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千夜弦华

84、第八十四章 红绫髻（上）

　　再过十天，便是赢兰的及笄之礼了。

　　这个极为特殊的日子，她也迎来了一个极为特别的朋友。

　　准确的说，是一双。

　　赢兰还是头一次在宫内见到如此骚包之人。

　　秦王从小就不喜配饰之类。端王成年后也越发内敛。更不用提宁王了。

　　所以赢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几乎将所有宝石都往身上堆的人，只觉瑞气千条，险些被闪瞎。

　　她本来不想搭理这个人，无奈他占据了她的风水宝地——风雨桥。只好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丝丽雅，一起去清场。

　　第一步，派出丝丽雅，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儊月大内？”

　　浑身是宝的男人闭着眼睛，像是没听到她说话。

　　丝丽雅顿时缩了。

　　最后一步，赢兰决定直接对决，走过去昂起下巴，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沉玉郡主。这座风雨桥，这个时间段是我的，没有人能抢我的位子。”

　　满身是宝的男人总算睁开了眼，慢腾腾地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起来话来这么惹人厌？”

　　赢兰有些惊讶。这个男人来到儊月皇宫，听闻了她的身份，却毫无对她行礼，或表示任何尊重的意思，不由问道：“你到底是谁？”

　　“郡主。”

　　这声音如此美丽动听，一刹那仿似有玉磬金钟声鸣响，赢兰惊喜交集道：“阿怜！”

　　已经贵为弦雅公的书雅姗姗而来，翩若惊鸿，一笑倾国，说道：“郡主，您真是长大了。”

　　赢兰紧紧看着她，心绪起伏不定。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鱼雁未断，伴随彼此相知相长，这份情谊殊为难得。她问道：“阿怜，你怎么会回来？你是被调回夜澜，还是只入宫觐见？”

　　书雅道：“我只是暂时回来，暂未接到调令。”见赢兰不加掩饰的失望，她笑道，“郡主莫要灰心，其实……”

　　“你一口一个郡主，啊，她就是你口里那个可爱又聪慧的小郡主？”满身是宝的男人终于忍受不了自己被冷落，“你到底是眼睛多不好，才会觉得这个鼻孔上天的小黄花菜可爱又聪慧？”

　　小……小黄花菜？

　　赢兰一时觉得晴天霹雳，完全不能接受。她竟然被人说成是小黄花菜？

　　书雅白了他一眼，说道：“谁让你来招惹郡主了？”

　　赢兰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是强自精神地问道：“阿怜，你们认识？”

　　书雅微微颔首，指着他说道：“郡主确实还没见过吧？我们成婚好些年了，这是我的丈夫萧明……其实你不见也行。”

　　萧明的笑容一下子垮了下来，说道：“喂喂，什么叫不见也行？我第一次回娘家，第一印象可不能搞差啊。”

　　书雅斜乜了他一眼，对赢兰道：“郡主也知道，他是策梦出身，行事无忌浪荡，还请您见谅。”

　　赢兰若有所思道：“你们这次回来，不仅是漠北，还有倾成宫的意志了？”

　　萧明轻笑道：“娘子，看来你的小朋友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呀。”

　　书雅瞪了他一眼，声色俱厉道：“萧明，这是我们儊月的沉玉郡主，陛下唯一的亲孙女！你给我放尊重一点，不要把你们策梦那一套拿过来！”

　　书雅毕竟是戎马金戈历练而出的公爵，虽然在宫中行事必定有所收敛，那种气度隐约含着铁马峥嵘，令人十分折服。赢兰本来有些不悦，见到书雅这番表态也觉得十分受用。

　　萧明摸了摸鼻子，起身对赢兰行礼道：“参见沉玉郡主。”

　　赢兰矜持地受了这一礼。

　　书雅脸色好看了一些。正逢大监前来通报，请弦雅公面圣，她再次向赢兰致歉道：“郡主，拙夫四体不勤，性情散漫，好逸恶劳，不学无术，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见谅。”

　　赢兰哑然看着书雅的背影，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萧明，说道：“难怪这么多年，阿怜一次都没把你往夜澜带。”

　　萧明点了点头，说道：“她知道我的性子，正如我也知道她的——我受不了这里，在这地方活不下去。”

