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白菜》照歌

2、表妹，你好

　　1.
　　凝露推开门，手里端着的一碗药还冒着热气。屋里采光不太好，墙角的小床陷在房间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冷清。凝露放下药，轻手轻脚向床边走去，冷不防床上撑起一个人来。凝露惊笑：“唉哟，吓我一跳，你醒着也不叫我一声，我还想来看看你是不是正在睡呢。”转念又道，“莫不是我将你吵醒了？真真对不住，我大咧惯了，可不是有意的。”
　　床上半撑起来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面容苍白，身段纤弱，即便躺在床上也是摇摇欲坠般的样子。凝露急忙过去搀住她：“小唐，你还好吧？”
　　“今儿已好些了。”李唐细声细气地说道，“并不是你吵醒我，我睡眠浅，一闻到药味儿便醒了。”
　　凝露一拍脑门：“你不说我险些又忘了，那药得趁热喝。你等等，我这就给你端来。”
　　李唐看着凝露端到她嘴边的药，苦笑：“看它这乌漆麻黑的样子，一定比昨日又苦了几分。”
　　凝露眉梢一挑：“少废话，喝！”
　　李唐这才拖拖拉拉将药喝下去，喝完后直吐舌头：“苦死我啦！”
　　凝露搁好空碗，变戏法似的塞一颗果脯进了李唐大张的嘴里，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吃药怕成这样，真真叫人笑话。”
　　李唐慢条斯理地嚼着果脯，眉目含笑：“姐姐最好啦，回回不忘赏我点儿甜头。”

　　凝露不知想到什么，缓缓蹙起了眉头：“知鹤竟这样小人，白白辜负你喊她这四年‘姐姐’。咱们三姐妹原先有多好啊，知鹤成了太太身边伺候的人，不说帮带着咱们，反倒，反倒栽赃陷害你……”
　　“姐姐，别说了。”李唐笑了笑，神色不明，“过去的事情，无论好的坏的，都让它过去吧。我虽挨了十个板子，所幸李嬷嬷心下明白，那板子打得倒不狠。”
　　凝露叹了口气：“李嬷嬷若当真有心保你，又怎么会教你挨那实实的十板子？即使他们打得轻，可你身子骨向来就弱，你……唉，怪只怪这世道不好，人心不古哪！”
　　李唐仍旧笑一笑道：“说什么世道人心呢，府上待我一向如此，我也惯了。”
　　凝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哟，说得像咱们白府虐待了你似的，这贱样儿做给谁看呢？”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口背光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语气刻薄，“想必你伤势大好了，这么养着倒闲得很哪。明儿便上房里去伺候吧。”
　　凝露脸一沉，想要发火却又轻易不敢，只勉强赔笑：“喜莲姐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来坐。”
　　喜莲鼻子里哼了一声，仍旧站在门口：“可不敢进来，白白染一身晦气。我说李唐，你年纪虽小，心思倒不小啊！外面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小模样儿，心眼子里面却妖里妖气得紧哪。大少爷通房丫头这等差事，你那好姐妹知鹤想也想不来，谁知竟落到你这么个黄毛丫头头上。”
　　李唐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
　　凝露讶道：“大少爷不是已四年未归了？怎么……”
　　喜莲冷笑：“这可不用你操心。莫说四年，便是十四年，四十年，大少爷也永远是白府的主子。”
　　李唐的手不自觉地收成拳头。

　　2.
　　白家的大少爷，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白蔡。
　　白是他的父姓，蔡是他的母姓。这名字是其母蔡夫人取的，起先白家老太太以为甚是不妥，极力反对，无奈白老爷爱妻如命，老太太又贯宠独子，于是白大少爷这不伦不类的大名就这样一锤定音了。
　　大少爷十四岁上效法古人远行游学，不在家中已有四年，如今学成归来，白老爷很是欣慰，一向严谨之极的蔡夫人也觉得长子颇令人放心，不日便开始着手安排长子的通房一事。

