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落》俞筝影

7、含愁独不见

　　这几日，余杭郡的空气里多多少少透出些紧张的气味。走在街上，就会有种感觉，仿佛身边都是些东张西望的眼睛，若是你行为稍有些异样，那些眼睛登时就会变作噬人的利齿，将你吃得残渣不剩。
　　千江黛自己化了装，成个乞儿模样，在余杭大小客栈里乞讨，希望寻到哥哥临终所说的“纳兰瀚海”。然而好几天过去，仍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甚至连卓清潸和赵鉴棠都没了一点儿踪迹。
　　“这真是奇怪。”千江黛寻思着，“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啊。就算是给他们私下里杀了，也不可能一丝痕迹不露，毕竟一个是赵刺史的公子，一个是卓家的小姐呢。”
　　“最坏也不过是被捉住了，关押起来，逼问些关于我的消息。”她最后想。
　　于是千江黛暂且并不担心卓清潸和赵鉴棠，一心去寻找那个“纳兰瀚海”。
　　“真是啊，哥哥也没说明是哪个客栈，怎么找呢。”她抱怨一下，又想，“哥哥连客栈名字也没说，想必不是什么大客栈，我先找遍了小客栈再说。”
　　只是，余杭那么大，小客栈多如牛毛，要找遍谈何容易？千江黛以手加额，显出十分忧愁的样子来，那时，街上正巧有便装的官兵捉走了几个路人。
　　“瞧瞧，又在捉人了，最近有人谋逆么？怎么忽然多了这么些暗探？”有一个乞儿靠过来，对千江黛说。
　　千江黛一时错愕，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扮作了乞丐，自然要和乞丐搭话了，她于是应付似的说道：“也许吧。”
　　“那我们呢？之前官家捉不到贼人就拿我们乞丐去顶缸，现在会不会也这样？”那乞丐似乎担心的要死。
　　若是给他知道了，这么样行事与谋逆毫无牵扯，只不过是给皇帝抓个女人做妃子，他又会有什么表情呢？
　　“也许吧。”千江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依然应付似的说。
　　“唉，唉，真抓到了又能怎样？该谋逆的还不是谋逆，谋不成的还不是死？”那乞丐哀叹着走了。
　　千江黛愣在那里，茫然若失。是啊，上天入地地找人，找到了又如何？死了的依然是死了。
　　她登时懈了所有的气，一下子摊坐在街边，脑袋里哥哥的影子挥之不去。
　　“啪。”清脆的声响，千江黛低头一看，一枚铜钱落到自己拿着的破碗里。
　　千江黛抬头看了看给她铜钱的少年，一脸纳闷，不知所措。作为乞丐，好像应该对施舍感激涕零。但是千江黛第一次扮乞丐，又沉浸在回想中，竟忘记了要做出感激的样子。
　　那少年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托大的乞丐，愣过了，笑一笑，就准备走。他身后客栈里，却忽然冲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赶着拦下了他，匆忙道：“蓝公子，你多给了房钱了。”
　　蓝公子微笑着，并不打算收回多付的钱。掌柜的却是实在人，也执意不多收银两，两下争执不过，蓝公子笑一笑，把多余的银钱放到了千江黛的破碗里。
　　千江黛听到“蓝”，想到自己为着哥哥所说的“纳兰瀚海”奔波数日，又被这不说话只施舍财物的“蓝”公子扔了许多银钱，气便不打一处来。兀自抱怨：“又是蓝，讨厌。什么纳啊兰啊瀚啊海啊的字都讨厌。”
　　已经走出几步去的蓝公子闻言猛然回头，略顿一下，伸手抓来，吓了千江黛一跳。未及她多做思索，已被那蓝公子提住衣领，急速奔出去。
　　蓝公子拎着千江黛，转了几个弯儿，寻到个背街的人迹罕至的墙角，才把她放下来。然后就对她一揖道：“小兄弟，对不住，这几日街上不大对劲，我寻思着还是把你捉到没人的地方问你比较好。你放心，只要你回答我个问题，我有银子谢你。”