　　赢兰想了一想，问道：“策梦现在的执牛耳者是‘三人家’之首的萧家，你是天上人家家主萧承谟的族弟，是这样罢？”

　　萧明道：“不错。不过族弟也就只是族弟，我在萧家可什么都算不上。就像我娘子说的，我四体不勤，性情散漫，好逸恶劳，不学无术，不值得任何人期待。”

　　赢兰道：“儊月的弦雅公，出身望舒书氏，乃书相之女，先东宫妃之妹，兰台令书歌之姊。纵横沙场三十余战，未尝一败，人人皆赞弦雅带兵，多多益善。她择你为婿，而你却对天下人说，你什么都算不上，不值得任何人期待？那你又为何要与她一同回夜澜？”

　　萧明想了一想，说道：“那是因为我天天在娘子面前唱歌：‘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娘子被我缠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我回来丢人现眼。”

　　他说得居然这么理直气壮，赢兰一时竟觉得很有道理。萧明笑嘻嘻地望她，说道：“对了，郡主，我想请问你一个人。”

　　来了！传说中的修罗场！

　　赢兰不用想也知道萧明会问谁。书雅婚姻仓促，令她措手不及。明明之前的信笺里她还是满怀对宁王的倾慕忧思，下一封她就告知自己已为人妇。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赢兰抖擞精神，准备好了回答萧明可能的一切疑问。

　　结果萧明一句话就将赢兰放倒了：“你们儊月的那个秦王，真有那么好看？”

　　赢兰始料未及，结巴道：“你你你说什么？”

　　萧明兴致勃勃道：“我知道你们儊月皇室素来都长得不错，近些年最有名的就是这个秦王了罢？我看过策梦当地日志，说他当时去予皇书院，乘舟顺寒江而下，沿途望见者，皆凝睇挢舌，以为神仙中人。”

　　赢兰冷静下来，这个萧明一直就没有按照常理出过牌，她不该把他想得这么正常。她想了想，老实答道：“不带感情因素的话，我认为他生得比书雅更胜一筹。”

　　萧明果然震惊了，叹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等美人？得见一眼，真是死也值了。”

　　赢兰：“……”

　　她忽然很想看一下秦王听到萧明这个评价的反应。光想象就可以知道会有多血腥。

　　萧明道：“对了，你说这是不带感情因素。他是你的叔叔罢，若是带了感情来比，结果又如何？”

　　赢兰果断道：“带了感情的话，他连你都比不上。”

　　萧明莫名中了一箭，嚷道：“什么叫连我？”

　　赢兰沉默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好罢，你们生在皇家的也真是都不容易。”萧明挑了挑眉，“大家小家，家家都是一本难念的经。别说儊月赢氏了，我头一回见娘子的时候，她居然和我讲，这世上有我和她两种人：一种是我，没能力让她死；第二种是她，有能力让我死——你说所谓望舒二氏，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对第一次见面，无冤无仇的人说这个话，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赢兰咳了一声，不禁为书雅辩解道：“阿怜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皇婶……就是她姊姊的事情，给了她很大的打击。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从戎。”

　　萧明沉吟道：“她姊姊的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宁王罢。”

　　赢兰顿时浑身一绷。

　　萧明看也未看她一眼，笑道：“郡主莫紧张，我什么都知道。娘子当年就告诉过我，她离京的理由就是为了希望待在一个男人的身边。那个男子身居高位，她当年太过弱小，无法站在他身畔，所以她希望磨砺自己，成为一个配得上与他共看天下，同治山河的女人。”

　　“那样的人我也见过。想要理直气壮站在他面前，让他正视你，除了变强，毫无办法。因为他的眼里从来只会有自己的同类。”萧明似是在斟酌自己的措辞，慢慢道，“正是因为我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有些好奇，娘子口里的他，胸怀天下，英明神武，温柔痴情，善良沉静，宛若天君下凡，谪仙入世。你们的宁王殿下，真的有这么完美吗？”

　　赢兰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真的。”还不忘拉上一直沉默的丝丽雅，“丝丽雅，你说是不是？”

　　丝丽雅垂首，谦卑道；“奴婢从未见过如宁王殿下这样完美的人物。”

　　萧明看了她好一阵子，才慢腾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人。”

