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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第一百四十七章 适逢别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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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的会面,是谢若与谢绾绡最后一次相见。
会面之地是倩幽台,这里位于宫城之南,无需深入内廷,确实是恰当合宜的相谈之所。交锋的两军暂时息鼓,百人的卫队护送着谢若来到了倩幽台。
倩幽台……看到这里时谢若下意识的回忆起了那些于她而言尽是耻辱与不堪的曾经,曾经她是宠冠后宫的莲妃,睿帝爱她的舞姿与柔媚,特地修筑了这倩幽台赐予她。当时后宫妃嫔人人艳羡,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每一次婉转笑颜背后是咬碎了的银牙和强咽下的血。
这些年来,她可曾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所有的美好,都已随着大萧的倾覆而消失。
双方的精兵在倩幽台沉默的对峙,仿佛拉满的弓弦,或许下一刻杀机就会破开刺出。在银铠铁枪的护卫下,谢若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绾绡静静的坐在倩幽台的中央,她的面容那么恬静安宁,又苍白脆弱的像个孩子。谢若不犹想起了很多年前绾绡还只有五岁的时候,那时大息的铁骑已兵临琴州城下,兵荒马乱之中谁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去关注这个孩子,不过她很乖,总是安安静静的一人坐着,不去打搅任何人。
“殷谨繁呢?”谢若扫视了倩幽台一眼,这里的开阔和高出平地十余尺的高度显然无法藏人,她只看到了绾绡和站在绾绡身后那几个带刀侍者。
“我有话与皇姐说。”绾绡的眉眼并不像谢若,谢若是秀婉中暗藏冷锐,而绾绡则是恰到好处的秾丽,早些年还因在南萧的孤苦而眼中暗含冰冷,可现在的她,看起来端庄平和,一派安然,就如……就如谢若记忆里的母后,萧哀帝的敬德皇后一样。
母后是个很贤明也是很慈爱的人——谢若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多去回想什么,“你是来给殷谨繁当说客的?叫他自己来这,否则我看不出他的诚意。”
“皇上暂离,我们姐妹说话,要他来做什么?”绾绡澹然的笑,“皇姐请坐。皇姐身边跟着这么多好身手的人,还怕我会对皇姐不利么?”
“你果然是给殷谨繁当说客的。有什么要说的便说罢,我想见识见识你的口才。”谢若落落大方的坐在了绾绡对面的位子上。
“我说了我不是说客。”绾绡摇头,“我今日坐在这里,身份与姐姐是一样的。大萧的公主,谢氏的女儿。”
“原来你还记得你姓谢。”谢若嘲讽的弯了弯唇。
“绾绡姓谢,骨血里的印记永世无法更改,会代代的传下去。我腹中的孩子,也会流着谢氏的血。”她道,她深褐的眼眸打量着谢若,神色平静而幽深,“皇姐,大约不会有多久可活了,对么?”
已是命在旦夕,靠着药剂强行吊命的谢若眼睫猛地颤了颤,她抬眼看着绾绡,眼眸中幽幽森寒。
“皇姐若是死了,他们,怎么办?”绾绡看了眼谢若身后跟着的护卫,眼眸轻转,目光又落向远处,“追随皇姐的人怎么办?南萧,怎么办?据我所知皇姐手下并没有可以代替皇姐的人。章珏敏死了、兰碧死了、华玠叛离……皇姐,你若死了,他们也会死。”
谢若缄默了片刻,然后开口,“绾绡,你未免将我想得也太重要了。我不过是谢萧复兴大计中的一环,我死了,未必会影响到之后的成败。”
“西南方,南萧的军队正与大息对战,北地,被挑起的诸王叛乱也正摧毁大息的命脉——可皇姐,你无法预知未来,你死后,会有些事情比你预想得要偏移,最后,可能会酿成大祸。”
“哦?”
绾绡倾身向前,眼眸中满是肃然,“皇姐一手为大息培养出了一个好皇帝。皇姐有没有想过,皇上——殷谨繁的真正实力?”