　　千江黛被他捉得脖子疼，不由得大喊：“他奶奶的，谁稀罕银子？你捉人手法很不地道你知道吗？我现在脖子痛，不耐烦回答你的破问题！”
　　千江黛这几日扮乞丐，听了很多骂人话。她一想，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就要做粗鲁些，让人把她和大家族联系不起来，于是很下心学了几句骂辞。只可惜仿佛只有“他奶奶的”这几个字是她没有忘的，是以这几天里，千江黛一碰上惹怒她的人，总要骂一句“他奶奶的”。
　　那蓝公子便要发作，想一想，却换了好脾气，向千江黛又做个揖：“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用剑用惯的，徒手工夫的确不地道。”
　　剑？
　　仅一个字，仿佛在千江黛脑袋里点了盏明灯。
　　对啊，怎没想到漠北的纳兰剑道？能和哥哥结下深厚友谊，让他至死不忘的，怎么也得有些来头。那个纳兰瀚海，必然是纳兰剑道的人了。这个公子自称姓蓝，谁知他是否是匿名，他对我说出纳兰瀚海几个字反应如此强烈，又说到剑——啊！他八成就是化了名的纳兰瀚海！
　　千江黛自己推论一番，心下朗然，却不知哥哥至死不忘纳兰瀚海，并不仅是为了友谊，更是为了纳兰瀚海所说替他师父寻千家女子的心愿。不过她这番推论虽然逻辑几乎完全不对，结果却对得很，这蓝公子，正是化名蓝瀚海的纳兰瀚海。
　　“看你还有点礼貌，哼，你有什么问的就问吧。”千江黛摆个架子对纳兰瀚海说。
　　纳兰瀚海恨不得把她端的架子一掌打歪，嘴上却是平和地问：“小兄弟方才，怎么会那样抱怨？”
　　“什么抱怨？我想不起。”千江黛故意和他打哈哈。
　　“就是说我的姓氏很讨厌的抱怨啊。”纳兰瀚海几乎要运功才能忍了她的耍赖。
　　“不是吧，我说'蓝'讨厌，何时说你的姓氏讨厌？”千江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则心中已然在笑。
　　“咦？可我……”纳兰瀚海忍无可忍之时，忽然仿佛明白了千江黛的意思，他转而欣喜问道，“你知道我不姓蓝？”
　　千江黛见他明白过来，于是放声笑道：“自然，你姓纳兰那么久？怎么又会姓蓝呢？”
　　纳兰瀚海想了想，并不好透露千家轩名姓，揣度他可能仍用高昂的化名，就又问千江黛：“可是高兄让你来的？”
　　“什么高兄？”千江黛并不知道那个化名。
　　纳兰瀚海略一皱眉，仍不敢就此说出千家轩的名字，只强调：“是高昂，你难道不认得高昂？”希望眼前的人能从中想到什么。
　　千江黛若有所思：高昂，高昂……可不就是“轩”字的一个意思！高昂必是哥哥的化名了。
　　千江黛忽然跃起，凑近纳兰瀚海，耳语道：“你便说是'千兄'也无妨啊。”
　　纳兰瀚海再不掩饰眼中惊喜，把千江黛捉在手里晃一晃：“小兄弟，快告诉我他在哪里？不，你快带我去找他！”
　　“我不是什么'小兄弟'……”千江黛刚说了半句，就被纳兰瀚海打断了。
　　纳兰瀚海笑道：“什么话，你不是小兄弟，难道是老大哥？你快带我去见千……恩，高兄啊。我们还叫他高兄吧。”
　　千江黛的神色迅速灰暗下去：“你要寻他么？那是再也找不到了。”
　　纳兰瀚海乍见千江黛时就觉得她毫无正形，以为她仍是和自己玩闹，嗤笑一声：“你开什么玩笑，高兄不想见我么？”然而千江黛的表情不似作伪，他于是愣愣地开始回味她的话，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就在这里。”千江黛背对着江水，对纳兰瀚海说。
　　纳兰瀚海愕然道：“他，难道投江自尽？”
　　千江黛猛然转身，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是专门来开玩笑的么？当然是他被人杀了，我把他丢到江里去的。”
　　“你！你把他丢到江里去！”纳兰瀚海更加惊愕，一把揪起千江黛的衣领，“你凭什么把他丢到江里去！”
　　“我自己的哥哥，爱丢哪里就丢哪里。”千江黛赌气般恨恨道。
　　纳兰瀚海听得满头雾水，茫然道：“你原来是他弟弟，那为什么自己哥哥要丢到江里？”
