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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天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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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城,善堂疗养院。
叶尔孤白在他的卧房醒转,嗅着阳光的干燥气味,通体舒畅,故而伸懒腰的动作宛如一只得逞的狐狸。然后他注意到床边沙发椅上倚着他忠诚的执事麦彦,闭目睡得正酣,掌中托着奥利哈钢之石。他轻手轻脚,用一只苹果替换了魔法石,便从窗户一跃而下,穿过疗养院的大铁门,不曾惊动一粒尘埃。
路过烟水河的时候,他最后注目一阵那具石棺。
“对不起,我比我自己预期的更胆怯……所以我想,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比较好,起码我会鼓起勇气去努力。”他咕哝道,继而穿透棺盖躺进去,陪着妻子的尸体,掩面哭泣。他已然领悟过来从前把自己的心存放在了哪里,他的记忆在哪里,石棺必须撑在可见的河面高度又隐约为着什么缘由——但是他不敢拿心回来,以免前功尽弃。
后来他爬了出来。
那么,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没了主意,他回望沐浴晨光的善堂疗养院。太阳从安萨提十字架正后方缓缓上升,一点一点,圆满镶嵌进十字架顶端的圆形当中,装饰四射的金色阳光,好像一柄展开的折扇。一切以和缓、安宁、精细的状态有条不紊推进,他有点焦虑,担心金色黎明会的成员,尤其是麦彦,醒过来的话他要怎么做。
“我可不能拖累这群年轻人陪我个老头子赴死。”他喃喃自语,发愁地走来走去,不经意瞟到庄园门前的金字招牌,一下子茅塞顿开,“啊啊,我就说,既然已经建立了善堂作为基地,何必多此一举,再取名设立‘金色黎明会’?金不金什么的最暴发户了!”
怀揣对自己曾经品味的全盘否定,叶尔孤白发动了终极的时空转换禁术。仿佛一场给按下加速键的电影,冷飕飕的寒风劈斩,大陆在他脚下如冰层开裂,每一个国度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飞鸟,从茫茫冰川般的东洲身体里激射而出,被外头混淆了日月温度的光线射伤,燃尽全身色彩,托举他,留下影子指向东方的东方。
金色黎明,天劫降临,日出东方,入于西极。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天地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者,空间、时间也,便是空间和时间的集合体。
他去的地方,空间深三百仞,时间逾三百年。
惟独海洋能容纳这样的从极深渊。幽闭的深海之下,高压、低温及黑暗组成了这里的极端生存环境,1.6亿年来全无改变。叶尔孤白尾随一条独角雪冰鱼,忍受可冻碎骨髓的极寒跟轻松压扁钢制坦克的大气压力,不断下潜,在距离覆盖着海底的岩石两米左右的高度漫无边际地转悠。这儿必是他的目的地无疑,然而具体该如何行动?他更怀疑面对此等绝地,自己还能撑几分钟不断气。
岩石表面稀疏生长一些墨色的植物,当独角雪冰鱼低空游过,他发觉那丛植物一下子变得通体透白,竟争先化作了这种深海生物的模样。不远处另外一片百变嘉宝则合力变作深海乌贼,长长的触角往外伸展,努力去抓那条真正的乌贼,然后撕碎它,分头吞食,又迅速褪去伪装,各自原地憩息。
“百变嘉宝!”他暗自思忖。这种花原是从极渊腹地惟一的植物,后在陆上移植成活,食肉本性逐渐丧失,也不再逐猎物而改变外形,沦为无害的观赏性花卉,“它们没有变成我的样子……看来不是变形难度太大,就是对吃我这件事没啥兴趣,哈!”
