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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七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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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树林里凛冽的风卷起枯叶,撞到粗糙的树干上,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极了离乡之人低沉的哭泣。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他周身的雾气悄悄敛起,我才看清,那男子着了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累赘的装饰。他缓缓走到哆哆嗦嗦靠着树的我跟前,牵住我的手,似乎是要将我拉起来。无奈我一个踉跄,失去了重心。差点摔倒之际,被他揽在了臂弯里。
“你是谁?”我望着月色下他的面庞。他的笑容很暖,有点像师父。可师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露出调笑的神色。可他不同,他的眸子纯粹而干净,没有一丝戏弄人的神情,仿佛孩子的眼睛一样,让人一眼能看到他的心底。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轻轻张了口,吐气如兰。细长的发丝绕进了我的颈间,感受到他的气息,莫名地让人觉得悲伤。
我陷入了他的眸子里,有些不能自拔。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天底下至纯粹而单纯的一个人。
半晌,揽在我背上的手臂动了动,他弯了弯嘴角,轻轻道:“手臂麻了。”语气却是极正经而平常的,仿佛在和旧友闲话着家常一般。
我赶忙稳了稳身形,将自己从他的臂弯里抽身出来,脸皮子有些发烧。瞄着他没有半分尴尬地收回了手臂,我又觉得自己脸红得毫无道理,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
我敛了敛心神,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件物什。我心头一惊,摸了摸怀里,发现之前收在怀里的那块沉香早已不见,再看他手上的那个东西,不是一块四四方方的莲纹沉香又是什么。
他的眼底却正经的很,无一丝调笑的神色。正经地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一开口,便误解了他似的。仿佛他手里的那块沉香,不过是我刚跌倒时,不小心落下了,只是正好落到他的手里似的。
这是很荒诞的巧合,可偏偏在他身上,我愿意相信。
半晌,他的目光从那块沉香上收回来。我扭着衣角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块儿沉香装入自己的衣袖里。袖口有些发白,是洗的次数多了才会出现的颜色。“我是浮司,”他缓缓开了口,“你还记得我吗?小风宁。”
我摇摇头:“我不是风宁。”
他眼底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伸手碰到了我的脸颊。凉凉的触感,让我心里颤了一颤,却并不抗拒。
“真是,都忘了呢。游戏,果然越来越精彩了。”他说话很慢,仿佛句句都要斟酌一般,缓缓道出。本该是很奇怪的话,到了他的嘴里,却无端地变得顺耳起来。
“小风宁,”他细长苍白的指尖拂过我的脸颊,“你说,你的青华哥哥,会不会又为了天下苍生,弃了你呢?”
我将他的手拂了下去,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紫衣女子,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们是魔族的人?裴如风是你杀的?这一切,包括旱灾,都是你们设计的?”
他并不生气,只是轻轻笑了笑:“是呀。”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旧友相见时简单的问好一般,稀松而平常。
我攥着他的袖口,关节有些发白:“我不是风宁。况且,就算你和风宁有什么过节,也不该拿天下百姓的命做你的牺牲品。”
“看来,我们的小风宁很关心天下苍生呢,”他覆上了我扯住他袖口的那只手,睫毛眨了眨,像个单纯的孩子,“不知道,如今的小风宁会不会为了她的青华哥哥,再死一回呢?”
