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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明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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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地中海依然炎热,正午时分的太阳远据于天穹高处,晴空万里无云,湛蓝像海水,而阳光重重落向地面,除非有的树木遮遮挡挡把它漏成斑驳的星点。他们从海岸向北方进发,一个营的青壮年男人,汗,烟草屑,和劣质剃须膏的味道,靴子踏在路面上发出整齐的干而硬的声音。只有当他们踩在树荫下的干草和落叶上时,那声音才会突然被吸走,像亚平宁半岛寒冷干爽的夜晚让人忘记白天的日晒,秋天的痕迹一点点吞噬淡去的夏日。
晚上他们在村落扎营休息。夜晚晴朗,他们不发出一点声音全部睡去。天蒙蒙亮时他们起身烧早饭,煮豆子和培根。午餐也是这些。
“Callahan,”那天清晨,他的上校叫他。
他向他敬礼。“Cobb上校,”他说。
“Callahan中尉。前面的地形如何?”
“都是平原。”
“预计多久到达?”
“今天晚上,上校。如果路途不顺利的话,明天。”
“上一次跟他们通信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他们保证有足够的补给和医院的床位。”
“我们需要多少床位?”
“迫切需要床位的十四人,还有两人上肢受伤严重,建议留医。”
“很好,Callahan中尉。早饭吃得如何?”
“很好,上校。”
“很好,上帝保佑您,”Cobb说。他转身往下一个帐篷走。随后不久他折返回来。
“上校,”Arthur说。
“你告诉过我你家乡在何处?”
“我来自加利福尼亚州,Cobb上校。”
Cobb点头。“上帝保佑你的家人。”
“谢谢您,上校。上帝与您同在。”
戈里齐亚镇在他们的前方。傍晚时分他们邻近目的地。小镇并不像他想象那样平静,空气里有异味。
他看见一个年长的男人拖着身体向他们所来的方向奔去。“先生,请您等一下!”他用意大利语叫他。那个老人不理会他,依然往外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老人半个身子瘫软下去。
“发生什么事?”Arthur问。
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掉下来,”他说,炸弹掉下来!”
Arthur问:“有多少死伤?医院怎么样?”
他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Arthur跟身后的士兵说:“给他一些水和镇定剂。”
“是,中尉。”他们把他带走。Arthur叫停部队。他找到Cobb上校。
Cobb说:“怎么回事?”
他说:“他们刚刚遭到空袭。居民说医院也被轰炸,不能确定真实性。我建议派五到十个人的侦察队先进去。”
“就这样做。”
Arthur带上四个二等兵和一个军士全副武装进入镇子里。空袭刚刚结束,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坍塌的房屋边上坐着腿部受伤的居民,和妇人死去的孩子哭泣。空气中满是烟尘,太阳已经落山,从镇外吹来的风是冷的,炮火的烟是热的。
他走进那个坐在屋檐下的妇人。
“医院在哪里?”他问。
妇人含混不清地低声说着意大利语,他听不明白。她说话声音如哭泣一样。
他俯下身去看她:“上帝与您同在,太太。请问医院怎么走?”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的战士一声大叫。在他的身体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大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已经坍圮一半的房屋的墙壁正在倒下。他猛地抓住那妇女把她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都往外甩。但是他还不够快。石砖砸在他的身体上。他努力把那妇女推得更远。
他听见她高声尖叫,那声音刺穿他的耳朵,遮住一切其他声音。那是他最后的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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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马上做手术,”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那人说话有某种奇怪的口音,他需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清楚。而他缺乏这样分辨的精力。他流了好多汗,还在不停地流。地中海太炎热了。他让几句话从他耳边溜走。
而后是他熟悉的声音了。Cobb上校说:“他的情况很严重吗,医生?”
“不严重,只是需要尽快手术。你不会希望你的军官变成一个瘸子,上校。一个小手术,不会占用太久时间。”
“那么请您尽快手术。”
“为您效劳,上校。请相信我的护士长Mavitch小姐,她会把你们的伤员照顾好的。”
“谢谢您,医生。”
Arthur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脑袋在他上方。
“你醒了,”那个脑袋笑了,用那种奇怪的英语说。
他逐渐意识到他流汗的原因。他的右腿剧痛,他简直快要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他躺在一张不太洁白的床铺上,周围是更多的床和吊瓶。他的额头上也包着一片纱布。
“我需要手术。”Arthur慢慢重复说。
“是的,你需要,但不需要太久,Arthur亲爱的。”
这个称呼,即使在病床上等待手术的时候,也让他一个机灵。他用力气对焦去看头顶上的人。但这对他来说太难了,他的头一直疼着。片刻后那个人从他的床的一面走到另一面,他终于能看清楚对方的脸。
“你还记得我吗,Arthur。”那人说。
“William Eames,”他干巴巴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哦,完全正确。”Eames快活地说。
“我不知道你是一个医生。我以为绅士都不工作。”
“我原先确实不是。我只能说在战争的这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虽然没有入伍,但被训练成一名医生,因为我有双灵巧的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Arthur没有回答。
Eames医生说:“绅士并不是都不工作,至少在战争的时候不是。你看我们又见面了,这不是工作的好处吗。”
“什么时候手术?”
