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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卷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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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田朔視角#
“嘖,怎麼傷成這個樣子?”滿谷幫我把箭拔出來,疼得我眼前發黑。“先這樣處理,回去再仔細清洗了。”我咬著牙點點頭。
“殿下,你可注意不要咬著舌頭了。”我板著臉看他一眼,他扯扯嘴角。
皇城前一段時間被湯氏的冤魂侵襲的事很快傳到了北方,接二連三的進攻讓人每天都不得消停。這時候不禁也要佩服起我自己向朝廷要兵要糧的先知力了。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令我心煩意亂還是有關哥哥的事情。儘管我答應了他,但我仍舊很迷茫。滿谷對我說如果他不是太監那他大可自己取而代之,而不是向我這個毛還沒有長齊的小孩子提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荒唐請求。其實我真的知道是哥哥一直在騙我。他無法掩飾的身體上的變化,出賣了不斷想掩飾真實的自己,可就算如此,我也要同樣和他做著自欺欺人的事情。
從來讀不懂他要我做的事,看不懂他的眼神,聽不懂他說的話。最後我發現我,甚至當今皇上,看到的都不是湯子青,而是一個曾經存在的人。所以湯子青就這樣理所當然的成爲了代替品,他自己的代替品。
他放下尊嚴,放下一切究竟為的是什麽呢?
在我入主皇城之前,甚至在我真正長大之前我都沒有想明白。我猜是一個卑微的心願,就像我現在只是爲了完成他的願望而迎接充滿欺騙的每一天,就像還有一個人將來會爲了一句離別而等上百年。
莽莽蒼蒼的北地,浩浩蕩蕩的宇宙。人真是若子蟻,哪怕是在白原放聲狂呼,也依舊是渺小得如同芥子。所以所欲所求也那麼卑微,所以所思所想也那麼狹隘。
我再一次帶著敵軍的旌旗凱旋。在城門前焚毀的旌旗化作灰燼,旋舞著升空。
夏季,又一次來了。
#陸山安視角#
皇城在一年的混亂后安靜下來,一切又恢復到了之前的平和樣子。人的傷疤似的,結了痂,落了,也就好了。皇上最近很憔悴,皇太后西歸不久,宮裏面死氣一片。皇上今日沒有早朝,群臣們站在空蕩蕩的大殿裡小聲地議論著近來發生的事情。其中有大臣說起北城王近日抗擊外敵連戰連勝,之前向朝廷請要軍資真是有先見之明。
去年年末之際我才去過北地。自然也是見到了北城王——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還有些任性的淘氣。邊陲之地竟有大都的繁華令人歎為觀止,北城王將我們這些大臣們款待得很好。九太歲無論怎麼來說都是北城王的兄長,北城王對他自然是親愛有加。
就算是傳聞但天下沒有不漏風的墻,九太歲和皇上之間那層微妙的關係讓人猜不到九太歲真正的想法。待他如此親近的小殿下和高高在上施捨般給予寵愛的皇上,在這兩者之間大概是很好做出抉擇的吧。那天早晨,我看見從大殿裡憂心忡忡走出的北城王,後面跟著滿谷將軍。
“別自欺欺人了,太監的話怎麼能信!他這樣做是要害死你!”
“不要讓我再聽到你說出這樣的話來,將軍!”
“我的天,他要你做什麽!”滿谷將軍壓低了嗓音,“還要我好好幫你……他是發燒燒傻了吧!”
小殿下停下腳步,一字一句地說:“也許吧。可是我也傻了。”
滿谷將軍生不如死的捂著臉,捶胸頓足。他們站在階梯上,沉默了一會兒。滿谷將軍接著又說:“現在你信了?”
“不……”剛剛說完,小殿下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他似乎是哭了,眼淚含在眼眶里,“哥哥受了多少苦……”小殿下抬頭看見我,尷尬的背過身去飛速擦掉眼淚。
“殿下,十分抱歉。”我向他行了禮。
小殿下轉回來,“不,失禮的是我,陸大人什麽事情?”
“只是路過。湯大人……身子好些了麼?”
小殿下詫異地看著我,支支吾吾,最後點點頭。然後他說:“我很久沒有見過……哥哥了。”滿谷將軍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小殿下嘖了一聲,繼續對我說,“你們都叫他湯大人?”