他说得很简单,仿佛生死就是换一件衣服一样的小事。偏偏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戏谑,认真地如同稚子单纯的执着一般,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被蛊惑。
我甩开了他的手,不敢再沉浸在他的眼睛里。退了两步,清醒了许多,发现他身上的雾气愈发地重了。
“我说过了,我不是风宁,不是!”我朝他吼着,声音有些歇斯底里,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生气。只是觉得,无限的委屈,在这一瞬间迸发。泪水决堤了一般,所有的坚强,在这个陌生的人面前,一瞬间崩塌。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将我认作风宁,我不是!我没有风宁的记忆,你们说的,我都不明白!”不知哭了多久,我的嗓子有些沙哑,无力地靠在树上。
那个叫浮司的魔族男子身上的雾气有些消退,一脸悲悯地看着我:“记忆就算不在了,可心里的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我抬眼看着他,咬着嘴唇不作声。
他叹了口气,孩子般单纯无忧的眸子里平添出了一丝倦色,“罢了,我且再告诉你一事,青华已经记起来前事了。”
我心里一颤,抓住他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你不在的时候,青华设坛招应龙。龙吟大泽,估计昆吾的大旱也快解了。恐怕不光是记忆,连法力都回来了呢。”他又笑了笑,脸上有些无奈,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一直冷若冰霜的紫衣女子:“女魃,你说我这次是不是做错啦?”眼神却颇是无辜且单纯,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会有人舍得去责怪他。
那紫衣女子撅着嘴瞪了他一眼,眼底却是心疼多过恼意,连面庞都变得柔和起来。浮司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跟着紫衣女子走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朝着他们走掉的方向喊着,却没人回答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似乎都超出了我能控制的范围。我只是地府里的一块石头,身上的法力也不过皮毛,更何况,那个风宁上神早已跳下诛仙台灰飞烟灭了。可为什么,每次看到青华的时候,心里无限悲伤的感觉挥之不去,熟悉又陌生,仿佛从前见过一般。
可是炎方眼底犹疑的神色,沧溟的欲言又止,还有那方流泻着银光的昆仑镜又是怎么回事?
我靠在树上,努力地回想着,可追溯到的记忆只有我被困在石头里和出了石头的那一部分。我捶了捶脑袋,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我不过是受了天地精华修成了人形的一块石头,跟那群九重天上的天神们能有什么瓜葛,顶多是皮相像了些罢了。
忽然,雨点重重地从乌云上落了下来,砸到我的背上,寒冷刺骨。我仰头望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瞬间变得滂沱起来,倾盆而下。
景玚,应该说是帝君,办事效率倒是挺高的嘛,我鼻子酸酸的。
既然他都记起来了,我也该去把一切说清楚,回去继续做我的地府小仙去。打定了主意,我提着裙角,踩着被雨水淋湿的泥土,有些狼狈地辨识着方向。无奈看了半晌,也没弄清楚自己这到底是来到了什么地方,有些灰心丧气地左顾右盼着。
忽地眼前一亮,前面的树杈上,迎风挂着一块旗子。我心头一喜,若是没有猜错,那应该是河伯家的龙鱼小旗子。我煞是惊喜地伸出手,那只绣了龙鱼花纹的小旗子转眼到了我的手上。
真是眼熟得紧。
我觑着手里的旗子,又想起那桩不能不提的陈年密辛来。说到这旗子,就不得不说到那位河伯家的小美女兮湘。
那次她兴致冲冲地来地府寻炎方被我给搅黄了之后,哭着要回她的洛河老家,临走前无限哀怨地把手里的一块锦帕往炎方的怀里一塞,还没等炎方反应过来,就又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沧溟追出去以后,炎方一脸无奈地将我望着。我定睛一看,却不是什么锦帕,倒是一块儿海蓝色的旗子,上面绣了一只金光闪闪煞是威风的龙鱼。
炎方将那旗子往我眼前一摊,“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
我调笑着觑了他一眼,看着他一脸正经而有些局促的样子,打算取笑他一把,遂捏着嗓子道:“这可是人家湘女妹妹的一片心意呀,我可不敢收。”说罢斜着眼睛打量着他。
“你若是不要,我就把它扔了。”他眼皮子也没抬,淡淡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我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这家伙,忒没情趣,说他两句就恼了,遂哼着小曲儿一路转悠着打算寻个有意思的地方玩一玩。
当然,故事是不会这么结束的。
那天晚上,我正往炎方的大房子里走,远远地就听到沧溟鬼哭狼嚎的声音,间或伴随着敲桌子砸板凳的声响:“什么?!你扔了!你阔气得很嘛臭凤凰!那可是龙鱼旗啊,你说扔就扔,敢情你们须弥山不差钱是吧!”
我偷偷扒着窗缝,发现沧溟暴怒起来……似乎也别有一番风韵……嗯,想偏了。只见旁边的炎方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形状,悠悠地抿了口茶,看戏似的望着眼前暴跳如雷的冥王大人,仿佛对方骂得不是自己一样。
“就算你须弥山有钱,那龙鱼旗子是你能用钱买来的吗?东海龙宫也就有一面旗子罢了,还让您老人家给扔了!”沧溟见炎方那副风清云淡的模样,愈发气恼,“再说了,我们家兮湘哪儿点不好了,这么不招你待见,啊?!”
