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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锋镝·揭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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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京城传来消息,您若再不出现,相府……满门抄斩!”
营帐内一片死寂,水碗落地的声音清脆可闻。
持诏回营的那日,全军承认了我的身份。
卧薪尝胆,十六年。那些想了许久的计划、安排了多年的隐藏势力,似乎都因着这一契机而活络起来,有了生机;那些已经不再年轻的人们,似乎也因着目标的存在而精神抖擞,沉寂许久的血逐渐升起热度。
主帐里将军集聚的时候越发地多,军情、民情的卷宗堆上了案几,一层一层地向上摞。每一日都有许多的消息传进来,许多的命令传出去。哪一处隐藏了多少兵卒,哪一城新征了多少青壮。生出锈迹的刀枪铠甲被一一磨光擦亮,稀少的几匹马被很好的照顾起来。人们认真而热切地做着事,等待着命令的下达,期盼着重见天日、成为英雄的将来。我不必做什么,只要四处走走、点头微笑就好。秋暝说,我只是存在便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一切都依照着确定的计策稳步实现着。然而总是有些事不在我们的预料之内。比如,王上的令旨,凌府上下的性命。
“将军,事已至此,切不可意气行事,身犯险境。”
“是啊将军,相国的事我们可以想办法,您不可轻离中帐。我们没将军不行。”
“……”
营帐里嘈杂起来。我仿佛还能听得见水碗碎裂的余响。秋暝坐在中央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先下去吧。”
“将军!”
“将军……”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是。”
“是……”
“明祯。你离开王宫前,见过父亲吧。”他开口问我,眼睛看着地下的碎片,声音有些寥落。
“嗯。见过。”营帐里突然显得很空旷,似乎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悠长的回声。“相国因阻止王上立我为后而被贬入天牢。对不起。”
“这怪不得你。”
“相国说他辅佐王上乃是本分,至于王上自弃朝纲,国祚难继,他只有一死而已。”
“还有么。”
“他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亏欠于你。对于这些事、这些结果也许你并不希望,但是一定会理解并接受,这是他对你的信任。”
没有语气的对话,干得发涩。
“谢谢你,明祯。”沉默了许久,他轻声回应,而后起身离去,落下一抹似有还无的叹息。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目,不炙热,却锋利。
竹山顶峰搭起了简单的祭台,我身穿金色的繁复袍服立于中央。祭罢天地,转身,是一片拜伏的身影,喊着“拜见王上”。父王留下的诏书平举在我的右手上。
那天之后,他没有做出任何所谓“冲动任性”之事,只是少了很多话,多了很多燃尽的火烛。他不肯给自己留下一丝空闲,找所有能做的事做,甚至和那些士卒们一同劈竹铲土,搭建这座祭台。而此时,他肃衣敛容,庄重地跪在最前方。
我知道我既没有才略,也没有威严,其实并不胜任做一个王者,我也并不想站到如此高而令人满心沉重与压抑的位置,可是正如秋暝所说,我只是存在便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做不到更多,所以,能做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实现。逃避了太久,失去了太多,无数的悲伤沉沉地压下来,再容不下我的退缩和懦弱。
“平身。”我注视着所有以我为信仰的人们,郑重地说出口。
礼成,传檄天下。
从此以后,再没有退路。
落燕营终于拔营了。在十六年之后。响应着四野的动乱,和数座城池对王兄的倒戈。
众位将军分散到了各处,一边控制着军情,一边训练着那些揭竿而起的百姓。
那些行军的计划是早已筹演了数百遍的,如今不过是将纸上交错驳杂的墨线变成人们奔走的脚步。秋暝守在我的身边,陪我一同坐镇中帐,每日处理着传来的消息,再将指令交到传令兵手里,原路送回去。
没有多久,最前方传报,“叛军已出城”。
王兄终于还是开始镇压了。我曾一度以为,那个妖冶而危险的王兄是连天崩地坼也不在乎的,何况一个王座。原来,他还是在意的。不过我还是猜错一件事,那是我后来才懂得的——他不在意王座的权力,他在意的是王座上坐的是我。
“刺杀失败,撤出城外,损失惨重。”
“被叛军包围,逃亡数百,撤向西南。”
“粮草被焚,军心不稳。”
“……”
告急的信件几日之内多过了捷报,令人心焦。
“将军,我们之中应该是出现了内奸。”
中帐议事时有人提出,众人附和。然而如何调查,大家都一筹莫展。于是战事陷入胶着,两相对峙,谁也不肯多迈一步。
几日后的傍晚,孤村中的那个老伯找到了我和秋暝,他说他去抱柴时看见了清木放走了一只信鸽。秋暝蹙了眉,一边提醒他不要说出去,一边派人暗中注意清木的一举一动,随时报来。不久,有人截获了那只信鸽,送了过来。字条上写着“丑时初”。
我原本并不相信一路逃亡以来祸福与共的清木会做出这些事,何况她待我们这般好。只是此刻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我只能随着秋暝去寻她问一句为什么。
清木的笑容与往常一般浅淡温柔。
“明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好比你身为公主却与王上交兵,好比你遇见那么多人心里留下的却只有一个。你出现在敬雅轩前我们已经在锦华城住了很多年,我们并非为你而经营计划,如今利用你一路探查行踪、传递消息,不过是你恰好有了这样的身份,成为我们的目标。我们的故事有很长,你途中走入,我们亦是真心以待,最后落得如此结局,只是因为你来得太晚,没有看到故事的开始。”
她的脸上带着隐约的遗憾,嘴唇开始泛起乌紫色。我惊慌地叫方先生,她笑着说来不及。
秋暝派人将她安葬。她到最后也没说出更多的事来。
午后,我在帐中听几位将军讨论“丑时初”暗示何意,不知不觉中陷入昏睡,黄昏醒来却发现方先生正坐在我身边收针。他说我与秋暝皆在帐中睡着,众人以为是疲倦所致,便安静离开,不料一个时辰后有将军寻秋暝议事唤之不醒,这才召方先生来诊治。
“收清木的东西时,有人发现了一包剧毒。此时看来,她是用药效加重的迷药替换了。原本你们是该睡到明日午时的。”
我去清木的坟前看她,新翻起的泥土还带着潮气。
她终究还是没有下杀手。我想虽然我只是半路走进了她们的故事,但还是改变了一些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