“有話回屋裡說吧,外面冷死了。陸大人您裏面請。”滿谷將軍指指偏殿,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我隨著小殿下和將軍進了屋子。殿下泡了幾杯熱茶。“陸大人您慢慢說。”
我從我於九太歲的第一次見面開始說到我所知道的有關這個人的傳言,唯獨隱去了他和皇上的傳聞的事情,只是說皇上大概是顧忌到九太歲以前的身份所以一直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做事。
“九太歲?”小殿下問我。
“嗯。因為湯大人是離皇上最近的人,敢動他的人無異於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再加之皇上萬歲,這樣有權勢的人物自然就是九千歲了,所以朝野中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稱呼他的。”小殿下點點頭。
“哥哥還住在原來的地方麼?”
“湯大人一直住在槐序宮,這是皇上特許的。”
“謝謝您。”
“怎麼敢。”我站起來向小殿下行了禮。
我想起那天的事,心中就有一絲異樣的感覺。看著向我們宣告皇上今天身體不適不行早朝的九太歲,這樣的異樣感更加強烈。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快步走向他:“湯大人。”
“陸大人,何事?”我把這幾天積累下來的一些十分緊急的奏章整理了下來,交給他。
“辛苦您了。”說罷打算離開。
“湯大人。”他看著我,“還有什麽事麼?”
“不,沒有了,湯大人您也辛苦了。”他向我行禮,正準備離開。這時突然有人從宮后走了進來。
#賀田長天視角#
等我睜開眼的時候,天已大亮。璟妃躺在我的身邊还在睡,我捂著額頭坐起來。“何時了?”
“回皇上,快午時了。”旁边伺候梳洗的侍女回答。
“湯子青呢?”
“湯大人剛剛去大殿告知今天不行早朝。”
我急忙穿好衣服,梳洗了匆匆去了前殿,果然看見他站在大殿裡,手裡抱著奏章,身邊還站了一個陸山安。陸山安見了我,立刻跪下來。我根本沒心情理會他,徑直走到湯子青的面前。他也跪下來:“聖上。”
“爲什麽沒有叫鄭起來?”他去看跪在地上的陸山安,我捏著他的臉把他扭過來。“聖上您這幾日太勞累了。”我伸出手握住他一隻手腕,準備把他拖出去,他居然掙扎起來,我居然覺得有口難以下嚥的氣悶悶堵在胸口。
“幹嘛躲著鄭?”我一掌拍掉他手裡拿的東西,把他拉到我的面前。見他不回答,我湊上去想要吻他,他左偏右躲,另一手來拉我。幾乎就要扭打在一起。他始終不看我的眼睛,只是躲著我,拉扯我的手。他拗不過我,被我困在懷裡吻得雙腿發軟,兩隻手還在不住的推我的胸口,手骨壓得我生疼。在我去拉他的衣帶的時候,他終於一把推開我,我向後退了好幾步,用手擦擦濕了的嘴角。
“聖上,您是不是……認錯人了。”他氣喘著半天憋出一句話。
而這句話像一道驚雷一樣種種砸在我的心口上。我看看跪在不遠處只差把腦袋埋進地里的陸山安,哼笑一聲:“賀田熏。”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死也不會認錯你。”
頓時,湯子青如同一個被剪斷線的木偶,頹然坐到地上,口裡念念有詞。我皺著眉仔細聽,才聽清他說的是:“我不是賀田熏。”
我看著陸山安,“還不快滾。”他連滾帶爬跑出去。我走過去拉著湯子青,輕輕喊他的名字。
“子青你怎麼了?”我伸出手去擦他紅腫的嘴唇,他居然拍開我的手。他雙手環抱自己的膝蓋,腦袋埋進雙膝中間,肩頭止不住的顫抖,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拖著重重的哭腔:“你要我怎麼做?”
