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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尘若梦·梦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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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梦吧?
也只有在梦中,我才能再见母亲温柔的笑靥,淡淡清香的发丝;也只有在梦中,我才能再见那开满繁花的秋海棠,淡淡清香的小院;也只有在梦中,我才能再见捧着洁白睡莲的少年,淡淡清香的怀抱……
打从有记忆起,小院便是我全部的世界,每天最幸福的事,便是托着腮,坐在台阶上,看着秋海棠的花瓣一片一片,以绝美的姿态舞着,午后,温柔而耀眼的光线,一缕一缕,穿过粉红色透明花瓣,缓缓落入泥中,闪亮得如同精灵,有风拂过,将花瓣卷起,散落在我精致的发髻,粉嫩的脸颊上,像母亲温柔的手。
当然,如果有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那就更幸福了,松软香甜,入口消溶,唇齿留香。
幸福,比想象的简单。
呵,也只有在梦中,我才可能永远这样幸福吧?
可我并不是一个被期待的孩子,从来都不是,我有一个据说位高权重做着宰相的父亲,当年他娶母亲只为她的美貌,而红颜未老恩先断,一年不到,他终于厌倦了他的第六房夫人,迎入新人。勾心斗角并不是母亲的专长,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于是,她便永远被遗忘,如院中的秋海棠般寂寞而安静,安静得连我的出生都不会有人注意。
我并不想被人注意,只想安安静静地窝在母亲怀中,听她轻摇着年代久远的丝扇讲着年代久远的故事,可他们,我应该称为兄弟姊妹的人,却从不会让我好过,他们会掐我的手臂,揪着我的头发叫我没人要的孩子,他们弄得我生疼,却不敢叫,因为如果叫,他们会打我的脸,若母亲见了会落泪的……
我不明白,薛家宅院这么大,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拿我开心?只因为父亲从来都没有去过梨花小院吗?只因为母亲孤单寂寞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让他们欺负我,也不愿母亲那般孤独……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七岁那年,一位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了梨花小院,开始我以为是父亲的不知多少房夫人,可是母亲告诉我,他们是被收留的。
从此,母亲便不再那般忧郁地望着院外的浮云,因为,有她;
而我,也不再被他们欺负,因为,有他。
我以为他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而我,受着母亲的熏陶,那时竟也安静得似小羊羔一般,三个月,即使每天都坐在同一屋檐下的不远处一起发呆,我们也从未说过一句话,而一种默契却在酝酿,淡得像屋檐护花铃的声响,每天午后的发呆变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彼此的存在,那种感觉,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忽略,一种理所应当的存在还需注意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或许,我们有过短暂的交谈,或许,我们有过短暂的欢笑,或许都有吧,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光与影交错闪现,七年时间就那样从指间滑过,像梦一般,当年幼的无知变成年少的青涩,我们都长大了,我不会再坐在台阶上和他一起看秋海棠,也不敢再看他黑亮的眼眸,只是躲在房中看书、作画还有刺绣,假装不去在意他,而他一定不知道,每次他坐在台阶上看秋海棠的时候,我的雕花细格窗都会微微打开一条缝,细微的灰尘在午后的光线中旋转,似我微妙的心事一般,他偶尔的回头都会叫我脸红心跳,仿佛做贼一般逃离窗子,最后才知道是自己做贼心虚,可我把它看作一种快乐,一种不为人知、自由自在的快乐……
也许,这种快乐会成为永远,如果我没有向七姐姐要她头上的宫花——
可是,那株浅粉色的宫花那么美,比梨花小院的秋海棠还要美,衬得七姐姐美得就似仙女一般,连他的眼光都在七姐姐身上停留,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向七姐姐说出我的请求。
站在湖边的长廊上,七姐姐望着远处他的身影,冷笑着说,你休想!她的声音,就像在冰水中浸过一般。
