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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锋镝·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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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我松开墨麒向屋里跑过去,心中的不安陡然升起,如点燃的烟花般带着尖锐的厉响冲天而上,在我看见满目的蛛网尘灰时轰然炸开,散成满满的无力与失措。
“明祯,这里有封信。”秋暝移开桌上的一块石头,拂落信上的灰,递来给我。清端的笔迹写着“明祯亲启”。
明祯,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
我常常想起你小时求我教你剑舞,拜我为师。也许,我是有私心的,不希望剑舞一道至此失传,于是,我明知你今后可能因此而命途多舛,历经波折,却还是答应了你。十年以来,我总是在想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然而,看着你每日心无旁骛地练习,满面笑容地问我舞得好不好,我每次想要阻止你继续学下去,却都难以出口。终于,到了送你下山的一天。
你既看到这封信,有些事我便也不再瞒你。你是已逝王后的唯一骨血,贵为公主。王上专情王后,你尚未出生,便已立诏将整个王朝留下给你。然而,你的哥哥却因此而心怀仇怨。王上欲赐毒酒,却在当晚便被他带兵困于宫中。我因是剑舞师,居于锦屏宫。王后将你托付给我,让我随宫中侍女一同趁乱逃出王宫,找到在外练兵的大将军,日后辅佐你登上王位。逃出不久,宫中便传出她与王上共赴九泉。
当我找到大将军时,将军已为王子所骗,困于竹山脚下,终至全军覆没。我曾与将军相誓生死,执手偕老,却不能弃你不顾,况且剑舞师与公主失踪已经引起王子注意,我只有留下一件外衣一束发丝,带你隐居山上。如今,我要去陪将军了,不能再让他等。你不要怪师父。
据说,凌相曾为将军留下了一部分兵力,藏在山林之间。你若有幸遇到,就把手中的剑交出去,那是将军的剑,你说的话他们会听。还有,王上的诏书埋在窗前花藤架下地下三尺。虽然王子恐怕已经自立为王,朝中也总会有人听从王上圣诏的。师父就见不到你登上王位的一天了,想来一定是满殿流光、天纵风华。你是我最好的徒儿,值得最好的生命。好好活下去,不误“明祯”之名。
诀别。
秦霜潭
泪水簌簌地滚落,止也止不住。
清木把我拉进她的怀抱,我却还是觉得冷。
墨麒与秋暝拾起落到地上的信,相顾无言。
我不记得窗外的日是怎样降落,也不记得山上的风是怎样凉下来,更不记得那匣子中依旧明晃晃的诏书是怎样从花藤架下挖出,呈在我眼前。
清木一直拥着我,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墨麒伸手抹去我不知何时落了满脸的泪,欲说些什么,却溢出暗红色的血,一滴一滴打在我染了灰的白衫上。我怔怔地去接,湿润、冰冷。他低头看了看,嘴角弯起来。
“墨麒!”我终于会动了,会说出话,会抓住那只依旧残留着泪水的冰凉的手。
他还是想说话,张口却似乎被呛住,咳出的血沫如他胸口的那朵花一般致命妖冶。
他说:“别哭。别怕。”
其实,我们都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可是事到临头,还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月渐升,一片光华,竹影飒飒。我们本应有很多话可说。我们却无话可说。
“墨麒,我舞剑给你看吧。”
他笑说:“好啊。”
我应该是很久很久没有舞过剑了,拿起剑时有些不知所措。剑鞘一点点褪去,剑光如霜。
呛啷断响,抬手邀月,划过一道锐冷剑芒。
心未动,身已旋转倾折,荡起白衫如雪,血迹如花。
我想我不是一个好的朋友。从他遇到我开始似乎就一直在为我担心、为我奔波,而后为我抗命、承担罪责,乃至失去性命。而我并未为他做过什么。我伤心,我愧疚,我恨王上,我恨自己。但其实我什么都做不到。
月上中天。影子缩到看不见。我们都如同幽魂,没有温度,也感觉不到暖。手是冷的,心是冷的,泪,也是冷的。
我停不下来,我不敢停下来。眼前是破碎的光、破碎的影,迷乱混沌,没有尽头。春夜尚寒,虫鸣也未闻。耳边只有墨麒的笑声,说“好啊”。
后来,我再也舞不动了,令人昏眩的光影终于沉淀为纯粹的黑色。当最后的光流逝,我看见了第一缕光从东方泛起,照亮那张闭目含笑的脸庞。
接下去的日子我都记不清楚了。墨麒穿着我熟悉的黑衣躺在房间中央,面色沉静,笑意犹在,让我常常有种错觉,这只是一场“生离”,而非“死别”。
我听到很多句“公主请节哀”,有一句来自方先生,更多的来自我不识得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上的山,他们突然出现,和一座简单的竹屋一起。秋暝时常来看我,陪我看看星辰,陪我聊聊天。有的时候,我们谈论得自然而然;有的时候,我们没话找话说。于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从一天的天气,到远古的传说;从市井人家,到国祚社稷,广泛而不着边际,甚至是行军布阵也有,他说我听。偶尔,我们坐在屋外看金乌斜坠,说彼此的旧事。
我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说。十几年的山中岁月,每一天都没什么差别,师父的表情似乎也一直都是那样的平淡沉默。至于山下的这些日子,已不必说。
秋暝说他三岁习文,四岁练武,哥哥爱护他更多的是因为父亲的授意,而不是亲近,所谓的“纵容”,只不过是让他远离朝堂,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亲说我天资聪颖,加以磨砺日后必成大器,扶将倾之大厦,救宇内之万民。那时候我八岁,才交了先生留下的文章,想着一会儿骑马出去玩。”他坐在我身边,左膝曲着,左臂搭在上面。
“哥哥们比我忙得多。他们要花更多的时间达到父亲的要求,然后在朝堂之上掌握住重要的位置和权柄。我想我应该是比他们更自由一些,我应该庆幸,应该满足,可是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我始终不觉得快乐。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婪?”他侧头看我,清朗的面容带着笑,仿佛一碰便会碎裂的笑。
“第一次遇见你时,我正在执行我的第一个任务,追到刺探落燕营之人,格杀勿论。任务结果嘛,很显然,彻底失败。之后父亲责令我处理好后事,重新隐藏落燕营,绝不能引起王上的注意。为了迷惑他们,我费了不少心思,还好我成功了。待我终于能够歇下来,有时间到四处走走,便又遇见了你。你一块块地捡着瓷片,像雪一般的纯净宁定。血流淌出来时刺目得让人心慌,我反应过来时,剑已经架上去了。其实我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伸张正义’‘锄强扶弱’的事情,父亲也一直警示我不要意气用事。可我还是做了,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欣喜与充实。若说我唯一后悔的,便是没能斩草除根,牵累到了你。”他浅色的眼眸温润而柔和,浸透了夕阳最后的颜色和余温。
或许过了半月,或许只是过了两三天。含笑的苍白面容掩盖在漆黑的棺木里,再也不曾出现。
我为他选了埋骨之处,为他刻了碑,植了竹。
秋暝说墨麒在我们走不到的地方一定是更加形容潇洒,做想做的事,再没有牵绊,所以不要痛苦,不要哭。
我说,嗯,我答应了墨麒,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