　　“太太，奴婢已经去吩咐过了。那丫头如今看着仍不大好，瘦瘦小小的，现在都还吃着药。太太不用忧心，大少爷最是孝顺不过，断不会因了一个贱婢忤逆太太。”
　　蔡夫人半闭着眼，半晌不语。喜莲侍立在旁，也不多言。
　　隔了片刻，蔡夫人才缓缓启口：“轩儿仁善，只怕对我成见已深。”
　　喜莲陪笑：“怎么会呢？毕竟血浓于水，大少爷仁善，更不可能对太太心存不满，至多不过有了些许误解。便是奴婢长这么大，也常同我老娘置些闲气呢！太太着实不必过忧。其实……那丫头来咱们府上时不过十岁，丁点大的毛丫头，身子又弱，还能翻了天去？奴婢瞧她这些年来也老实，太太何必将她放在心上，白白劳心呢？”
　　蔡夫人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怎么说……她也算我的表侄女儿。”
　　正是慵懒的午后时光，帘子打下来遮成大片阴影。蔡夫人保养得当的面庞在光线幽暗的室内皎如白璧。她慢慢拨动着手里的一串翡翠佛珠，语气轻柔：“李唐……多好的名字，多么显赫的两个姓氏呀……那丫头同她母亲一样，生来便是贵女，才十岁又如何？不过过去了四年，血海深仇她放得下么？便是她年幼无知，全然未将李唐两族覆灭一案同我白家联系起来，这几年的折辱之恨，她又咽得下么？或许……你说得也对，她年岁尚小，又弱不禁风，并不值什么，只是我一想到四年前轩儿因为她第一次忤逆我……就觉得恨。轩儿说是效法古人游学，其实不过是恼恨我这做娘的蛇蝎心肠，不愿面对我，宁可离家远行罢了。你说说看，那么个小丫头，也值得他与亲娘大动干戈么？甚至如今回了家也还心心念念着！他就那么怕我这毒妇要了那丫头的命？也不想想，我若不让那丫头活，他还能等到将她要做身边人的这一天？”
　　喜莲贴身服侍蔡夫人多年，心知这几年蔡夫人为了长子极是心痛震怒，当下也不知如何开解，只好凑趣笑道：“太太说这一番奴婢听得快云里雾里了。好太太呀，您就别考奴婢的脑子了，可劲儿享清福吧，一个弱质孤女翻得起什么风浪来？凭她眼下的身份和姿容……您呀，放一百个心吧！白府这么多年来不是被您管得妥妥帖帖的？咱们太太是女中诸葛，有什么风浪没见过呢？”
　　蔡夫人睨了喜莲一眼，眉目略略舒展：“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原本我是想将你放进轩儿房里的……唉，倒白白耽搁了你。如今看轩儿的态度……”
　　“奴婢知道太太的好意。奴婢自十一岁便跟着太太，是太太亲手教出来的人，岂会存了那等心思，叫太太为难呢？”喜莲笑道，“奴婢虽说年纪大了，却也并不愁嫁呢。真要嫁不出去了，索性一辈子伺候太太，倒也清净。左右太太是赶不走奴婢的，奴婢巴望着粘您一辈子呢。”
　　蔡夫人忍俊不禁：“小丫头不过双十，便大了些也不至于老气横秋的，竟想到图一辈子清净，来与我这老婆子作陪了！当初我虽存了将你许给轩儿的心思，却也舍不得你这样好的人才到头来作个侧室，况那通房便抬了姨娘也是下作身份，你跟了我九年，我岂会不为你打算？你想得倒通透，我可还不耐烦你这个老姑娘在我身边啰嗦一辈子呢。”
　　喜莲故作委屈：“敢情是太太嫌奴婢烦，这才紧着把奴婢往外头推？奴婢可是不依的。”
　　蔡夫人笑嗔：“鬼丫头！”语气忽然又消沉下去，“轩儿那里，你让人盯紧些。”
　　“奴婢省得。”