我上前拉住七姐姐的浅绿色的水袖,哀求着,而七姐姐,只是看着湖面上我哀求的倒影,不动声色。
湖边风大,吹皱了湖面上我水蓝色的倒影,皱得无法辨认,姐姐烦了,顺手一推,竟将我推入湖中,溅起好大的水花,连湖中央的睡莲都微微颤了颤。
我挣扎着,哭喊着,七姐姐慌了,尖声叫着家仆……
湖水好深,终于有人将我救起来了,浑身滴着水,我颤巍巍地坐在栏杆上,那个救起我的家仆不断数落着我不小心,害得七小姐受惊,好象我只是一个小婢,我回过头,远处的他却已经走了,连背影都没看到,我扭过头,咬着唇不住颤抖,原来,湖水竟然会这般冷,连我的心也冷得似针扎一般痛……
母亲见我狼狈的模样,也搂着我心疼得直落泪,雅姨也心疼得厉害,给我端茶倒水,生怕我着凉。
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人关心我的,洗完澡,早早睡下的我攥紧棉被有些悲哀地想。
夜深了,窗外护花铃偶尔传来游丝般的声响,或许还有秋海棠花瓣落下的声响,夜莺的浅吟,像梦一般,就这样不要醒来该多好……
可半梦半醒间,却隐隐传来敲门的声响,是做梦吧,我有些迷糊地想,翻过身,敲门声仍在继续,轻得惊不落一片秋海棠的花瓣,我掀开棉被,下床去开门。
那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情景:
我的初恋站在门口,捧着一怀的睡莲,带着羞涩笑容看着我,水珠顺着他精湿的发,他温暖的手,他湿透的衣襟一颗一颗滴落在地上,溅起闪亮的水花,那晚的月在他身后好大好亮,洁白的睡莲都带着闪亮的蓝色。
我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干净纯粹的笑容在我眼前绽放,看着他笑着把睡莲塞入我怀中,睡莲的清香自我怀中散开,飘得好远,好远……
那个飘着睡莲花香的夜晚,我看着瓶中的滴着水珠的睡莲,好幸福。
翌日,晨曦微露,我兴奋地跑去雅姨处,却发现他烧得厉害,雅姨在一旁照看着。我有些自责,却依旧幸福着,跑上跑下给雅姨打下手,期望着他早点好起来,告诉他我有多喜欢那些睡莲,还有……
可是,七姐姐来探望他了,七姐姐就那样坐在他床边,用她白皙的手碰着他的额头,对他说你要快点好起来,阳光温柔地撒在七姐姐的背上,七姐姐洁白的衣衫幻出晕晕的光,像个仙女,躲在门后的我忽然自卑得要命,转身便跑,希望可以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七姐姐的地方去。
但是,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地方?我坐在房中闷闷不乐地想。一连几天,书也看不下去了,只是坐在竹椅上对着水晶瓶中的睡莲发呆,看着它们一点点发黄,洁白的花瓣一片片坠落,散了一地,似我无法收拾的心事,母亲猜出一二,无计可施,也只好任由我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瓶中最后一朵睡莲快要凋谢的时候,有人扔了一团纸进来,我疑惑地打开它,纸很漂亮,是粉红色的薛涛笺,左下角一枝粉荷,而上面却是他歪歪斜斜的字,经过艰难的辨认我才明白那是他的道歉,可他什么都没做啊,我攥紧手中的纸,跑了出去,对着院中的他大声喊,笨蛋,你没事干嘛道歉?字那么丑,那么多错字,生生糟蹋了薛涛笺!
站在那棵秋海棠下,他笑着,不会吧?
就有!我向他跑去,阳光透过秋海棠的枝桠斑驳而下,晨雾在四周飘荡,一切仿佛就做梦一般。
他蹲下身,用小树枝一本正经地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抬起头,对着我笑,我有些窘,别过眼光去看地上他的名字。流光,那两个字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有些耀眼,也很温暖。
在七姐姐陪她母亲回家省亲的那个月里,流光就像他名字那般温暖,他教我一些我以前从未玩过的东西,其实他是个很活跃的人呢,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觉得闷;而我教他写字,写他的名字,写他母亲的名字,写我的名字——薇,写一些他不懂的诗。
握着他拿笔的手,温暖就那样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看着他的笑容,好希望幸福在此停下,呵,如果幸福真能停下该有多好,如果七姐姐永远都不回来该有多好。
可七姐姐到底回来了,我望着干掉的砚台,那堆我们一起写的字,终于明白,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只是卑微的我做的一个白日梦而已,七姐姐那么美,美得就像神仙一样,而我……我转过头,水晶瓶中一株睡莲都没有了,一株都没有了,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是因为幸福太久了么?