　　千江黛“哼”了一声说道：“不丢到江里，难道埋起来？再让人把尸首挖出来抬了去要挟我么？我宁愿他干干净净睡在江底，也不要他死后还给那些狗官作践。”
　　纳兰瀚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着千家轩这个弟弟主意打得奇怪，但好似还挺有主见。只是，他把这事说得面不改色，实在是太狠心了。
　　千江黛又说：“喂，纳兰瀚海，你也算我哥哥至死不忘的朋友，他难道没和你说起过我？”
　　纳兰瀚海想一想，千家轩确实没说他有个弟弟，于是说：“他只说他有个妹妹啊。”
　　“所以呢？”千江黛拿眼睛瞥有一下纳兰瀚海，“你还说我是他弟弟？你就算一点江湖经验没有，也不至于土到不知道'女扮男装'吧？”
　　纳兰瀚海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上下打量着千江黛，拼命想从她身上看出点“女子最姝”的迹象，又或许，看出点千家轩所说的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他于是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他妹妹？你是千家的女……女……”
　　“不漂亮，别想了。”千江黛甩他一个脸色。
　　千江黛只当纳兰瀚海和其他人一样，拿双色眼看千家女子，结果大大地冤枉了纳兰瀚海。纳兰瀚海心中只想着终于找到师父要找的人了，顺带着也想证实一下千家轩说的话，当真是一点歪念也没有。
　　“管他漂不漂亮呢，江湖传言也没多少真的。啊！你记不记得多难大师！他是我师父，他说他的故人是千家女子，那不就是你？你和他究竟有什么事，他不好好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吧。”纳兰瀚海激动之下，连说一串话，听得千江黛脑袋顶上也罩了一回雾水。然而她再仔细想过，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你先停停。”千江黛把纳兰瀚海疯狂说话的势头打断，“你以为你的事我哥哥早告诉了我，我也以为我哥哥早对你说了我的事，所以我们现在好像都听不大懂彼此在说什么。”
　　纳兰瀚海思索一下，果然是这样。
　　千江黛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不妨把我们的事情都摊开来说一说，也好一同商议。先让你知道，我叫千江黛，你叫我小袋子也可以。”
　　纳兰瀚海自然同意，当先将自己和千家轩相识经过和师父寻找故人的心愿讲给了千江黛。千江黛也把皇帝选妃之事连同卓清潸赵鉴棠相关事况都告知了纳兰瀚海，纳兰瀚海唏嘘不已，又询问一些关于千家和卓家的细况，千江黛索性一一说给他听。
　　“啊，我真笨，竟忘了千家不止一个女子。而且，和我师父有关的，必然是上一代的前辈，竟只问你怎么回事，你自然也是不知。”纳兰瀚海自言自语。
　　“你才明白么，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千江黛笑话他。想到“上一代的前辈”，心里却是暗暗抽紧。
　　纳兰瀚海不知晓千江黛心里痛苦，还道她只会开玩笑，立即不客气地反驳：“你居然还是个大家小姐！自己照照自己那装扮，看咱俩谁更像傻小子！”
　　千江黛撑着说了许多赌气的话，忽然满心里涌出十分的累意，于是哈哈笑了，不再回应他。
　　两人合计过，最终决定一同北上，先入长安，再去漠北。先探清了选妃之事的风声紧否，再问明多难大师的意思，了了他的心愿。
　　“离开之前，陪我走一趟怎么样？去哪里你先别问。”商议完了，千江黛突然说了一句。
　　“当然没问题。”纳兰瀚海知道了细况后的反应相当快，“去哪里我也没必要问。你找我花了那么多时间，也该去找你什么卓姐姐赵大哥了。”
　　千江黛这回是正眼看了他很久，就如同照镜子般仔细，最后才说：“我哥说的，还真对。”

　　晚间，千江黛带着纳兰瀚海偷偷溜进了赵府。卓家换了那不明来历的族长，她不敢造次，就只有先去赵府查看。想来赵刺史脑门上肯定常有霉意，自己家三天两头被人潜进潜出，必然是晦气透了。
