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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几度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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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起,粗粗细细的沙粒时不时地打在众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让人生疼。赫连青丘不由地舔了舔因干燥而开裂的嘴唇,一丝血腥味突袭而来。她下意思的用手拂过唇角,透过眼前的薄沙,一抹殷红色的血迹红得发亮。这鲜亮的血迹点燃她记忆深处的火焰,就在她低头凝眉中,思绪已辗转反复,似雾中看花,又似拨开云雾,将她带回那一年繁星点点,灯火通明的长安。
为了一睹那位得胜校尉的真容,她丢开父王的手,只身靠在城楼最外端的城墙上,无奈人小身矮,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双脚几乎离了地,才得以看清城楼下单膝跪地的战南城的样貌。只是这一眼,却看得她突地红了脸,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就在她失魂的当口,城楼上年轻的宫女、贵妇以及好事者也趁着皇帝高兴,悄无声息地朝城楼边上挤来,争相一探校尉是何等威武。却不知是哪个冒失鬼,竟不小心挤到了她的身后,直接撞上她翘起的双脚上,她猛然被撞,一时心慌,手一滑失了稳心,瞬间跌落城楼。
她已然被吓傻,只记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更多的惊呼声在她身后潮水般涌来,其中还夹杂着父王的惊骇。她眼前一黑,只道自己闯下大祸,这次再不用父王惩罚,自己咎由自取要见阎王爷去了。生死最后一刻她心中却有一丝不甘,眼前突然出现战南城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多年后想起这一茬,她仍会忍不住莞尔,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竟还为了跟他只有一面之缘便要生死两别而失落。
直到她重重跌落,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只是略微头晕眼花,耳鸣强烈,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接住了,且正靠在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里。她虚晃着眼,侧头一看,想看看恩人的脸,却因两人靠得太近,能看清的反而只有一道鲜红的血痕,有几滴血珠子正顺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往外溢着。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擦,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戏谑道,“姑娘难道是匈奴派来的,你这头钗可比敌人的武器锋利多了啊。”为何拿她与匈奴相比,难道,是自己的头钗划破了他的脸?她此刻惊魂未定,实在无精力多想,只得闭上眼,先定定神,善后的事,还是等父王来吧。
周围迅速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侍从包围,有人震惊,有人惊慌,一阵张罗后有人缓慢而谨慎地将她抬起放在精致的榻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离开那个结实的胸膛,这一瞬,她才觉得有些冷,虽然平躺着更舒服但她却莫名的开始怀念刚才那个怀抱,那温热的体温竟让她有些不舍。
耳边再次传来那人的声音,像是在对旁人说道,仍旧是爽朗带着笑意:“看不出这丫头瘦瘦小小的,压到身上还真咯得疼。说来好笑,没被匈奴占着半分便宜,却栽在这丫头手里,瞧,脸上还挂了彩。倒不用替我诊治了,去瞧瞧她吧。”听到这,她刚想争辩几句,但之前的震荡令她头痛渐重,在四周的喧闹声和那一丝道不清的眷恋中她终是昏睡了过去。只是醒来后,每每听到人们在背后议论她时,不忘捎带的那一句,“哦,就是她,当时跌落城楼险些丧命,幸被战南城救下来。”她面上虽无喜怒,心中却甚为欢喜,好似她和战南城之间从此有了某种被公认的联系。