　　赢兰答得天经地义：“这世上当然有完美无瑕的人，他就是我叔。”

　　萧明道：“我从未见过。”

　　赢兰道：“你过去没有见过不代表没有，你若见了我叔，不就见过了吗？”

　　萧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喜欢这种人。生而为人，不可能无欲无嗜，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一个只有优点的人，必然是将自己克制到了非人的程度，或者说，他对于自己这一层完美的伪装，执念到了疯狂的地步。”

　　赢兰从来只听过旁人对宁王赞不绝口，溢于言表，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因为宁王毫无缺点而否定他的言论。别人说她都不算什么，但是说到宁王一个不是，都是大大触及了她的逆鳞。她冷笑道：“一个四体不勤，性情散漫，好逸恶劳，不学无术之辈，说出这种话，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嫉妒真是丑陋。”

　　赢兰本以为这话会刺得萧明一番酸爽，没料到他的脾性比她想得更加古怪。

　　萧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说道：“原来如此，我是醋了。”

　　赢兰：“……”

　　萧明道：“我确实是嫉妒了，才会想着挑宁王不好。郡主说得不错，我真是愧疚难当。”

　　他话说得干脆利落，神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赢兰看不出他的心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认识宫冰玉吗？”

　　萧明微抬起眼帘，似乎是审视她的神情，又似乎是揣度她的想法，须臾开口道：“郡主为何会问起少宫主？”

　　赢兰道：“你都提起我叔了，我还不能提起她吗？”

　　萧明嘴角略略上扬，似乎接纳了这个理由，说道：“在天上人家，想不认识少宫主都很难。毕竟……天上人家九归元，独尊一家倾成宫。郡主心思剔透，想必知道其中含义罢？”

　　天上人家规制严合奇巧，大多不为外人所知。但绝对瞒不过一个有心打听的儊月皇孙。

　　赢兰道：“我知道天上人家共分为五个部分：九宫天、七天上、五上人、三人家、一家宫。一家宫便是倾成宫，宫冰玉就是倾成宫的少宫主。”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看着萧明的表情，“倾成宫虽然地位超然，但从来不直接参与事务。所以真正的掌权人，历年皆由三人家中的能者轮流担任，即为天上人家家主。”

　　萧明道：“天上人家家主之位，并非终身之制，数百年间，长者五十六年，短者不过九天。倘若一家无道，另外两家亦可与五上人共同商讨审慎，推举新主。”

　　赢兰惑道：“五上人？现在策梦还凑得齐五上人么？”

　　萧明眼底微芒一烁。

　　策梦旧制的“三人家”，为柳家、柏家、李家。数年前，李氏叛乱，搆合儊月侵吞，策梦从未被任何国家武力征服过，措手不及，一时寸寸沦陷，生死存亡几近一线之隔。天上人家家主林茹月暴毙，统治天上人家近八十年的柳氏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倾成宫主宫褫终于插手，将柳氏和李氏除去三人家之列，将原本为“五上人”之一的“落天尊”萧氏提为三人家之一，立萧氏族长萧承谟为天上人家之主。

　　而原本的“五上人”更是损失惨重。“龙王阁”王家先祖曾是当年沉王的左膀右臂，据说甚至与儊月的望舒二氏有血脉关联，地位十分尴尬。“阔良观”霍家早已式微。“无影居”苏家、“敕统域”祈家皆因与李氏同党，满门被诛。

　　雷霆手段，冰雪肺腑，终究抵住赫赫雄军，一江之隔，驻马难前。

　　代价是寒江畔四座富庶城池，尽归儊月所有。

　　便是这样的结果，也是一个美化矫饰了许多的版本。

　　“郡主冰雪聪明，又何必明知故问。”萧明淡淡道，“你们儊月皇帝别的没有，打起仗来我们还是服气的。”

　　赢兰垂下眼睫，说道：“抱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萧明道：“郡主才是最不必和我道歉的。”

　　赢兰摇了摇头，说道：“我生在皇家，享受万民供奉，儊月造业即我造业。”

　　萧明眯了眯眼睛，说道：“郡主，我终于明白，娘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了。”他看着她，竟有一丝通悟的悲悯，像是怜爱无知无觉的祭品，“郡主生在这里，我真的觉得很可惜。”