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菩提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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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娘被允许再次进入花铺。
好像是不愿见到她，大厅里的那些花朵，在她进入的刹那，都缩起了自己的身躯，好像恨不得缩进花盆里去。
韵娘还是那副浑身湿透的模样，脸上的死气在这样典雅华丽的大厅里，显得愈发明显。
她远远的站在门口处，并不敢同河图站得太近。
“你想求我什么？”河图的口气冷而静，并没有带着什么上位者的倨傲与高高在上。
可，韵娘面对着他的时候，却好像是不由自主的臣服。她以一种仰望哀求的姿态，看着河图，道：“奴家……奴家只想再见静郎一面，还请上仙成全。”
“前事既已结束，你何必苦苦执着。”
“奴家求求上仙，让奴家再见一见静郎吧！”韵娘跪下身去，将脸埋在地面上：“上仙是天神，不动七情六欲，哪里知晓这情字辛苦？奴家一缕孤魂，在人世间飘飘荡荡数百载，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不过求得再见一见静郎，难道上仙不能成全吗？”
姚光想开口帮她求情，却又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咬咬唇站在一边。
河图眼中微芒闪过，像是划过天际的一声叹息：“既然你执意如此，如你所愿。”
话音一落，他伸手探入袖间，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来。
姚光瞧得眼熟，这不是上次带自己回来的那只鼎吗？怎么，小和尚又进去做什么？
那只小鼎玄黑颜色，绽放出浅浅的白光，悬空在河图的手掌上方旋转着。
就在这时，内厅的珠帘闪动，小和尚初醒白衣黑裤，头皮青嫩，慢慢走了出来。这样一个俊秀的少年，穿得极为简单，但容貌已经弥补了一切。他走得很慢，但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了韵娘的跟前。
韵娘有些傻眼，就那样跪在那里仰脸看着他，漆黑无神的眼底，有狂喜有兴奋，也有愤怒与绝望，但她只是那样看着他。
“韵娘，是我负你。”小和尚站在一步之距的地方，没有再靠近了，他明明外貌不过少年的样子，可语气，与当初的故作老成不同，不自觉的多了许多苍凉与萧瑟。
啊，居然，小和尚居然真的是负心汉！猜测成了现实，姚光不禁有些傻眼，她脑子里片段闪过，先前那些关于韵娘和静郎的记忆再次在脑海中浮现，这一次，遮蔽在静郎面容前的雾气一点点被拂开，年长些的小和尚的面容，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个时候的小和尚还不是和尚，只是个穿着布衣苦修的弱质少年，自幼修行却在成年前遇到了他注定的劫难。
就这样一句话，韵娘脸上的眼泪潸然而下，她忽然捂住脸无声的痛哭起来，好像她苦等数百年，只是为等他这一句话。这样无声哀泣的女子身上，好像时光再次停住，回到了她凭窗梳发的时候，死亡与等待，从来不曾出现过。
小和尚微微转身，面对着河图，轻声道：“老衲想求君上一件事。”
他还未说，河图已经摇头：“不可能，数百年前，她已经失去了机会。因果循环，她已经没了退路。”
“君上，老衲修行数百年，所有心愿也不过唯此一件而已。”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温和，可说完之后看着痛哭的韵娘时，眼底好像带了淡淡的情意：“还请君上，千万成全。”
姚光再次糊涂了，完全弄不明这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河图听了小和尚的话，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
就在这时，痛哭着的韵娘忽然抬起脸，茫然的看着初醒：“静郎，奴、奴家是怎么死的？”
小和尚身子微微一怔，片刻后道：“韵娘，此事已成过往，不必执着，你还是忘记过去，重新投胎去吧。”