幸福太久了是会遭上天嫉妒的,后来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厉害,可我已经记不起为什么了,总之我们很久都没说话,母亲和雅姨都看在眼里。每天从窗缝看着他和七姐姐一起出去玩,我却只在房中假装看书,生着闷气。
呵,现在想想,如果在元宵节那晚我没有和母亲走散,我们也许就这样永远擦身而过了吧?后来那种种的恩怨情仇也都不会存在了吧?
那晚,雅姨身体不适,流光坚持在家中陪雅姨,我和母亲两人逛着热闹的灯市,好多好多人,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人,花灯好漂亮哦,天空都映红了,还有好多小贩,卖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我的目光被一枚玉环吸引,我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小巧而精致,若送给他……他会高兴么?我买下了它。
它漂亮么,母亲?我转过头问,却发现身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没有母亲熟悉的身影,我有些慌乱,四处寻找,却依然无济于事。
寒冷,即使在人群中也感不到温暖,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有一个老妇人对我说见过我母亲,那时的我太单纯,我跟着她走,最后却发现她骗了我,在那个幽暗的角落,在那个远离了人群的地方,我的呼救根本就不会有人听到,那两个男人捉着我的手臂,汗臭和酒味扑鼻而来,我奋力挣扎,他们的手像铁钳一样,箍得我生疼。
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吧。隐约听得那老妇人自言自语。
放开她。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停止了动作,望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流光长大了,不再是屋檐下陪我一起看秋海棠的孩子。
而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是打不过那两个男人的,我缩在墙脚,颤抖地看着他一次次被打落在地,一次次爬起来,他体内有一股劲支撑着他,连那两个男人都变了脸色,他们更用力地对流光拳打脚踢,他们是在害怕吧,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使那两个男人害怕的是流光眸中流泻出的杀气。
不要,这样下去,他会死的!我想喊,可是嗓子就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住手吧,这样下去,这孩子会死的。一个温文的声音像春天第一缕煦风,抚慰所有不安的灵魂。
一旁的老妇人看到来人,脸色一变,颤声召唤那两个男人住手,飞也似的逃了。
老夫人。那个声音叫住她。
老妇人颤巍巍地停住脚,低着头不敢看声音的主人。
声音的主人塞了一个钱袋给她,里面钱币玲玲作响,我瞪大了眼睛,不解。
老妇人握着钱袋,怔了片刻,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口中呢喃着我听不清的感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看着他目送老妇人的背影,我问。
他转过身,月亮从乌云后钻出,月辉轻泻而下,我竟有片刻失神。
圣洁!那是我脑中唯一的想法。他很漂亮,像温玉一般,带着抚慰众生的气息,一身雪白的衣衫在晚风中像天神一般。
没有人愿意作恶。他轻声说着,上前去扶流光。
流光甩开他的手。
光!我挣扎着起身,上前扶住他。
光?很好的名字。他平静地看着流光眼中骇人的敌意和杀气轻声道。说完,便转身离开,轻得就像他的到来。
我抚着流光的脸颊,泣不成声。流光握着我的手,笑着说不痛。当时,我想告诉他,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不是不理我了么,还来做什么?你不是和七姐姐……你不是已经忘了我么?我说着说着,泪又涌了上来,不想让他看见,想站起身却被他握住双肩,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薇。他的声音在月亮隐去的夜里飘荡,低沉得像最深的夜。
那一刻,我缓缓抬起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真诚纯净的流光,那么认真,那么执着,仿佛全世界都不再重要,他的眼神比山顶的雪水还要纯净,让人无法抗拒,甘愿沉溺其中。
这世上,有两种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流光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坚毅而镇定,他紧握着我的手向自己颊上划去,直到他左颊两寸来长伤口在我眼前赫然呈现,我才惊觉自己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把小刀!
