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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七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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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没亮,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踩着小靴子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
庭院里的雨啪啪滴在稀疏的梧桐叶上,听得我心头惶惶。我伸手拉了拉披在肩头的上衣,看到对面景玚的房子里蜡烛依旧燃着,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人影,蓦地有些心虚。
在廊前站了半晌,看到那本来坐着的影子忽地站了起来,吓得我赶忙将头缩了回来,趿着鞋子逃也似地跑回了床上。摸着惊魂未定的胸口,我忽然觉得自己心慌意乱地毫无道理,遂蒙着被子,心安理得地数着山羊,一直到天色渐白。
晨光微熹,我却懒懒地不想下床。一是昨儿睡得着实不安稳,二则若是起来了,总得找些事情做,我却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又怕撞见已经恢复记忆的帝君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躺在床上,双目盯着帐子,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我将头往外边一篇,正对上莺歌那张带笑的脸。
“姑娘,该起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将床帐收在两边。我本来是小郡主贴身的婢女,若小郡主顺利成为东宫的主母,宫里的丫头们也可名正言顺地叫我一声姑姑。无奈出了那样一档子事儿,而如今我又独自留在了东宫。宫里头的丫头们倒不知该如何给我定个称谓了。
因着我在宫里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差事,只是伴在景玚身边,做些轻巧的活儿,原先东宫的丫头便一律叫我姑娘了。
于我听来,这声“姑娘”倒是颇有些敬重的意思。虽没有做成姑姑,听着这声“姑娘”,我心下也是受用得很,遂依着莺歌,打了水略作梳洗,这厢把赖床的念头打消了。
“姑娘,我把早膳给您端过来了,”莺歌熟练的将食盒打开,我瞥了一眼,里面装着几碟儿清粥小菜,俱是我平日喜欢的,不禁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笑。
她朝我笑了笑,又道:“姑娘就在房里吃了早饭罢,待会儿恐怕殿下要带姑娘出门呢。”
我正梳头的手僵了一下,不知这帝君是要做什么,莫非要怪我多管闲事,不该来打扰他历劫?对着莺歌别有深意的笑容,我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心下颤了颤。胡乱梳了个发髻,吞了两口粥,战战兢兢地要往正厅去见帝君大人。
刚出房门,一把伞安安稳稳地遮在了我的头顶。顺着伞柄往上望去,正是景玚略有些苍白的一张脸。
我不敢看他,遂低了头,盯着他握伞的那一只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而又纤细,那轻轻绕在伞柄上的优雅姿势我学了许久,也没有学会。
“出宫这一趟,也没有带你出去转一转。今日无事,带你出去看看。听说昆吾府有莲湖,景色是不错的。”他的声音波澜不惊,眼神也甚是平和。
我心下颤了颤,颇为局促地点了点头。一路上,躲在景玚的伞底,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想些什么,直到空中响起了一个甚是清明的声音:“这便是莲湖了。”
我愣了一愣,半张着嘴,蓦地从神游中惊醒。才发觉,这声音的出处,正是景玚。
景玚牵着我的手,说是要去寻个船家。不多久,我就抱着一杯浓茶,在一只画栋雕梁的画舫里坐着了。
江南富庶,江南士人的生活自然惬意地很。正如眼前,外头细雨淅沥,打在湖水上,溅起阵阵涟漪。船内却一丝寒意也无,一壶花雕小酒稳当地坐在一方貔貅纹饰的炉子上,冒着阵阵白烟。几碟点心随意地摆放着,对面立着一块西洋的镜子,从那镜子里,正好能看到船外细雨打湿莲叶的景致。江南人讲究“留得残荷听雨声”,所以虽然盛夏已过,莲花落了,莲蓬也摘了,这满湖的荷叶虽是有些残败,却仍旧好好地立在湖中。
宫里的那些莲叶们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我啜了口浓茶,放在嘴中细细品着,苦苦的,最近愈发爱上这种味道了。
“平安啊,”景玚清了清嗓子,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将我望着。我将茶盏放在手心,抬眼看着他,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沉吟了下,思索了一会儿,在心头掂量着说词,又想了想,最后似乎还是没想出来,局促地又咳了两声,我满眼同情地将他望着。
“小月和彦和,没死。”他抿了抿嘴唇,说出来的却是最简单的一句话。
这句简单的话却让我的心惊了一下,手里的茶盏抖了一抖。
他眼底有些期待地望着我:“你说的不错,狡兔死,走狗烹。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想让他们死的人,并不是我。而且,只有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死的时候,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所有人?你是说……”我心里一阵惊异,转念一想,却是情理之中。这么长时间,我从未去考虑过,皇帝心里,也有他的计较。而皇帝的想法,是景玚也违背不得的。
景玚对小郡主无意,而小郡主心里念着彦和的事情,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而无论面对景玚的想法也好,裕王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也罢,皇帝却执意要小郡主嫁给景玚。恐怕景玚所出的逃婚的主意,也是受了皇帝的提点。而这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除去彦和。
朝野的斗争,永远都是严酷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或许,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小月和彦和当时跳崖,所以暗侍们以为他们死了,这样他们才会安全。”景玚道。
“是你在崖下救了他们?这样,皇……他就不会再继续追杀他们了。”
景玚点了点头,眼底有些倦色。
这气氛忽地有些尴尬。我从桌上抓了一只糕,推到他的眼前,语调甚是温情地安慰道:“给你。”景玚眼皮子抖了抖,还是接过去了,却并未放到口中。
我顺势拿了只栗子糕塞到自己的嘴里,一边就着茶水,一边道:“对了,帝君,你找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吗?”
