岂能错过?
无奈我刚刚摩拳擦掌地准备上前,却被景玚挡在了后面:“有没有人曾对你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这句话是景玚说的,对那个红衫女子说的。
那女子抬头望着景玚,一双杏眼盈盈,楚楚动人地将他望着。泫然欲泣的模样,颇是惹人怜爱:“求公子救小女子一命。”
虽然嘴上说是性命攸关,这女子脸上却无一丝惧色,反倒是平静地有些奇怪。
我看着眼前两个人扶在一起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看着不是滋味,旁边被冷落半天的大汉们骄傲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自然看得更不是滋味了。为首的那个男人干咳了两声,装出十分狠厉的口吻:“你是条道上的,敢拦本大爷的好事!知道本大爷是谁吗?告诉你怕吓着你,刺史周睿知道吗?那可是大爷的叔父,识相的快闪开。”
景玚放下了怀里的美人,云淡风轻地瞥了几个男人一眼,缓缓道:“那你回去告诉你叔父,这个兖州刺史,他可以不要做了,回洛邑耕田去吧。”
那先前说话的男人此时的表情十分惊骇,指着景玚:“你,你怎么知道我叔父家乡在洛邑,你,你是谁?”手指哆哆嗦嗦,先前色厉内荏的神色荡然无存。
景玚没理会他,抱起了美人向马车的方向走去。那位纨绔的自尊心有一次被打击地粉碎了,却到底是个知道轻重厉害的。既然不清楚景玚的身份,也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主,遂冲着景玚的背影叫嚣道:“你,你以为你是谁啊,等我找人来的,有种你在这儿别走!“说罢带着他的一帮弟兄们,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我在后面啧啧感慨了一回,这纨绔子弟当得,也忒窝囊了。到了车前,景玚却仍旧抱着那位美人儿,我撇了撇嘴,不置一词。
景玚终于舍得把美人儿放下来了。只见这美人儿盈盈一拜:“奴家名叫辛夷,感谢公子救命之恩。”
景玚微微点了点头,忙将这位辛夷美人儿扶了起来。他们两个人,一个楚楚动人,一个白衣温润,倒是一对璧人。我忽地觉着自己似乎有些多余,遂百无聊赖地玩着马车前面垂下的流苏穗子。
这厢辛夷柔柔地开了口:“辛夷出身孤苦,此番更得罪了刺史大人的侄子,从此在兖州恐怕是没有安身之所了,还望公子收留。”
一不留神,穗子被我拽下来一根,怕被人看到,我赶忙掖在袖口里。抬头却望见了景玚微微笑着的一双眼:“平安你说呢?”
我撇了撇嘴,看来刚刚扯掉穗子的举动定是落入他的眼中了,此时他的神情必是嘲笑无疑。我望了望这个自称无家可归的女子,却发现她的眉间并无一丝悲戚的神色。本想说,既然景玚要革了兖州刺史的职,那她大可不必担忧那个仗势欺人的刺史侄子的侵扰。
但看着景玚微微笑着的样子,我忽然改变了主意。看来他心情甚好嘛,自然,有美人儿相伴,心情自然差不了。既然他这么在乎美人,我自然也不能帮打鸳鸯,遂悠悠道:“辛夷姑娘说得没错啊,这兖州她可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还是请‘公子’好人做到底才是。”
景玚呵呵干笑两声,这位辛夷美人自然顺理成章地被邀请到太子殿下宽阔的马车中。我十分不忿且自觉地挪到一边儿,让辛夷坐到我和他的中间。
路途遥远,辛夷便拿出她的琵琶,低眉信手,轻拢慢捻地拨起来。最是那半遮面的娇羞,眼波含情地朝景玚望着。景玚的脸色却不是十分好看,莫约是听不惯美人的曲子吧,我听着倒甚好,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只不过有些昏昏欲睡。
忽地马车又停了,我刚要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却听见侍卫来报,前夜,镇南王被人一刀刺死在床上。景玚点了点头,朝我望了我一眼,教我安心。马车继续徐徐前行,我却不能心安。该不会又是魔族的人干的吧,想到这里,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再看那位辛夷美人儿,脸上半分表情也无,继续抚着她的琵琶,可惜这车上,怕是没人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