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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皮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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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彦第一时间赶到叶尔孤白身边,却无论如何旁侧敲击,都无法从黄衣主教嘴里掏出那则近乎诅咒的预言的下文。
“以神无上的力量起誓,我现在还不能说。”叶尔孤白只是这样摇着头。他眼底重燃熠熠的神采,因为此时的他失落了过去的脉络,笃定的,只有未来的走向。麦彦无奈,除了请求教廷支援,别无他法。
于是昴冰主教经常透过急流,朝立在桥上悼念亡妻的同僚打探进展,弗雷娅主教甚至亲自跑了一趟善堂,恭请他解疑答惑——没有用,这些都没有用,叶尔孤白打定主意不泄露天机,即使她们气急失语,痛斥他“故弄玄虚混淆视听”,威胁要奏请教皇惩处。
他们在无望的守候中,度过了漫长的十个日夜。
这十天里,叶尔孤白每天都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中毒痴呆前已经够行事乖张的了,现如今,变本加厉。他进餐一定要摆两套餐具,把自己的那份食物切碎,再一一递进对面的空盘,好像在喂一个不存在的人,并为她那只空酒杯添满冰块,微笑说“干杯”。这样他便消瘦得很快,开始畏寒起来。然而春末夏初的五月天,热浪还未席卷庄园,他买来许多加湿器堆在卧室,一面在河风照拂的室内裹毛毯,一面启动它们,让房间的温度降得更冷。他还日日站成桥上的碉堡,凝望桥下的石棺,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只偶尔那么一两次,才会抽空,一个人搭车去市中心。有轨电车晃晃悠悠,载着七百岁多的吸血鬼之王抵达古董电影院。那儿才播放他爱看的老片子。喜剧默片黑白的镜头下,他傻笑入戏,眼泪心酸地溅在爆米花上,成为电影院内惟一的声音。
十天后,警局派遣的密探低调地汇报了齐薇朵的死讯。密报转入教廷,又传至善堂疗养院的黄衣主教。
没有血泊,没有骨架,更无从追查死因和凶手,她在自家床榻上化作一滩含混的液体,染透身下三重铺垫。惊骇万分的麦彦读完这整封密函,不得不前去打搅在起居室席地而坐、对一张空椅子念童话故事的叶尔孤白。
“这下您可以说出谜底了吧。”他捧着信纸,仿佛抠着一团尖刺,手掌疼痛得紧。叶尔孤白放下书本,叹口气:“执事先生,你为什么能这么闲在这个地方呢?莫非真无其他事可做了吗?”
“我当然是有正务在身,不过眼下照顾您方为重中之重。”
“你的正务是什么?”
麦彦理直气壮,预备借机倾吐苦水:“我近期本来负责在麝班岛——”他的话语断裂在半空,嘴唇霎时间褪色。
“怎么了?”叶尔孤白还用着他慢悠悠的调子,平静地问。
“那儿还有我的两位同事……伊索跟萨笛,他们还滞留犹大羊公司总部!”手捧一纸死讯,麦彦面如死灰,阴影犹如裹尸布将他瞳孔的光亮掩埋。
叶尔孤白下意识想问一句“那又如何”,随即他想起,貌似弗雷娅复述齐薇朵的自述时和他谈过这个话题,那么留在那个公司的总部将发生什么危险,他拼命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醒悟:那是格雷斯·席睿俄斯的大本营,万恶之源,地狱中的地狱。
“信上说齐薇朵死前发高烧,密探有跟踪她去医院就诊的记录,高热不退,经常性作呕——她两年前遭受席睿俄斯折磨的时候曾被扔进一个肮脏的水池,想必她在那里感染了阿米巴变形虫。席睿俄斯是生化领域绝对的天才,从前他疯狂制造丧尸病毒,那么现在令寄生虫的基因变异重组也不是不可能。”他沉重地叹息,为凶多吉少的另两位下属做提前哀悼。
“所以,席睿俄斯将阿米巴变形虫改造成可以分裂的特性?连头发衣服都可以变化?”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变异阿米巴能够寄生于人体,潜伏心脏长达两年左右,发育成熟后一为继承寄主的母体,一为母体剥离出的分身,以二分裂方式增值。其他疑问得等取样做进一步解剖分析才能解答,我过去对这种单细胞生物的了解也只是道听途说。”
麦彦却停不下满布全身的颤栗,深沉的痛楚枷锁一样架上他的脖颈:“那这算什么,这算什么?真正的齐薇朵岂不是在两年前就死了,毫无自觉活到现在的那个只是未分裂的寄生虫?那么巨型的个鬼玩意,它还带毒素,专吃人脑子?老大!”他定定看住叶尔孤白,“它的分身袭击了你,腐蚀了你的脑子,你竟然淡定得起来?!我佩服你!”