景玚眼里头忽然浮现出十分惊异的神色来,唬了我一跳,难得面瘫如斯的他还能做出如此丰富的面部表情出来,那脸色中三分糊涂六分惊诧似乎还有一分的窘迫:“嗯,什么帝君?”
我吞了口浓茶,指了指景玚:“你……你不是记起来了么?”
景玚显是十分无辜,摊了摊手,兀自将那温在炉子上的一壶小酒提着,斟了满杯:“你这丫头,在说什么呢。”
我看他的神色倒不像作假,心里一番疑问只好吞进肚子里,脸上稍有些挂不住。遂腆着脸,作出一副狗腿形状,殷殷道:“我是说,殿下……那……还有别的事吗?”
景玚饮了一口酒,眼底似是闪过一丝笑意。待我仔细再看时,他仍是冷着一张脸,我摸了摸下巴,心下甚是疑惑,莫约是看错了吧。他抬眼将我望着,道:“叫我名字就好。”我唯唯地点了点头,脸撑在手上,望着西洋镜里映出的语境出神。
且不说“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等等惬意之事,只看眼前,天青烟雨,镜底波澜,这凡人着实是很会享受,师父果然没有说错。
半晌,空中传来一个甚是清明的声音:“咳,还有,我想告诉你。之前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苛求你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
我半张着嘴,满心讶异地望着景玚,他的脖子稍稍有些发红,盯着手里的酒杯,尽力掩饰着那份窘色,继续道:“你说的不错,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
我心里莫约是有些感动,攥着茶盏,心怦怦跳个不停。心下思忖着,这温情脉脉的时候,我也该说些个应景的话来,遂低着嗓子嗫嚅道:“其实那只是气话,如果牺牲我一个,能够救活很多人,我可以不要我自己的命的。”
说罢,我又想了想,觉得我这话说得甚是圆满。跟帝君刚刚那一番感人肺腑的说辞相比,也不甚逊色,反倒有些相得益彰且相映成趣的妙处来。心里一得意,又伸手抓了一只糕塞到了嘴里。
帝君显然也甚是感动,蓦地抓住我的手,颇是温情道:“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的。”
我另一只闲着的手抖了一抖,嘴里的栗子糕噎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感觉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眼前却委实在管不了真么多。景玚看到我被噎得通红的一张脸,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拿过来一杯茶,终于顺了些,将噎在嗓子眼儿的栗子糕带了下去。
无奈还没等我这厢缓过气来,平明中这厮又来了一句话,“平安我喜欢你。”
“咳咳……”我吓得一口浓茶呛在了嗓子眼儿里。
今日这一波三折的,作为一个修为尚浅的小仙,着实消受不起。望着景玚有些局促的模样,神情颇有些心虚,我将头埋在茶盏底,斜着眼偷偷觑着他。
他抿着嘴唇,手拿了茶盏,又移到酒壶上,仿佛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才是最合适,有些坐立不安的可爱窘态。
我将头抬了起来,正对上他满眼期待的目光,咳了咳嗓子,缓缓出了声:“哦……”
他忽地站了起来,扯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来:“那个,今日出来许久了,该回去了。”
我甚是听话地放下手里的茶盏,跟在他的身后。船在缓缓靠岸,他却没有说话,我也不便开口,遂对着他的背影,默默发呆。
行在路上,半晌无言的景玚开了口:“你昨日去哪里了?”
我摸了摸脑袋,心里打着草稿:“哦……那个……我出去转了两圈儿……”想了想,该怎么告诉他,却没想出来,只好悄悄觑了他一眼。好在他并没有打算追问下去,我松了一口气。
循着景玚的视线望去,前方聚了许多人,围在一方戏台边上。咿咿呀呀的念白和胡琴伴奏的声音悠悠扬扬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原来是有人在唱戏。
“我们瞧瞧去可好?”我扯着景玚的袖子求道,景玚拉住了我的手:“前面人多,别走丢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欢欣鼓舞挤进了人流里。无奈人太多,还有些人是搬了凳子来的,此番便站在了凳子上,更让我瞧不清那戏台上正在唱些什么。
我瞥见旁边一个小孩,坐在他父亲的肩膀上,正鼓着劲儿拍掌叫好,小脸儿憋得通红。我瞧着甚是有趣,拉了拉景玚的袖子,往那孩子的方向指了指。景玚的脸蓦地一红,憋了半晌,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打定了主意似的,生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形状来:“要不,我抱着你,你就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