直至多年以后,即便是战南城被判为佞臣,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过街老鼠,她仍会在私下大声提醒父王,“我不管皇帝怎么看他,不管他被世人怎么唾弃,当年救了我的,救下你女儿这条命的,是他,战南城。”对于他的生死,她也有过怀疑,有过纠结,但一想到萨满巫师替她算的那一卦,“回来自有人传信,几度相逢改旧颜”,又让她坚定了找寻他的信念。为此她筹划了三年,终于寻得机会逃离父王的监视,一路直奔大漠而来。只因萨满巫师幽幽的说了一句,大漠深处或有所得。这也应了那句“回来自有人传信”。
可是“几度相逢改旧颜”是什么意思,赫连青丘回味着口齿间淡淡的血腥味,突然间像被什么敲醒似的,此刻她已顾不得溢血的嘴唇,哪怕是去找耗子要一口水喝。她胡乱的用衣袖将唇上的溢出的血滴擦拭而过,目光再次紧紧地锁在正在马背上策马扬鞭的背影上。怪不得总觉得眼熟,这驾驭的背影,这飞驰的风姿,越看越让她觉得恍惚,她记忆中那个身披猩红宽袍,头戴玄铁胄,身着明光铠甲,凯旋而来的人影,渐渐与身前这个痞气十足的背影重叠,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大胡子此刻正全神贯注盯在狄安身上,丝毫未注意到赫连青丘向他投来的灼热目光。在他看来,这次的赌注下得有点大,生死倒还在其次,他这一生惜马如命,若是连狄安都驯服不了,那他当真是颜面无存了。说得更难听点,他比那长安来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使者还不如。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得令他火大。
他早前在狄安那吃过一次亏,上次被它三两下甩下马背,这一次他不敢大意,揪住鬃毛,翻身上马,三两下便扼制住了狄安的攻势,只是那狄安果然不是寻常战马,硬拼只会两败俱伤,大胡子想到这儿,立马有了对策。他看似露出破绽,令狄安占据上风。于是在众人眼中,大胡子岌岌可危,差不多快被狄安甩翻在地,但每每在最危险时刻,他都能陡然一变,使出各种见所未见的驭马之术,化险为夷。在众人一惊一乍的声浪中,狄安渐渐收敛了暴戾之气,反而配合起大胡子的动作,直至后来,大胡子挥手一鞭,它嘶鸣一声,扬起马蹄,纵身一跨,腾出好几丈远,这样都还停不下来,直迎着天边巨大的落日狂奔而去才算完,驼帮见此不由得欢呼起来,连刀客中的一些人也看得热血喷张,差点叫起好来。
“这瘟想是喝了人血,血性上头了,拉都拉不住,一个劲儿往前冲。”大胡子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驾着狄安回到原地,他跌跌撞撞地跌坐下马,故作惊恐的摇摇头,一脸哀怨道:“我这身烂骨头差点就没了,陆爷,别玩了,小的这条命经不住您这么折腾。”刀客们见他这副熊样,刚才那份敬佩之意全然被嘲笑声淹没殆尽。只是明眼的都知道,他这是有意给陆奕成找台阶下。
“不玩了?别啊,那多没意思,日子还长,百无聊赖,爷就喜欢看戏,特别是你小子演的。” 陆奕成歪着头,斜着眼盯着大胡子,意味深长地低声笑道。
大胡子趁着喘息咳嗽的间隙,瞟了一眼陆奕成。眼前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让他心生厌恶,不禁在心中淡淡回应道:谁知道最后谁被谁玩死,话别说得太早。面上却仍是一副虚弱的样子,这也不完全是装的,精力消耗实在太大,他只能用眼神示意耗子,这才在众人的搀扶中回到帐内。陆奕成倒是没再找茬,只是大胡子心中隐隐不安,觉得此人必定还有后手,今后只怕防不慎防,眼前也只能见机行事。他回到帐内又将此话嘱咐给驼帮兄弟,让大家千万忍耐。
此刻无法忍耐的恐怕只有赫连青丘。她不待旁人散尽,便贴身在大胡子身前,细微地端详起他的脸,全然不顾一点形象。大胡子靠在自己的铺位上,他双手环抱,眼神松散,良久,终于忍不住,狠狠地朝赫连青丘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我这张脸晒得连娘亲都认不出了,怎么,这还能把你迷得失魂落魄?你倒是说说,在醉花楼那次吃亏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别动,别说话。”赫连青丘一反常态,丝毫未被激怒,只是凑得离大胡子越发近了,她直接扯掉了薄沙,眼睛在大胡子身前来回扫视。
“我说,你够了啊!”大胡子眯着眼,眉头一皱,微怒道。他一把推开赫连青丘,拉了拉被子,正色道:“你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也不知道避避嫌,我再怎么说也是有过家室的人,即便你不介意,我以后还要续弦的。别瞎看了,再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是吗?”赫连青丘冷不丁又凑了过来,这一次大胡子明显感觉到她鼻尖的气息。这丫头不会被折磨得失心疯了吧,大胡子心中暗自嘀咕着,忙撇过脸去。赫连青丘却眨巴着眼睛,将视线正好停留在他微微抬起的下巴上。大胡子只觉得今日的她特别不一样,心中正在琢磨,待过了良久,才听到她口中低声喃喃道:“战南城,我就想跟你说一声当年我没来得及说的话,多谢,多谢你救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