　　“我和卓姐姐住过这间，估计我们走后就一直空着，看，竟然有许多灰了。”黑暗的房间里，千江黛悄声对纳兰瀚海说。
　　纳兰瀚海早被灰呛了，他忍着咳嗽道：“赵府上的大人好歹是个刺史，怎么这么懒呢。”
　　千江黛扑哧一笑：“赵大人倒是勤快的很，勤快劲也不是用来收拾屋子。是他的下人懒。”说话间，手摸索到墙角，似乎有刻痕。
　　“这里有字，你有什么可以照照？”千江黛扭头问纳兰瀚海。
　　“没什么方便的。”纳兰瀚海翻了翻身上，火石火折都没有。
　　千江黛咬唇想了片刻，又问：“你一剑能舞多快？”
　　纳兰瀚海听她这么问，就明白了她打的主意，一面微笑，一面说：“绝对够快，但要你眼力好。”
　　千江黛推他一下：“我眼力若不好，怎能把你从余杭郡那么多人里找出来？你快点舞起剑来吧。”
　　纳兰瀚海不再多说，反手，颠了下手腕，顿时一道白光从他背后划破黑暗，横空出世般映亮了屋子一角，转瞬即逝，倏忽又消失于他后背。拔剑，舞剑，收剑，他只一瞬间便都做完了。“惊沙”玄铁剑与空气快速摩擦，骤然起了白亮，虽然只有一刹那，千江黛却已经看清了墙角刻痕的样子。
　　“是什么？”纳兰瀚海连忙问。
　　“是一个'安'字，'平安'的'安'.”千江黛回答，语气却不似放心时该有的轻松。
　　见纳兰瀚海沉默不语，知道他有疑虑，千江黛又说：“那个'安'，从中间被划成两半。我认得这是卓姐姐的字迹，她告诉我，他们两个只有一半平安。”
　　纳兰瀚海狐疑道：“你能确定那意思？”
　　千江黛点点头：“确定，卓姐姐最能理解我的心意，她一向不大按正常逻辑留暗号。”
　　纳兰瀚海皱眉道：“真是，现在的大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奇怪，一个暗号有那么多名堂。她竟然没留她在什么地方之类的消息，如今我们就算知道了他们只有一半平安，也救不了他们。”
　　千江黛心想：这个家伙根本体会不到真正的卓家人与千家人的关系，只好摇头笑：“她或许有什么难处，但是只要她有一半尚且平安，她就不会想连累我的，我也只好先舍下她了。”
　　“你总是这样'舍下'的么？”纳兰瀚海的语气中有责怪的意思。女性该有的羞涩，大家族应遵循的规矩，哥哥的尸身，最亲密的姐姐……一切一切，从虚到实，无一不被她舍下，她竟然毫不惋惜，真的全然舍下——他有些置疑，这个千家女子的唯一超人之处，怎么竟是无人可比的冷淡的心呢？
　　千江黛一时有些神情恍惚，她拼力避免让自己想的问题，总是有人吵嚷到她耳边来问她。她硬生生压制下那些噬咬着她的念头，淡淡地说：“是啊，当舍则舍。我们准备远行吧。”

　　两日后，一少年一少女分骑两马，择路北上，正是千江黛和纳兰瀚海。
　　马背上，纳兰瀚海不禁长叹。不久前，他刚和千家轩合计过，并辔南下；现在，又和他的妹妹合计了，一同北上。来去间，所谋还是旧事；红尘里，早已不见故人。
　　千江黛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卓清潸和赵鉴棠的消息倒是有了，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两人一定是被什么羁绊住了，或许是他们两人都受了制约，或许是一个成了另一个的制约。千江黛每日里忧心忡忡地想着，却无计可施。眼看着自己离长安更近，离余杭愈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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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恩那~~~~~~假期是吃东西的好时期啊哈哈哈哈哈……
也是我努力填大坑的奋斗的时期……恩那……
嗷嗷嗷嗷地填……顺便继续搞出几只短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