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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落燕营·十日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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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头上是似曾相识的营帐帐顶。不同的是,此时这座营帐仅有一张床榻,另一边是一张堆满书卷纸张的矮几,后面立着一幅行军地图。
“千锦河向南,竹山以东十里落燕营。”
我本该早就想到的,却至此时才恍然大悟一般想起。或许,我只是不想再牵累秋暝。可是,不知上苍是残忍还是慈悲,那些人那些事总是逃避不开。
“你醒了。”帐幕掀开,儒雅的少年出现在眼前。与上次相别,脸色已好上许多,然而分明清瘦了,初显的棱角在那张面容上带上了刚毅之气,浅色的眼眸却依旧满含着温润与明净。“好些了吗?累的话就再歇一会儿。”
他从矮几后拖来一条长凳,在床边坐下。
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细小的疼痛与清凉的伤药交战着逐渐落于下风。
“好多了。谢谢你,秋暝。”
“只要你没事,我就满足了,有什么可谢的呢。”他小心地扶着我坐起,递来一杯温热的水。
“墨麒和清木他们还好吧?”空杯放回地面,久违的暖意真实地充盈起来。
秋暝却有一瞬的僵硬,脸色微变。
“怎么了?”
“清木姑娘无甚大碍,在另一座帐中睡着。墨麒大人却……不太好。”
“什么是‘不太好’?他不是只有一些外伤吗?”秋暝的神色复杂难辨,将弥漫起来的暖意一圈圈冻结。“我要去见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我伸出了手。“我扶着你去。”
相邻的一座营帐里,墨麒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雪。床边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收拾着药箱。
“方先生,”秋暝叫住了那人,“明祯醒了。”
床边的人转过身来,平静的面容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与苦笑。
“草民见过公主。”
在听到秋暝的称呼时我就确定了这个人是谁,心中却开始犹疑。方真在这儿,千吟又在哪儿呢。然而,容不得我多想,脚步已经将我拉到了墨麒身边。
“方先生,墨麒怎么会这样?”
血迹从包扎伤口的布帛中隐隐渗出,却是深沉的暗红色。
“墨大人他——”方先生皱起的眉头再也挡不住他隐藏的神色,“是中毒。”
“他中了什么毒?先生一定能解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忍不住一步迈过去抓住他的双臂。
“对不起。”他避过我的眼睛转过头去。
我不知道双手是怎样颓然地垂落,失去所有力气。
方先生说,墨麒中的毒叫“十日花”,只能依靠药物不断延迟毒性发作,而毒性一旦发作,蔓延全身经脉,无药可解。
他掀开墨麒的衣襟,胸口处一朵血脉聚成的花已几乎全黑,只剩下花心处红艳刺眼。
十日花,开十日。花开尽,命同绝。
“那,还有多久。”
“一天。”
风吹进来,沿着帐脚游荡一旬,洒然而去。夕阳坠下,橘色光冷。寂静的营帐里,呼吸不闻。
“我知道了。”我涩涩地出声,“还有一事想问方先生。”
“公主想问紫暮大人。”
“是。他——还好么?”
“离开锦华城后没几日紫暮大人便醒了,只是,外貌上发生了些,改变。”方先生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大人醒来后便问了公主去向,我依公主所言应答,大人沉默一时,随即辞别而去,不知所向。”
“先生所言‘改变’,可是白发、蓝眸?”清木描述的那个着紫衣戴面具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底。
“正是。公主可是见过了?”
“不曾。是清木讲给我的。” 我轻轻地笑起来,却自己也不知是对天命的嘲笑,还是对千吟终于离开王宫的欣慰。
秋暝与方先生相视无言,悄然离开。
橘色的光依旧铺洒着,却已经换作了帐中灯火。夜露湿了衣角湿了鬓发湿了眼睛,我还是不想动,一点也不想。我想起回宫的那个晚上,墨麒说“他们一旦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原来真意在此,原来,其中也有他。
“别哭。”
蜡炬成灰,清光初透,照亮墨麒的笑容,泛起暗红的唇边,是轻松和明朗。想起最初见到他,斗笠下应该也是这样的笑容,语气里带着调侃,潇洒爽快。
“好,不哭了。”那些牵强的笑,那些绝望的泪,我不能留给他。“躺得闷吗?我扶你出去走走?”