“不……你告诉奴家，奴家到底是怎么死的？”韵娘眼底的茫然，随着她的追问，一点点的散去，面上的死气却又渐渐的回来，她的面容微微带了些狰狞与狠厉：“……怎么死的，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站起身来，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抱着头跌跌撞撞的走着：“……奴家、奴家记得，与静郎约好了，乘着夜色跑了出来，跑到了水边……你就站在那里，柔柔的看着奴家微笑，笑得奴家的心都软了，可是！”她的口气蓦然凄厉起来，像是能刺透人的耳膜：“可是你把我推下去了，推到水里去了！”
她眼神凶狠的转了过来，双目赤红，嘴唇发紫。看上去十分吓人。
姚光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往河图的方向靠了靠——她一来是被韵娘吓到了，二来是实在没有想到，韵娘居然是被人害死的，而且很有可能还是被她的心上人小和尚害死的！
小和尚的身子，却没有移动半分，口中仍旧说道：“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你不起。”
韵娘的身子忽然化作一道红光蹿地而起，飞快的朝着小和尚飞了过去，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双手指甲伸得老长，锋利的抵在小和尚的脖子上。
“啊——不要，住手！”姚光被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发现韵娘根本就不理自己，她下意识的看向河图寻求帮助：“老板，你帮帮忙啊！”
可，河图毫无反应。
更甚者，连小和尚的表情，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就在她以为需要自己从一个鬼魂下抢人的时候，韵娘却，自己住了手。伸长的指甲慢慢收回，探出来的舌头也慢慢缩回去，只是那张被水泡得发胀的恐怖的脸，还没有变回去。
她怔怔的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是你？”
明明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姚光却觉得这个瞬间，韵娘的脸又白了许多。
小和尚的表情，微微现出一点苦笑的神色：“原来，你还记得我的。”
“……是啊，奴家还记得你。”她还站在原地，与他身体相贴的位置，连同双手都还是做掐住的动作留在他的脖子上，只是脸上的表情出现一种微妙的慌乱来：“……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没有去。”
“我知道，我等了两天，看见太阳升起又落下，见到月亮从东走到西，你都没有出来，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小和尚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天晚上，奴家已经跳出了窗子，就被嬷嬷发现了，可是，静郎出现了……他那样好，在那样的月色下，当着嬷嬷的面将我护在了身后……”
哎哎哎，什么情况？小和尚不就是静郎么，怎么又出来了一个？
像是看了一场峰回路转的大戏，姚光觉得自己的脑细胞作为一个旁观者，完全不够用。她伸手将自己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又塞了回去，偷空看了看河图——唔，继续面无表情，没有一点惊讶的神色，好像完全在意料之中一样，很好很强大。
“他是不是对你很好？”
“……是呀，楼里的姐妹都说，奴家是撞了天大的好运了，他天天都来楼里，却谁都不找，只是来听奴家唱歌……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歌声，连梦里都没有……奴家喜欢花，他便送了许多许多花来，每天都送……奴家生病了，他便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像是陷入了甜蜜的回忆里，惨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娇羞的红晕来。