谢若深吸口气,纤秀的眉不安的微微拧起,她的确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不该悉心教导殷谨繁十余年,更不该将他想得太过简单。才从殷谨繁的暗算中逃出的她自然明白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已不是那个什么事都需别人拿主意的繁儿。
“北地诸王虽在皇姐的设计挑拨下反叛,可他们倒底还姓殷。我不知皇姐是如何诱哄他们起兵作乱的,大约许诺的是事成之后裂土为王?但此回反叛的亲王共有四位,他们的想法目的以及野心都不是一致的,我若是殷谨繁,便会分化他们,先以特赦拉拢部分,再以厚赏离间一部分——而事实上,殷谨繁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派去的密使,大约已经到了北地好几日了,只是因为南北通讯不畅,所以皇姐不曾接到你的细作发回的密报。”
谢若没有说话,面上也仍是一片无波的幽潭。
这是绾绡意料之中的反应,她的姐姐医馆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于是她继续道:“待北方之患解除后,便会一致对抗南萧。南萧因为是大息臣属,这些年来兵马之事一直被大息压制,直到西戎之乱起,才借着助大息平定西戎的借口大肆招兵买马操练兵戈——然而短短几年内练出来的兵只怕远比不上大息。虽眼下暂得优势,那也不过是因大息北面叛乱而皇姐又借太后之名搅乱了大息朝堂而已。可一旦这些优势失去,那十万南萧男儿,只怕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马革裹尸罢了。必要的时候,大息还可以联合南夷——南夷地处南萧西南,从前臣服与萧,可南夷人生于穷山恶水,性情蛮悍。缺少粮钱。眼下大息占据九州大半沃土,若大息以锦帛谷粮诱之,南夷未必不在南萧背后捅上一刀。到时遭殃的,是百姓。”
“所以,你想让我停手,让我投降,趁着我们还没有彻底失败,那些无辜之人还没有惨死?”谢若平静反问。
“我方才之言,绝不是危言耸听。”绾绡看着谢若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们未必会败——这点你也不能否认。”谢若轻轻巧巧说出这一句话,神情云淡风轻。
绾绡心寒,“皇姐就这般不将人命当命么?仅为了一点的可能,就要拼上千万人的性命?苍生何其无辜!”
“苍生无辜?”谢若却猛烈的笑了起来,笑到大声咳嗽,“人,自生下来起就是不平等的!不仅是身份不等,生在何时,生于何地,也是不公平的。若是生于太平治世,那自然平安无虞,可若是在朝不虑夕的乱世,死,便是一种解脱。”
“可现今已不再是十余年前的动乱时代,无论庶民或是贵胄,都该好好的活下去——”绾绡扬眉,针锋相对。
“可你能保证息与萧之间永不开战么?不能。”谢若眼神冷凝如铁,“两朝必定会有一朝彻底消亡,否则永无安宁,纵然暂时的止戈,可谁能预料以后?”她冷冷的注视绾绡,又渐放缓了声调,“或许,你以为谢萧可以向殷家投降归顺,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并非易事。有多少人恨着息,他们的愤恨你以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平息,不让沉积多年的愤恨有一个发泄,早晚有一日恨会酿成毒,那些藏着毒的人披着温顺的皮,会作出什么事,你知道么?”
绾绡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她双唇翕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你这个样子……”谢若看着自己的妹妹,叹息,似有怜悯,似有无奈。
忽然,她抬首,一柄由机括控制的长剑自袖中而出,剑身细且长,在五步的距离外,隔着一张茶案,搭在了绾绡的脖颈旁。
侍立在绾绡身后的,是殷谨繁留下的顶级暗卫,这些暗卫原本都是在提防着谢若身后的护卫,谁也没料到谢若这么一个时日无多的女人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
“我要见殷谨繁。”谢若以大息的殊妃为人质,冷酷的命令。
“你见不到她。”绾绡仰头,目光落向倩幽台不远处的塔楼,不过百步的距离,她可以看见塔楼的最高层空无一人,“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