“很快。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我的头很疼。”
“我可以给你一些止痛剂和镇定剂。反正一会儿你手术的时候也需要它们。”
“谢谢你。”
“但是你需要先吃一点东西吗?”
“我要一些水。”
“好的。我让护士过来。你不用担心。你该记得,我很具有外科医生的天分,对吧?”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过一会儿一个瘦小的护士端着水和他的药过来。
“Callahan中尉,这是你的水。”
“谢谢。”他让她给他喂了一些水。他无法控制他的身体,一部分水从杯子的边缘漏到的衣服上。
“谢谢你,谢谢,真不好意思。”他说。
“没有关系的,”她笑笑说。她给他打了一针。她问:“你家乡在哪里?”
“加利福尼亚州,”他说。
“你怎么学的意大利语?”
“在学校,”他说,“我们学意大利语和拉丁语。”
“难怪Cobb上校说你是他队伍里意大利语最好的。我们也需要一些会意大利语的人,本地的人英语总是太差,Callahan中尉。你的情况大概需要留在这里一个月,你是否愿意志愿给我们翻译一些信件?”
他说:“谢谢你,我希望能继续到前线去。”
她又笑了。“上帝保佑您。但你在手术之后必须得在这里呆上好几个星期。我们先不讨论这个了。你休息一会儿吧,Eames医生回来给你做手术的。”
他闭上眼睛,但是无法睡去。很快Eames又回来了,他听见声音马上就睁开眼。
Eames还是在床边低下头看他:“睡不着吗,Callahan中尉?”
“其他人都怎样了?”
“其他人都没有受伤。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你们营里本来的伤员之外。你应该相信Cobb上校。”
“我当然相信Cobb上校。”
“那就不要担心了,Arthur。”
“请叫我Callahan中尉,Eames先生。”
“啊——啧啧,架子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大。”
Arthur没有回答。
“请允许我向你的家人问好,我不知道你的表妹们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喔,我的意思是说,那么喜欢我?他们提起过我吗?”
“我父亲两年前在法国受伤失踪。我母亲受刺激太大已经去世了。我的妹妹们寄住在亲戚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像原来那样喜欢你,亲爱的Eames先生。”
这次轮到Eames沉默了。
“很抱歉,”他半晌后终于说。
“没关系。”Arthur毫无语气地说。他看着天花板上从窗外投影来的树叶,像一幅马赛克拼贴画。他听见Eames在手术台上叮叮当当地摆弄他的工具。
片刻后Eames问:“你愿意在我们这儿多留一段时间吗?这只是个小手术,我的意思是——但你至少需要休息几个星期。如果你愿意,可以志愿给我们帮忙。我们需要人手。”
Arthur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刚才那个护士小姐的意思?”
“啊,”Eames拖长声音说,“你还是这么尖刻。当然是我的意思,我可没有故意让Mavitch小姐给我当盾牌。”
“你觉得我需要多久才能走路?”
“不很久。顶多一个半月。”
“你想我在你的医院给你处理文书?”
“喔就是那样,Arthur,我不能再形容得更确切些了。”
“所以我需要每天跟你汇报工作吗,Eames医生?”
“是的,你需要。”
“所以就是说我每天都需要跟你说话了?”
“我想是这样的,Arthur。”
“那么你能保证不要再叫我‘亲爱的’吗?”
Eames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转身看了一眼病床上的Arthur。Arthur对着天花板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他确信他看见了。
“这个我们可以再商洽一下,”Eames轻快地说。
Arthur感到倦意逐渐袭来。“我很困。”他说。
“那是镇静剂起作用了,”Eames说,他走近Arthur的床边低下头俯看他,“欣赏我的技术的时候到了。”
“谢谢您,Eames医生。”他说。
“上帝与您同在,”Eames说。
他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