他玩心顿起,故意在百变嘉宝周围游来游去,还壮胆轻轻触了一触其中一朵花的花瓣尖儿,看看有何反应。可惜百变嘉宝果然不在乎看起来不好吃的“食物”,它们完全不理睬他,自顾自招呼过往的深海桡脚类动物。他到处查探花朵们,甚至还考虑拿魔法石砸它们。后来他注意到深邃的黑暗当中,百变嘉宝的生长范围似乎存在某种规律,于是退开几丈远,举起奥利哈钢之石照亮四方——
丛生的百变嘉宝在岩石上方形成一条巨大升龙的纹样,龙心脏位置有一个坑洞,像有什么东西,自那儿爬出来过。
叶尔孤白莫名感到阵阵寒意,犹如海潮冲进了他空荡的心房。这时那只独角雪冰鱼游到他身前,他眨眨眼,朝它说道:“难怪你不会被花儿吃掉。”
独角雪冰鱼依旧保持着那副体态,但在他看来,它已经不同了:透亮的圆眼睛飘溢雨云,鱼肚孵化冰金色的四肢,纤柔光洁的羽翼从海水夹缝里扩张出来……这一切无关它是否变化了,仅仅由于他看破了它的一重幻象,又跌入下一重虚影里面。它本源的真实令人生畏,一如思想,一如宇宙,既无形无色,又身具万象。
不过它是听得懂问候的,所以叶尔孤白又说:“见到你很高兴,拉斐尔。我就知道单凭我自个儿的力量,不可能在从极渊苟活到现在,非得找人帮帮忙。”
大天使微微一笑,话语直接通过海水泛起的波纹传递至他的脑中,连张嘴的力气都省了:“小朋友,你带着她的心一路寻来,却遗落了你自己的心。”
“我知道她是谁了,我正是来此销毁她的心。”奥利哈钢之石在他手上熠熠生辉,“几十年前我做不到,现今我的法力也还欠缺火候——要是你的话,会容易得多,不是吗?”
他满满的期待迎来的是大天使让人心碎的拒绝:“很遗憾,我的职责是维护世界平衡,天使也好,魔鬼也好,我们无法插手人间各力量正当的对比更替。”
“哪怕世界出现不正当的破损也不行?”
“这倒确实棘手。”拉斐尔看向龙心口的坑洞,那个数十年前安息诞生导致的遗迹。时值三方战白热化,人类、黑羊的联军在从极渊制造了非自然进化产生的时空撕裂,历久弥新,日益坚固。它无法被掩盖、转移、抑或消灭,因为这个世界尚未出现足以与之正负相抵的力量。
终于,大天使妥协了:“这石头凝聚天使的慈悲、精灵的卑微、梦者的正义、龙鲛的热度以及魔鬼的纯真,本是为打造神座准备的材料。它并不属于凡尘,却感染上人的喜怒哀乐,因此绝难轻易消除,除非有超越它的爱、希望与绝望同时结晶在同样一个有形物质之内,这个世界的平衡才会被调和回来。”它捧着叶尔孤白的心,这是安息棺材里最珍贵的陪葬品,“你愿意贡献你的这颗心脏,以抵消奥利哈钢之石吗?你的爱情令你的心不朽,生死轮回也奈它不得,恰好匹敌奥利哈钢之石的魔力。”
叶尔孤白点点头,提出魔法石的铸造成分似乎集结了每支神族身上最稀罕的特质。拉斐尔笑眯眯地回答:“这就是它刚强固执得宛若永恒的原因。”它接过奥利哈钢之石,将两样物质轻轻巧巧糅合到一处。它手掌间涌动一股肉眼难辨的震动,随即这震动在扭曲的水脉之中弭散开去,化为乌有。
“成了,”它的笑容受海波摇晃干扰,有点恍惚,“与此同时,你也拿不回你的记忆了。这么做不后悔吗?”