　　3.
　　白大少爷的院子，有个十分无趣的名字，叫做“明德居”。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听说明德居原本不叫做明德居。白家迁入之前，白府是前朝某位官员的府邸。这位官员出身富贵，无心仕宦，然而迫于长辈压力，终于还是任了一员闲职，娶亲后又找尽借口另立门户，过着沽酒当垆般的日子，是个十分闲云野鹤的人物。明德居那时名为“晓风苑”，住着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深藏远遁，于仕途上又无所建树，只仰仗着家族权势勉强维系官位，是以虽出身显赫，却无人愿意与之交结，自然也就甚少有人知道晓风苑中住着一位神秘的女子，她的真实身份更是秘而不宣。
　　晓风苑装设端凝，风格质朴，虽原是女子居处，又顶着个颇为风月的名字，实则全然不像传闻中那样旖旎。
　　白大少爷早慧内敛，一见晓风苑就甚为钟意，白老爷夫妻没想太多，便将晓风苑拨给了独子。白大少爷得了晓风苑，欢喜之余不忘用尚显稚嫩的声音吩咐：“将这块牌匾卸了，换成‘明德居’。我最瞧不上酸不溜秋的做派，这么古朴大气的院子叫‘晓风苑’做什么？我看叫‘大风楼’比较有意境——‘大风楼’又太难听了。嗯，还是‘明德居’好。”
　　白老爷夫妻闻言哑然，面面相觑。
　　儿子早慧，是以诗词杂文看得颇多颇广，眼下瞧他的心性，算是正直不阿呢，还是……还是不解风情？
　　忧心过后，夫妻俩又想到儿子年纪还小，风情不必解得太早，于是又放下心来。
　　白大少爷为住所改名之后更加欢喜，突然想起搬进之前听到的一则秘辛，于是问道：“爹，我听说这里原先住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白老爷夫妻没想到儿子竟然还听说了这则隐晦的风月，面色不明。
　　白大少爷话说得顺畅，并没注意到父母的脸色，继续道：“前朝那位陈大人真真是个好心人，不计名声收留弱质孤女，真正的至善至仁，为官就应当造福平民百姓，不要纸上谈兵，举手之劳便已践行了为官者的责任，儿子深受感动，日后一定会效法陈大人，爱民怜民。”
　　白老爷夫妻并不知道给儿子讲述这则秘辛的人是谁，但他们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放得太早了。

　　李唐从来没有见过白蔡。
　　四年前初来白府时，她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只听说白家大少爷出门远游，而当年蔡夫人说的“房里人”自然也被搁置下来。
　　四年过去，父母的音容仍然清晰如昨。她还记得有一日母亲将她盛装打扮带回相府，外祖母在那么多孙子孙女中独独搂了她道：“我们唐儿这样玲珑可人，将来不知有多少名门公子要请人踏破李家的门槛呢。”
　　她年幼无知，只懵懂道：“他们为什么要踏破我家的门槛？娘说只有我个子小才跨不过去呢。”说到这里，她忽然加重了语气，“娘说只要我每顿吃三碗饭就可以长得很高很高，我就不用别人抱着过门槛了！所以我每顿都要吃三碗！”
　　“得了吧，哄着求着你三顿也不见得吃三碗。”母亲没好气地说，却又撑不住笑开来，“我们唐儿将来定得找个如意郎君，要吃得消这磨人的性子，耐得住陪你说蠢话做没规矩的事儿，又会宠着护着傻丫头，不至于在高门大户里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唉，还是嫁个简简单单小户人家好。”
　　外祖母瞪了母亲一眼：“混账话，唐儿是尚书府唯一的千金，当朝丞相又是她嫡亲的老太爷，便是送进宫里也不为过，哪里能做这般没规矩的事，辱没身份嫁与所谓‘小户人家’？让咱们李唐两家颜面何存？”
　　母亲诺诺，朝着她疼惜而无奈地微微一笑。

　　当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然而如今的境况，已人事皆非。

　　“大少爷回来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李唐偏过头，露出茫然的微笑：“啊，大少爷回来了？”
　　旁边的少女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容貌平平，表情柔和：“是呀，你怎么还在发呆呢？赶紧去吧。”
　　“去？”
　　少女瞧李唐越发茫然，不由掩嘴笑道：“你多大了？你是太太给大少爷的人，大少爷回了院里，不该赶紧去迎着么？”
　　李唐的眼睑微微下垂：“……噢。”她堆出笑容来，却觉得整张脸僵硬不已，只好局促地别过头去，“那……”
　　正在此时，忽然一道人影闯过来，不由分说地执起李唐的手。
　　李唐和那少女都懵了。

　　来人身材颀长，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李唐率先回过神，十分利落地打开男子的手：“竖子无礼！”
　　而身旁的少女却惊惶地行礼道：“大少爷！”
　　李唐又一次懵了。
　　白大少爷白蔡并不理会旁边的少女，只执着地再一次抓起李唐的手，满脸喜悦：“表妹。”
　　李唐面无表情地望着白大少爷亮晶晶的双眼，无语。
　　白大少爷全不介意，执着地唤道：“表妹。”
　　李唐仍然无语。
　　白大少爷继续：“表妹，表妹，表妹……”
　　李唐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大……”
　　白大少爷的眼神亮得吓人：“表妹，你好！”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