很诡异的，大厅里所有人，都沉默着，沉默的听着韵娘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奴家晓得他是静家的三公子，奴家是歌姬配不上他，可奴家每次一见他，心底便不自觉柔成了一滩水……静郎说过很多次，要迎娶奴家进门，只是他家里不同意……奴家虽然不在乎，但他有这个心却是极高兴的。终于有一日，他说要带奴家走……奴家收拾了细软，去约定的河边等他……”
时间好像回到了那个私奔的夜晚，洗尽铅华的歌女穿着一身红衣，怀着要嫁与他的心思，等待在河边。夜凉如水，月色轻柔，可等在河边的女人，却被她的情郎亲手推进了河水之中，眼睁睁的看着她沉进了河底。
*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姚光才慢慢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和尚自幼被寄住在寺庙里的，因他天性便好佛法，便自小修行，只等弱冠便剃发正式遁入空门。作为修行的一种，他每日布衣草鞋，街头巷尾化斋，有一日，看见了临窗梳妆的少女。
就在那天，穿着单薄小衣半露着莹白肩膀的韵娘，一面梳着长发，一面唱着那些旖旎艳丽的词句。她是红尘中带着诱惑的眼神，让这个苦修十数年的少年停住了脚步。
驻足不前傻傻观望的目光，也成了韵娘寂寞苍白的时光里，最期待的纯净。她微笑，她勾引，她试探，她扔扔下梳子，她接收他送的花……终于，她让这个清修的男子陷入了情的泥沼里。
她受不了客人淫邪的目光，受不了嬷嬷成竹在胸的打算，更受不了那注定堕落的未来……所以，她选择了跟着这个还不知道姓名的少年离开。
可就在那晚，她才出来便被发现，在即将被嬷嬷殴打教训的时候，她遇到了她的静郎——她以为他是她命定的幸福，却不知道，他是她注定的劫难。
她让另一个男人陷入情网，自己抽身而出；然后，她自己却沉醉在另一个男人的柔情蜜意里。
可是她哪里知道，清雅与妩媚并存的小歌女，虽容貌不算绝色，但她一直婉拒客人的传言在欢客之间流传不少。静家的三少爷与她偶遇在月夜之下，这个从旁的姑娘屋中刚刚走出的男子，发现了这朵在月色下楚楚可怜的小花。于是，他步步为营，精心算计，他的甜言蜜语还有柔情款款，不知迷惑了多少姑娘。
于是，不出意外的，他看出了这个女子对自己的心意。
他约她月夜奔出，不过是想借着这一招彻底推开她的心房，只是不曾想他在跃跃欲试时，知道了家中要他娶亲的事情，而且是一直想娶的那个女孩子——温柔如解语花的性子，娇艳动人的外貌，更妙的是她的家世，若是娶她日后官场之上不愁不能恒通。这样好的亲事，还是他的姨娘吹了许久的枕头风才得来的，他怎么可能会放弃？
在世人眼里，静家的三子虽是庶出，但自小便聪明能干，长大后不仅生得清雅隽秀，为人更是温和稳重，不少贵妇都是交口称赞。
他平素去花楼，也是和同窗一道，后来再去更是做得隐秘。为了这门亲事，他一连数日都没有再去过花楼；韵娘自己等不了，派人送来信过去，依旧无果。她心下不明，又派人去请，嬷嬷的钱财也没有赚够，自然答应，几次三番之后，他终于是来了。只是来了之后，再不复当初模样。
城里的传言韵娘不是没有听说，也晓得他家在为他准备婚嫁之事，只是她一直不信，如今见了人，饶是他不曾直言，心里已是信了三分。
韵娘心中苦恨也想断了干净，却又舍他不得，终究是爱意占了先，理智抛去了脑后。她晓得如今这个时候他不会来赎她，嬷嬷一时也不会放，干脆如先前一般乘夜逃出，从今后愿做他护在怀里的笼中鸟，只望不离左右。
静郎果然还是念着情的，点头应允了，还柔声嘱咐她晚上注意安全。
她满心欢喜的去了，谁曾想情郎变恶狼，就怕她的事情日后被翻出毁了他前程，于是，干脆假借恶人抢劫杀人，抢了她的包袱不说，还将她推进了河里！
*
那日之后，姚光再也没有见过小和尚去了哪里。
被她问得多了，河图才懒懒的答了一句：“许了她重新投胎的机会，他自然去了该去的地方。”
说话的时候，白净修长的指尖，随意拨弄着眼前的一株小树。
这是一棵青翠欲滴的小树，寻常盆栽大小的样子，养在颜色古朴的花盆里。姚光瞧着有些熟悉，倒像是第一次见小和尚时，他浇水的那个，于是多嘴问了一句。
河图答道：“这是五百年前的一株树，被活人的生魂附体，长久以来便修了真身。你问为什么不能化成人？他散尽了满身的修为，如今不过是你们外面的那些俗物一般了。”
姚光听他口气，虽然一如往常平静，但细心去听，总感觉有些不同，于是又问了一句：“什么树？”
“菩提。”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菩提净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