“好呀。”
巡逻的兵士手执长枪来来回回地走着,小缕小缕的烟袅袅娜娜地冒出来,与林中雾气混杂交融。
“还记得第一次相见,千吟受伤被你救起吗?那一次我们就是奉命来找这个营寨的,结果营未找到反被追杀。”他额迹渗出薄汗,却丝毫不碍他漂亮的笑容,“没想到等我不再听从王令时反而身在营地,世事真是难测。”
“谁说不是呢。我也没有想到不久以前还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却让你在我的营寨里随处散步。”秋暝从主帐中走出来,笑意温暖。
“看来现在应该称呼‘凌将军’了啊。”
“哈哈。羡慕吗?借你做做?”
“岂敢岂敢。哈哈。”
“早饭做好了。不吃该凉了。”清木从不远处托着一碗碗清粥小菜走过来,笑着钻进营帐。
“方先生呢?”
“公主记挂,感激不尽。”方先生从身后转过来,笑行一礼。
“先生怎么还这样客气,叫我明祯就好。”
“好,明祯姑娘,这边请吧。”
晨雾散了,暖阳三千。
太阳渐渐升上头顶时,我们坐着简易的马车穿行在林荫里,去看我生长的地方。
“清木姐,虽说你想去看看,可是我还没有完成师父的要求,不知道师父愿不愿意见我。”
“都坐在车里了就别想这么多了。你这样善良,你的师父也一定通情达理,不会怪你的。”
“前辈若要怪罪,我帮你求情好了,看在将死之人的面子上,前辈总不会太计较。”墨麒靠在一角,随着马车悠哉地晃着笑上眉梢。
“别胡说。不过,师父见我认识了这么多的朋友也一定会高兴的。”金色的光辉透过有些稀疏的枝叶洒在头顶,播散着斑斑驳驳的暖意。
秋暝驾着车,缓缓地依着我下山的路途回行,不久便走到了那片荒村。村尾,那苍老的身影依旧倚着苍老的树木,有如雕像。
“老伯?”
“姑娘,你怎么还在呢?”
“我已经走了一年了啊。”山中岁月不知久,世外翻覆一年便似一生。经久无人,老人只记得我一个,日月颠倒只如一瞬,而我的身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填满了所有记忆的空白,留下的痕迹深刻而错杂,交织得眼前一片缭乱。人世如此,何理可言,何情可解。
“老伯,村中早已无人,要么,您随我走吧。”
“不必了。大家还等着我来照顾,等我来照顾。”他拄着木杖迟缓地站起。
我求助地看着秋暝,他点头,上前拦住了老人。
“老伯,您便随我们走吧。我会为所有人追寻一个结果,让所有的冤魂能够瞑目,您可放心?”
“你……真的能?”那双略带浑浊的眼睛突然间似乎迸出了明亮的光。
“一定。还需老伯帮忙辨认。”
“好,好。我和你们走。”他佝偻的背如卸下重担般轻松许多,泪水纵横,“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日,我也总算没白活。”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到山脚下。一条隐秘的小路蜿蜒在暗绿色的竹林中,看不到尽头。马车只能于此止步。方先生留下照顾着老人,秋暝与我扶着墨麒探进深深的竹林中,清木陪在旁边。
许久未曾走过的路被新长出的嫩竹截成一段一段,落下的竹叶层层掩盖了旧日的足印,如同无人可知的十六年岁月。那些久未想起的旧事重新落入记忆,十五的月下剑舞,破碎的似锦繁花。我随口讲着那些苦乐简单的日子,想着见到师父清冷带着温柔的面容和隐着浅淡笑意的双眸,嘴角不禁微微弯起来。
“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墨麒侧脸看着我。
“才没有。有你们在身边,我一直都很开心。”
“唉,被你骗过,对你没有信心。”墨麒假模假样的摇摇头。
“好吧好吧。前一句是假的,但后一句是真的。”我也配合着叹了口气。竹林里响起清爽的笑声,真实地不掺一丝杂质,仿佛这群人们心中从未有过阴霾。
“明祯,前面看见房屋了,我们到了吗?”清木走在前面,站在高些的地方回头问我。
隔着几支青竹,熟悉的草屋显露出它全部的轮廓。只是,屋顶似乎薄了些,屋前花地荒乱了些。
山风有些冷,吹动满山竹叶飒飒作响,吹过残破的窗纸、朽坏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