“我知道。我脖子上的血点早褪色了,光洁如常无损我玉树临风的俊美,你别太介怀。”叶尔孤白轻描淡写。
“不带这样的好不好!”麦彦迎风咆哮,“你被它咬了!失忆了痴呆了!你还气定神闲满不在乎?!”
“你这是何苦呢?”叶尔孤白收回手指,“在你看来,我应该如何去在乎?它变异了也不过是阿米巴变形虫的一种新的存活形式,一如人就是人,不必纠结是美人还是丑人,来自西方还是南方,抑或加上一连串的前缀,指明他是——感染过吸血鬼变异病毒变成吸血鬼后经过治疗现在已经不必吸血又能晒日光浴的长生种。”提到“变异”二字他的语调明显一沉,毕竟这曾是三方战爆发、血族为之奋战的根基。他扶起战栗的执事,在他肩头画下一道图符,恩赐祝福与救赎,“神之羔羊,愿万能的神降下抵挡邪恶的光于尔身。”
“是的……您教诲过我,尊重客观规律本身,意味着要遗忘自己对它下的种种定义,遗忘那些名字与标签赋予它的额外内涵,铭记它在世界的逻辑中惟一真理的形象。”
这实在是太过高深的境界,就好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固体都是旋转的粒子组成,这些粒子拥有不同的振动频率,使世界表现成目前的样子。若要一眼看穿这实质,超脱到看见桌椅、看见山脉,都活像直接看见那些粒子一般,未免强人所难。
“呃,我看先着手处理伊索跟萨笛的事情好了。”他抓抓后脑勺,决定马上请求调那两位同事返回教廷。叶尔孤白注视着他,本能地拦住他伸向电话机的手。
“我来吧。”
麦彦吃惊不小。
“人在面对最亲密的人的意外之际,往往会自欺欺人。”叶尔孤白主动拿起电话听筒,指尖停留在数字按键上方,“不知为何,我很怕看见你痛不欲生的脸。”
为着他最后这一句体贴,麦彦体内涌动流泪的冲动。他啊啊地发出几声无所谓的音节,抬手使劲揉了揉渐渐湿润的双眼。叶尔孤白误会了他的行为。他以为他是在伤心同事极可能遭遇的横祸,同时恼火自个儿无端虏夺他亲自过问此事的权力,那样就好像是他被迫不去尽力挽救局势,所以最终的结局,也因了这种不作为才破败。
“对不起,”黄衣主教小心翼翼,“对不起……”
“您——不必道歉。我理解您,真的,非常的理解。”麦彦穿透眼底升腾的雾气望向叶尔孤白,望向他那张七百多岁的血族引以为傲的面庞,束紧的红发宛若一团烈火在他肩上跃动。他是二代吸血鬼之王,利连撒尔·该隐避世后继承空悬王位的人;是1314三方战的英雄,教廷惟一连任两届的黄衣主教;是金色黎明会的创办者,他们竞相仰望的救世主。
他的容貌令日月失色,而他目前的智力水平恐怕令他的尊严折损。他再也不会亲吻自己的面颊说再见,再也不会了。
他只是礼貌地,带点疏离地注视自己,轻轻启唇:“……真糟糕,我忘记教廷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了。”
“我自己来就好。”麦彦不容置喙,夺回电话的操作权。他边打电话边留意叶尔孤白的动向,不过后者捡起童话书,哼起歌来完全不睬他了,甚至等他挂上电话还好奇地问,他出现在他的起居室有何贵干。
老大又失忆了。麦彦习惯成自然,便随口胡诌了个由头:“没有,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只是——只是想听您在哼的歌。”
“那么坐下吧,坐在我脚边!”叶尔孤白兴致勃勃,陶醉地挥舞胳膊,“你听好——拥有魔力的四叶草,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我悄悄走近,生怕将那叶片上美丽的露珠震落……四叶草,四叶草,请将幸运赐给我,哦四叶草,四叶草,请将幸福赐给我,心中的人儿,是多么地美好……(注)”
心不在焉听着歌的麦彦深深记挂同事们的安危,他没看到,叶尔孤白引颈高歌的时候,往书页空白处匆匆写下几行文字,作为备忘。
这下我总算记住,为什么金色黎明会中有人要长年训练□□烧的恶劣本领了。他愉快地叹服自己的记性,而且,还记得是去毁坏谁的私人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