一种——让我流血的人。
不!我扔掉小刀,伸手想止住那条从颧骨到嘴角斜划而下的伤口流下的血,却被他拥入了怀中,我在他怀中颤抖着,泪止不住,浸湿了他的衣襟,他紧紧搂着我,好紧,像拥着全世界。
一种——让我流泪的人。
他在我耳边低语间,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我的颈滑进我的衣中,我哭着抱紧他,不想再放开,永远也不想……
我不知道那时流光为何会哭,只是为了向我证明什么,还是因为怕失去我的恐惧?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时的我太单纯,太容易相信永远,以为血与泪交织的誓言会是永远,以为一切都不会变。或许流光真的想遵守他的承诺,或许我也想努力维持一切,或许……
可是,永远到底是多远,当诺言无法实现,当我们无法拥抱,当往事无法再现,那么那刻便成了永远吧?就像初恋的感觉那般成为了永远——永远也无法回到的过去:
初恋,真的是件很美很美的事情,比院中秋海棠的花瓣还要美丽,我为他戴上那枚环形的玉佩,告诉他里面藏着秘密,在他追问时却不告诉他,让他去猜;他为我摘下秋海棠第一朵盛开的花,告诉我里面藏着秘密,在我追问时却不告诉我,只是轻吻我的脸颊。
在秋海棠粉色花瓣飘落间,我们幸福着快乐着,对一切都不曾在乎,没有人能介入其间。
秋海棠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我看着它满地凋零的花瓣不曾在意,因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过来,当然也应该一天一天过去,我幸福着,昨天,今天,明天,没有什么不同的。可是就是有那么一天,秋海棠不再开了——
光走了,不告而别,走得彻底狠绝,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母亲安慰我,其实光不想走的,是雅姨坚持要走,根本就留不住,走得很匆忙,根本就来不及留话。
光是个孝子,绝对的孝子,为了他母亲,他什么都会做的,什么都会做,连我都能放弃……
我的初恋,就像院中的秋海棠一样永远地凋谢了。
后来,七姐姐嫁人了,是父亲死敌的儿子,据说为了缓和两家之间的矛盾,七姐姐出嫁前特意来梨花小院看那棵秋海棠,我知道,她在怀念她的初恋,可秋海棠彻底地枯了,一点生气也没有了。我有些悲哀地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无法安慰。
倘若不是那场巨变,或许我也会像七姐姐那样嫁人,然后生好多孩子,只在梦中才会见那株飘着粉色花瓣的秋海棠吧?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个暗夜,整个薛家大宅浸在血液里,死尸遍地,活着的惊恐地四处奔跑,我的眼睛看到的全是血,满地的血,连湖都被血浸红,飘着一具具尸体,我从未见过那样残忍的杀手,简直已经不是人了。
我不住发抖,恶心得想吐,期望这场杀戮赶快结束,而大宅里的人若不死尽,这场灭门的杀戮如何会结束呢?
要活下去啊!母亲含着泪说,挣开我紧握的手跑了出去,引开那些杀手,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表现得奇迹般的勇敢。
我躲在墙的夹层中,咬着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背被我咬出血了,苦涩的要命,那时我对着我的鲜血发誓,我要报仇!不惜一切代价!我要让那些人明白,生命不是如此轻贱,弱者不会永远让人践踏!血顺着我手肘流下,一滴一滴溅落在我白色的衣襟上,像极了秋海棠最后一次花期的花瓣,血红血红……
忽然间,夹层的门被拉开!我的心跳都停滞了,我闭上眼屏住呼吸,等待那致命的一刀。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竟听到一声叹息,接着我便被人扛了起来,向屋外走去。
他想干什么?我惊恐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是在他肩上不住地发抖。
他带着我越过高墙,途中遇到他的同伴,在那人还未有所反应时迎来的便是劈头一刀,那人连叫的机会都没有,血溅了我一身。
在他肩上,我恶心得想吐。
出了薛家大宅,他一路狂奔,不曾停息,一直到了郊外的林间。
林间飘荡着雨后特有的青草和树的清香,月在头上隐去了光芒,而真相却不会,在他放下我的瞬间,我竟触到他脖上的玉佩,环形的玉佩!我一把扯下他的面罩,他左颊两寸长伤疤清晰可见。
而那条伤疤的主人曾说过要永远爱我!
他却不让我看他的表情,转身逃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弯下腰,不住地吐,胃不断地抽搐着,而我却有想笑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