叶尔孤白无语:你要真有心奉还我的记忆,早怎么不问。
“我感到这下面有奇异的脉动。” 他岔开话题,用脚尖隔空勾画升龙的线条,指点大天使看过去。
“这儿葬着第九届东海龙王敖毗七王子敖濑的龙骨,该隐用了他的头骨雕琢装置的母体轮廓。”
斜睨拉斐尔一眼,他重新打量一番升龙:“怪不得。”他们悬浮得比较靠下,因而龙形外围的百变嘉宝大多变换作独角雪冰鱼,说明在它们看来,拉斐尔此刻的形貌就是如此,“同时还可借龙骨的结界效力保护‘她’不受破坏……当年为了彻底灭绝血族,他们确实很消耗了一番心血啊!”
然后拉斐尔的眼波流转,升龙覆盖的岩石顿时水晶般清透,百变嘉宝深深植入石头的繁复根系呈现得一清二楚。那些盘根交错的百万根分支汇聚到一点,形成一个女人的秀发。呼吸暂停,叶尔孤白敬畏地凝望那个像由龙头骨分娩的“女人”。她死气沉沉,肢体冷硬,膛开肚破,然而散发惊人的美丽。她供养了此地丛生的百变嘉宝,同时依附着这群百变嘉宝,以提供自己在外行动的半身这六十年的生命。
“看哪……拉斐尔,她是不是挑衅了时间,她是不是战胜了时间?”他如遭电击一样剧烈颤抖,毒素自他脖颈的旧创逆涌飞溅,被自己强行封印的记忆冲破人为屏障,最终全数反弹回他的脑海,过往种种爱、希望与绝望,历历在目。拉斐尔提醒他这不过是安息母体的化石,他毫无理睬,“无论是欢畅的时辰,还是衰败的年华,你都是你,都是只属于我的你。我在爱情的座下,为你成为最虔诚的朝圣者,不把生命献给你,我就不能复活。”钝痛堵塞他空虚的心口,他感觉不到,舌头只饱尝爱情的甜美,只想去吻她的嘴唇,“……我爱你。”
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阴阳燮理,机在其中。
机不可设,设则不中。
他花了这许多许多年为她和他设局谋求解脱,到底还是功亏一篑。果然如果忘不掉,那便不要忘记的好——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
“即是说,这个时空裂缝没法关闭了,这边的人可能穿越过去,那边的人可能穿越过来。”大天使的法术撤销,岩石恢复原貌,漫天蔽野的黑暗卷土重来,他一头磕在石壁上,忍不住苦笑,“很好,我亲自弥补我的过失,一辈子守在这儿,防止时空裂缝的异动伤害平行宇宙!”
在坑洞旁侧,他摆好坐禅入定的姿式,岂料拉斐尔一句话就推翻他的牺牲:“进了从极渊,你目前的寿数已过千年,也活不了多久了,怎么守?”
“啊啊啊啊啊,你这只鸟人、臭鱼!这不公平!”他怒斥它道,“世界的法则难道不是‘秩序’、‘平衡’四字吗?我的心给你拿去抵消奥利哈钢之石,算扯平了吧?那么我在这儿看守时空裂缝,你怎么着也得报答我什么来扯平呀?等价交换嘛!”
“哎唷,小朋友,这扯不平。首先奥利哈钢之石是块石头,要不是无辜承载了人类的记忆也不至于落到必须摧毁的地步,再则时空裂缝本来就是你这些年的不作为才会稳定成型,你在从极渊又依靠我的支援才能顺畅呼吸自由游泳——”
“奸商,奸商!”叶尔孤白气急败坏,“我算晓得‘天使的慈悲’为什么是稀罕物了!”他大声提醒大天使,“我血液里蓄养了她分身的片断,那么如今,能与这母体相克制衡的惟独我一人!你不干也得干!”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拉斐尔单方面盖棺定论,“小朋友,你镇守时空裂缝的举动作为奉献给这个世界最大的祭品,我会回报你同等分量的补偿。我将再次拿走你体内锻造的爱、希望与绝望,并赐予你天地同寿的命数,使你得以恒远地守住世界的安平。当然这和我取走的力量仍不平等,所以我追加一项这个宇宙最大的秘密作为交换——
“维持世界正常运转的神,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