又顫抖了許久,見我不回話他用細弱的聲音接著說,“我最親近的兄長早就撒手人寰,母親就只剩下我這一個依靠,我最小的弟弟小了我整整十歲,被迫離開皇城時連劍都握不住。我是爲了幫母親贖弑君之罪,讓阿茫能好好長大才選擇活下來的。”
他把頭抬起來,“現在呢?阿茫就算沒有我也有很好的長輩助他成為有用之才,母親的冤孽都是別人的妄加,你看看我的樣子!”他抓起衣服,儘量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我怎麼不也去死啊。”
“……可就算怎麼告訴我自己就當自己死掉了也沒有用。就如同你說的,無論我怎麼否認我也是賀田熏,可是那個賀田熏他怎麼能活下來!”他的聲音變了調,眼淚不斷地從眼裡落下。
“你告訴我怎麼繼續活啊,你喜歡的那個人,從來,不是太監湯子青。”
他抱住頭大哭起來,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這樣哭,哭得像一個孩子,傷心得如同天底下最後一根蘆葦。
無言以對,我等他一個人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哭到疲憊。
聽著盛夏的鳥鳴,一切美好得仿佛是遠到無憂無慮的童年——那麼多的歡笑,那麼多的淚水,那麼多的真實——直至化作人朝夕人生凝縮的全部。令人的懷念的過去,就算是失去摯愛的悲傷記憶也彌足珍貴。那些不用顧忌說出來的話,不加修飾的言語,是攜著大道的最後一陣清風。而失去了言語的我們,只能從那幾乎要與回憶重疊的天空中找回如此珍貴的寶物。
湯子青再也哭不出聲音,我蹲下,捧起他的臉,眼淚不知為何落了滿臉。
“那你恨我吧。”
#啞娘視角#
天暗了,皇上和湯大人一起回到了槐序宮。我奇怪他們兩人都紅腫著眼睛,卻又苦於問不出。
紅日的耀眼光芒渲染了宮殿,也在他們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輝,我覺得他們和以前不一樣了却又說不上來是什麽改變了。他們在一起用膳,晚飯後,坐在涼亭中,湯大人撫琴,皇上就坐在一旁聽。就像逍遙的隱士,讓人覺得他們只要有對方作為陪伴就可以在這個大得令人害怕得天下里快樂地活下來。我把膳後的點心呈上來,聽見湯大人說:
“還記得九年前說的話麼?你只要十三年。”
“子青以為鄭在開玩笑?”
“我從不把它當玩笑。”月光在湯大人的眼下投下一道陰影,讓他的睫毛看起來更密。皇上換了一個姿勢,從盤子里拿了一塊糕點放在嘴裡。慢慢說道:
“南風別北雁,春秋兮何求?新啼遇舊鬼,晴雨兮忘憂。
白原茫茫,蒼穹浩浩,須臾芥子,不見恒河沙。
佛陀生蓮卻先為凡人,仙神封榜煩須歷紅塵。
人生在世,恰似繁迨㈤_,朝花夕拾,
更是生死有命。”
“別南風北雁,春秋何求兮?與舊鬼新啼,晴雨忘憂兮。
茫茫白原,浩浩蒼穹,須臾芥子,亦是恒河流沙。
佛陀生蓮原為凡人,仙神封榜仍歷紅塵。
在世人生,正是繁迨㈤_,
夕拾朝花,便知生死不易。生難求,死亦難求。”
“子青?”
“一顆真心珊瑚紅,一片真意碧波青。紫喙啄搴校恢^天上人。”
皇上露出了一個真切的笑容。
我退下,他們放下手裡的東西,溫柔地親吻對方。
#陸山安視角#
一個月後,我再次見到湯大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袍,衣袍上面繡著藍色的華麗紋飾。
“陸大人,雖然不知那天的話你聽到了多少。”我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我讓身邊的人下去,他站在門前,只給我留下了一個側影,如同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他說:“用一雙眼睛的代價換一個真正為你眼前這片地方做點什麽的機會,你願意麼?”
“殿下……”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他。
他歎了一口氣,“來人,剜了他的雙眼。”
長生十年初春,我帶著家眷登上了去往北地的車與。湯大人說的話我一直不敢忘記,他說,終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地方不屬於圈套與陰郑膊幌M@個地方充滿虛假與復仇。他讓我起程去北方,去找賀田朔殿下。
#何亂視角#
昭和三十七年夏,我在聽說了遺墟鬧鬼的事情后來到了這個破敗的廢墟,倒塌的牆垣上長滿荒草。我抬頭看看我眼前的三棵巨大的槐樹,繁盛茂密,在夜裡不免顯得有些陰森。夜風穿過枝葉,發出哭泣般的響聲。槐樹招鬼,亦可以定魂。
恍惚間,我看見兩隻鶴,再仔細看,卻又是兩個孩童,額前都有一拽紅色頭髮整齊的向後梳。他們穿著白黑相間的袍子,迮劬捞煲聼o縫。從廢墟的深處走來一個少年人,鶴髮童顏。那兩個童子嬉笑著跑過去,其中一個真的化作一隻丹頂鶴,少年人把它抱在懷中。我跟在他們後面走進廢墟宅子,穿過半人高的雜草,他們來到一片空地上,空地中間有一口老井,長滿青苔。少年人停在老井前。他站在那兒,站了很久,半垂著眼。
少年人的白色長袍拖在地上,衣服似乎能發出淡淡的光輝。他精緻的容顏讓他美得不似凡間人。他對這座幾百年前的宮殿的廢墟有什麽向往麼?終於,他揚起了頭,看了看綴滿繁星的天空,霎那間宇宙都像是在圍繞他轉動。
古井中飛出瑩瑩光點,久久圍繞著少年人。
少年正在吟唱的,卻是一首往生咒。
八卷結(中卷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