我在床边趴着,甚是惭愧。心下忖度着,觉得这事儿吧,貌似我也有责任。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前,听到沧溟正说道:“她到底哪里好“这一句,便轻轻推开了房门。本来是想轻点儿进来的,无奈那木门实在不给面子,吱呀的响声把屋里两位大爷的目光都引到了我身上来。
“哈哈,真巧啊,都在呢。”我呵呵干笑两声,“都在说什么呢?”说罢一脸狗腿状地站在他俩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沧溟的脸色很是窘迫,局促地自顾清咳着,炎方将茶盏推到桌子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将沧溟望着。
“我刚刚好像在听你们说旗子的事诶……”见他俩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我堆出一副狗腿形状,朝沧溟蹭了蹭,又道:“那个,炎方其实不是有意丢旗子的,都是一不小心才……”我边说边瞥了一眼炎方,他饶有兴趣地瞧着我,似乎发现我说谎话不脸红的这一功能很是新奇。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又满脸期待地望着沧溟。
沧溟的嘴角抽了抽,咬着嘴唇道:“反正东海宝贝多,丢了就丢了。”说罢转过身去生闷气。我干笑着打着圆场:“这个,身外之物嘛,不要太放在心上,是吧,啊?哈哈……”无奈沧溟依旧抱着胳膊不答话,炎方又是一副看好戏地神色,我只好东拉西扯找话说:“话说东海龙宫的旗子,怎么会到兮湘手上呀?”
沧溟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幽幽地将炎方望了一眼,炎方噗哧笑出了声:“好了三生,你就别添乱了,后厨灶上还热着一锅鱼汤,你去盛了吃了吧。”
我如释重负地跟两位大神挥了挥手,就奔后厨去了,隐约听到沧溟不悦的吼声:“喂,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有吃的也不想着我!”
“你不吃也饿不死。”炎方的声音依旧很淡定。
“她也饿不死!”沧溟莫约有些抓狂了。
我朝着两位大神的方向吐了吐舌头,专心解决起我的鱼汤来。虽说当神仙的好处就是不吃也饿不死,不过当炎方身旁神仙的好处就是即使饿不死,也经常有东西吃。
后来,我忍不住好奇心,偷偷问炎方,东海龙宫的旗子,怎么会到兮湘手上。炎方悄悄告诉我,这东海龙宫的二皇子一直暗恋兮湘,自然礼物什么的少不了。无奈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于是就便宜了你这只臭凤凰了?”我朝着他撇撇嘴,脑袋上随即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记敲打。
后来,因为兮湘再没来过,或者说来了我没看见。我就把这块旗子,连带着那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给忘了。
没想到,如今竟然又见到这龙鱼旗子。
我抚摸着旗上的纹路,不禁摇摇头。这凡间的人也忒不识货,就算不知道这有这旗子在手,跟着上面鱼唇所指的方向走便绝计不会迷路,光这绣工,一看就是个宝贝,怎地竟没人拾了去。
也罢,我的脑袋里并没装过什么路不拾遗的古训,况且如今情况也算紧急。这雨越下越大,虽说我是个石头,并不怕淋雨,可这狼狈的样子总归不大好看。照炎方所说,好歹我也是个女石头,总要顾及一下形象问题。
我对自己找到的这一堆借口很是满意,遂将龙鱼旗子抛向空中。那旗子蓦地化成一条金灿灿的长须龙鱼,我捏了个绝,赶紧跟上了它。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影影绰绰的树影后,仿佛有个人影。我揉了揉眼睛,看不真切。
莫约是看错了,我摸了摸下巴,龙鱼已经越飞越远了,我擦了擦额上的雨水,赶忙跟上。
不多久,就看到远处一只灯笼在府衙的大门前摇曳着烛光。
我收起旗子,自己也换作步行。远远地看到府衙那块匾额下站着两个人,走到近处,才发现那是景玚和随行的丫头莺歌。
景玚手里提着灯笼,脸色有些难看。
雨仍旧下着,他却没有撑伞。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几绺头发也贴到了额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挂着水。
“你给我回房间去,没有我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去。”他面色铁青,语气有些失了方寸似的喑哑,“莺歌你给我好好看着她。”说罢将灯笼塞到莺歌手里,拂袖消失在苍茫的的夜色中。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仿佛气极,仿佛失望之极。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